因此心下虽有担忧,却也仅仅是担忧罢了。
脸上因疾速飞掠被风刮得生疼,曲镜不敢飞得太高以免漏掉可疑之处,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肯放过任何视线之内的地域。
眼风里有一点白色忽地一闪,立刻便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除了悬河,枉死城中一切都是灰暗的,在这里飞了大半日,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环境,这种素净明亮的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曲镜蓦地顿住身形,往那白点而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身形越来越清晰。
墨发白衣,藤萝发穗。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背影。
曲镜面上浮现喜色,加快速度往那身影所在的地方掠去。
脚步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快步走过去,见曦和蹲着身子在河边,伸了一只手去摸河里的水,一动不动地,似是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念及因她的贸然行事导致自己奔波劳碌这么多天,下巴上连胡茬都冒了出来,可她竟然若无其事地在这里玩水,还无视他,曲镜胸中直冒火气,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口气不善地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人担心?”
曦和竟然无动于衷。
曲镜原本怒气已经冲到了脑门上,这会儿忽然察觉有些不对。
他绕到她的身边,见她始终保持着撩水的姿势不动,眼睛亦望着河面,却无神。
他伸出手,轻轻地扳动她的肩膀:“曦……和?”
她忽然倒下来。
曲镜大惊失色,慌忙抱住她,低下头见她倒在自己怀里,双目却仍旧毫无神采地睁着,他飞快地晃了晃她,语气急促了些:“曦和?”
怀中人仍旧没有反应。
他缓慢地把手靠近她的鼻端。
浅慢均匀的呼吸触碰到他的手指。
他稍稍松了半口气。
曲镜皱着眉。
想了半晌,他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不远处响起骨笛的曲调,一小队亡灵走过来。
他蓦地抬头看了一眼那远处的亡灵,再低头看向曦和,手指翻飞,一道鲜红的印记拍入她的眉心,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曲镜面色唰地苍白。
魂魄出窍,竟然是魂魄出窍。
但这具躯体的体征仍旧正常,这说明魂魄未散,她还活在这城中的某个角落。
曲镜咬咬牙,手掌自上而下抚上她的眼睑,然后二话不说抱起她,再次腾空。
这个地方压制了魂魄的力量,曦和一旦失去肉身,即便她法力再高也无法施展,万一遇到危险,在这么空旷的地方,她连躲都躲不了。
厉风呼啸,曲镜抱着曦和的身体,开始寻找这片土地上聚集了亡灵的队伍。
这个地方□□静了,安静得死气沉沉,他的心已然完全被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必须尽快找到她。
第133章 旧时年少()
“师尊,阔别数月,你可想过我没有?”云雾中,年轻男子一身黑衣,自山下徐徐而来,眼角含笑,唇畔生情,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向着她伸出了手。
淡紫色的藤萝精魄折射出瑰丽的阳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她亦伸手给他,弯唇一笑:“贫嘴。”
二字出口,曦和才蓦地惊觉,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她回过神来的那一刻,面前的画面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深海一般的水域荡漾在她的头顶,有萤火从视线的边缘漂来,待得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其实是记忆的碎片。
山顶的月光如水泻下,江上的波光荡漾着长久不逝的思念,缠绕着心绪丝丝缕缕地生长,沉默在看不到的地方。
江上?
她忽然惊异于眼前所见的,下一秒脚下已触上实地。她站在了江边。
不远处的下游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她望向对岸,粼粼的波光后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夜色中迷蒙而巍峨,云雾环绕着山腰,月色如洗,峭壁在晦明变化的云层中隐约透出影子来,巨大的黑影仿佛刺破天际,震慑人心。
这景色似曾相识,却与记忆中的那座山有些许偏差。
可大脑告诉她,这些景象,都是从她的脑海深处生长出来的。
这是记忆,是她曾经失去的,如今机缘已至,该回来了。
过去是唯一无法改变的东西。脚下是伸入河中的竹制浮台,再往前两步便会掉进河里,曦和试图向前走去,却无法操纵身体。近处的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只是寄宿在这具躯体中的,换句话说,她只是回到了自己的记忆里,一切她都只能观望,却不能参与,亦无法改变。
一盏昏黄的灯自河上飘飘悠悠而来,她仔细看去,是一条小舟。船头挂着一盏油灯,船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衫,身形修长却看着似是一个少年,除了被灯光照亮的衣摆,整个人几乎都要融入夜色里。
他撑着长篙向她所在的位置驶来。
小舟停靠在竹台边,少年抬起头,岸上的灯光照在了他的身上,斗笠下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庞,对着她笑了一下,笑容干净纯澈,一双眼眸映着隔岸灯火,璀璨而充满善意:“客人可是要渡河?这个时辰已无客船,若不嫌弃,便请上船罢。”
这声音,这脸庞……
望着那少年的面容,曦和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即便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可她震惊归震惊,这具身体在那时候到底是不认得广胤的,她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是这山上修行的弟子?”
少年点点头,有些奇异地看了看她:“客人要上山?”
她亦颔首。
少年笑了,让开了一个身位,让她上船坐着,自己抄起竹篙,推着小舟掉了个头,朝着河对岸缓慢地驶去。
曦和待在自己曾经的身体里,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着年少的广胤,陌生而又熟悉。
对面的白旭仙山在云雾中巍巍然屹立着,与江水共同构造成宏大却悠远的背景。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见自己问。
“息衎。”少年一面撑船,一面笑着道,“生息的息,衎謇的衎。”
“寓意很好的名字。”她道,“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少年颔首,微笑道:“是的,我娘很爱我。”
曦和并未在意息衎话中的意思,只淡淡一笑,望向了河对岸朦胧云雾下的山峰。
这就是她第一次遇见广胤。此时他尚是青涩的少年,因受宫中排挤而上山修行,心如明镜,不知愁绪。
她脑中恍然浮现广胤如今的模样,那双眼历经了苦难沧桑,却深邃浩瀚如星辰,只是在岁月沉淀之后,愈发的迷人,愈发地芬芳了。
而眼前这个,与他几乎是两个人。
上了岸,少年息衎将小舟拴在了河岸的小树上,引着曦和往山脚下去。
她仰头望了望上方,干霄之峰一望无顶,山下却皆是石土草木,一副天然雕饰的形容,除了一间祠堂,完全没有阶梯的影子。她问道:“为何无上山之路?”
“师傅收徒有规矩,必须习得入微之境才可登山住宿,称为入门弟子,此阶已足以腾云,便不再需要走路。若是未及,便只能在外界自行修炼。”
曦和暗自颔首,这确实是个很省事的规矩。
“你如今到哪一级了?”
“将入破军。”
曦和扬了扬眉:“根骨不错。”
言罢足尖轻点,腾身向上而去。
息衎呆立在地面片刻,回过神后飞快地捏了个诀,召了一片云,紧随她身后往山顶上飞去。
已经是很晚的时辰,半山腰的房舍皆已熄灯,白鹤仙人亦已睡下,息衎领着曦和去了客房,给她准备好各种所需之物,弯身行了个道童礼,便关门退了出去。
曦和将自己收拾干净后,点了一盏油灯,躺上了床睡下。
春寒料峭,夜里稍显寒凉,山上的夜晚格外寂静,窗外有月光倾泻进来。
她试图操纵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根本办不到。而且随着自己合上眼,身体越来越困倦,她也逐渐地陷入了沉睡。
曦和不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存在,眼前的这些事皆是自己三千年前的记忆,她踏入悬河后来到了这里,这是一具完整的躯体,她与这身体无比契合,却感知不到外界,亦感知不到自己的灵魂。
就像她走入的不是悬河,而是悬河给她架起了一座桥梁,桥梁的对面就是她的记忆,带她走进了三千年前的世界。
第二日清晨。
因为山上没有供人上行的阶梯,白旭山极少有访客,一旦有,要么是江疑,要么就是天外来的熟人。
白鹤仙人很意外这个时候会有女客上山,特地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发现是曦和,震惊之后感到无比的荣幸,问明了她的来意,便立刻辟了最好的房间给她住。
山上的弟子不多,大约七八个,只是没有女孩。山上最大的孩子十九岁,息衎时值十二,年纪较小,比他再小的便只有一个,是白鹤仙人从野外捡来的孩子,虽然身世可怜,悟性倒是不错,九岁便至入微之境,理所当然地搬到山上与众位师兄同住了。
白鹤仙人是西方梵境佛祖座下修行的神仙,对于教导年轻人修身养性很有一套方法,因此山上这些孩子虽说性情各异,却都是讨人喜欢且守规矩的。虽然白鹤仙人直言让她尽可能在自个儿山上挑个把根骨好的加以教导,怎么说也是长了他的脸面,但曦和并没有与别人抢徒弟的意思,且她收徒素来没个硬规矩,也不一定非要找根骨悟性好的,只要看对了眼便收入门下,因此只是暂住在山上,偶尔指点指点孩子们修行,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大翎朝各处行走,寻找有资格做自己徒儿的凡人,只是始终都未曾遇到能让她上心的好苗子。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一日,她与江疑在京城西郊闲逛,这时候的京西尚有高坡陡山、丛林密布,风景险而美,时辰近了黄昏,二人却忽然听见了几声狼啸,惊起一片飞鸟。
江疑往那头看了一眼,尽是密布的树林:“大约是几匹狼结了伴儿出来捕猎,时辰不早了,咱们走罢。”
曦和却在原地停顿了一下。
江疑的道行不足以让他感知那方的动静,不意味着她也不行。
那儿有妖气,还有人施法,很远很微弱,但确确实实是有的。
她转身向那方掠去:“走,看看。”
高大密集的树林后,是一片光秃秃的断崖。此时,那断崖上有一个人,人的身后有一头母鹿和高高的悬崖,对面则是五匹灰狼,和一个披着狼皮的女人。
江疑“咦”了一声:“那不是白鹤老儿的得意门生么?”
曦和眉梢微动,向着那方仔细看去,那断崖前一身是血的少年果真是息衎。
她皱了皱眉,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再仔细看看,他身后的母鹿亦是一身的血,而看息衎摆出的姿态,他身上的血大约也不尽是他自己的。
而对面的那个女人,看其所立的位置,应该是那一小群狼的首领。
唔,是只道行低下的狼妖。
不过,对于此时的息衎来说,即便是如此等级的狼妖,也够他折腾了。
此时双方正在对峙。
五匹灰狼身上亦挂了彩,冲着息衎凶恶地龇着牙,有唾液顺着牙缝落在地上。息衎抬着一只手护着身后的母鹿,后者则瑟瑟发抖。
看这模样,息衎大约是为了救那头母鹿而身陷狼群围攻,且双方已经打过架了,接过是息衎和母鹿被逼上了悬崖。若是普通的狼群,凭他的法力尚可化解危机,但碰上了修行百年的妖怪,这局势便该往反面倒了。
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断崖上的情形,目光落在息衎满是血污的脸上,最后落入他的眼睛。
坚毅、冷静、无怨无怒,却简单纯粹得令人无法逼视。
这样一双眼睛,即便是在天界,也很少能见到。遑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江疑迟疑了一下,问道:“尊神,咱们要不要帮忙?”
曦和摆了摆手:“再看一会儿。”
第134章 少时缘起()
山崖上对峙双方没有半句话可说,狼妖身后的五匹灰狼前爪蠢蠢欲动,皆摆出了进攻的姿势,母鹿见此慌张地踱步,息衎喘着粗气,身体紧绷,一手护住身后的母鹿,一手抬起捏了个泛着白光的诀。
若是放在平时,凭息衎的本事,即便打不赢,至少逃跑是绰绰有余的,但多了一头鹿,他可就带不动了。
正这么想着,便听得一边的江疑咂了咂嘴道:“这小弟子自个儿一个人跑也就算了,带上个这么大的累赘可没那么容易。”
曦和道:“他为的就是这头鹿。”
没有多言,江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了,大抵这狼群为的是捉这母鹿填饱肚子,而这小弟子恰巧路过将其救下,才招来了围攻。
狼群扑了上去。
一道屏障拦在了息衎的面前,灰狼嚎叫着被弹开,那个身披狼皮的女人冲上去,息衎立即与其缠斗在一起。两头灰狼从地上爬起来,伺机扑向山崖边瑟瑟发抖的母鹿,息衎往那方一看,眉目一紧,分神打出两道法力,其中一头狼被击落山崖,另一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前爪刨了刨地面,龇着牙再次朝母鹿扑去。
狼妖一爪子抓在了息衎的手臂上,母鹿趁机往悬崖内跑。
曦和在身体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天祈朝,荣江边,她出手救下贺明川兄妹,他还说万物自有其生息轮回,责怪她妄改天命,来日恐有劫难。可现在的他,做的难道不是一样的事吗?
究竟是息衎与广胤不一样,还是如今的广胤与曾经不一样了?
江疑看见息衎手臂上的袖子已经湿透,是被血染的,可那狼妖似乎已经被他激怒,连猎物都不顾了,紧盯着眼前的人下杀手。他有些不忍:“尊神……要不要帮忙?”
曦和见息衎喘着粗气,目光却丝毫无畏缩之意,赤手空拳地与那狼妖缠斗在一起,道:“再等等。”
江疑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重新望向那山崖上。
原本有机会逃跑的那头母鹿不知怎么地又折了回来,冲向与狼妖交手而处于下风的息衎,却不慎被剩下的几匹狼围住。
江疑见此景心神微震:“一头畜生也懂得知恩图报,真是难得,难得。”
曦和却并没有在意这样的细节,眉头微微一动:“这孩子平日里用的什么兵器?”
江疑愣了愣:“剑,白鹤老儿的徒弟大多数是用剑的。”
曦和颔首,望着强撑着朝自己拍下的狼爪的息衎:“那就给他一把剑。”
江疑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色彩,手指朝着那方山崖上的枯木一点,粗壮的枝桠立刻化为一柄利剑,闪闪的寒光反射入息衎的眼中。
息衎蓦地转头看向那剑,再讶然看向天空,发现了曦和二人的身影。
一咬牙,一掌震开狼妖,翻身几个跳跃取到长剑,此时狼妖已挥舞着利爪朝他拍来,他当即挥剑,竟然硬生生砍去了狼妖的一只前爪。
血液喷薄而出,狼妖痛苦地嚎叫,血红着眼盯着息衎,愤怒地化为了原形。
而拿到武器的息衎并未立刻乘胜追击,而是第一时间奔向母鹿,接连斩杀两头灰狼,就要斩下第三剑时,狼妖扑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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