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旭山倒是颇有些飘渺的仙气。”
贺明川道:“这些我们凡俗之人倒是看不出来,只不过高山仰止,京郊也就这么一座高山,便觉得与其他的山峰有些不同。”
曦和唔了一唔。
她先前听广胤讲过天祈朝的大概地形,是从西至东次第降低,西边大多都是崇山峻岭,东边则有些丘陵起伏,大多是平原。京城虽在东面,但因着地处北方,且距东面沿海仍有一段距离,地势要略高些,偶尔有一两座高山也不足为奇。
虽然夏季日头略有些灼人,但江上的风吹得人很舒服,曦和收回目光,扶在船舷上,望着前方的江面,忽然瞧见一座甚是华美的画舫。
一边的钟稜“咦”了一声,面露喜色:“那是娘娘所乘的船。”
曦和眼睛微亮,踮起脚看向正前方。
那座画舫比他们眼下所乘的要更大一些,有两层楼舱,远远地看着甚是有气派,只是距离尚远,只能瞧见那船上人影晃动,却并不能瞧清楚容貌。
她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感谢前头的船夫,总算是赶上了。
贺明川自然是不知道曦和几人的算盘,望着前方的画舫,微微皱了皱眉,对着一边的船夫说:“今日本宫是陪贵客出来游江的,不必离得太近,省得那些人看见了麻烦。”
船夫应声,将手上的浆放下。。
曦和明显感觉到船的速度一缓,又开始顺水而漂。
她暗暗咂了咂嘴。眼下目测他们的船速仍要比前面皇后及众嫔妃所乘的稍快一些,她也不必真的要贴上那画舫,只需接近一些就好了。
眼看着两条船的距离缓缓地拉近,已经能够看得清前方船上人的身形容貌,曦和望着那画舫上莺莺燕燕的女子,有些眼晕,侧过头小声问钟稜:“你们皇后是哪个?”
钟稜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回答道:“娘娘在画舫二楼,看发饰,窗边那个云鬓凤钗的便是。”
曦和朝着那二楼看去,只见窗边一片乌黑的发髻,上头簪着两只硕大的凤凰金步摇,明晃晃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只是脸被飘舞的窗帘挡住,并不能看清。
就在她仔细辨别之时,贺明川的声音飘来:“小殿下今日似乎对母后尤其感兴趣。”
她一惊,心道这贺明川的观察力委实敏锐,面上仍不动声色地攒出一个笑来:“并非对你母后尤其感兴趣,只是对你父皇的后宫有些好奇。你不晓得,虽然凡界的男子是基本上都能纳妾的,但在天界却并没有这个道理,虽说有些神君气血方刚的,早年也会纳几名侧室,然则每一任天帝都有且仅有一位天后,是万万不可多娶的。因此我才对你们凡界帝王那后宫三千佳丽甚是好奇。”
贺明川想来是头一回听见天界的事,觉得甚是新鲜,脸上亮了亮,道:“天上果真有一位天帝么?这神鬼之事,若非此番两位仙者下凡,我还从来都只是当做故事来听的。”
曦和道:“原来你不晓得天帝,那你可晓得广胤是什么人?”
“父皇只告诉我有仙人下凡,并未说起仙君究竟是何身份。”
曦和唔了一唔。想来是凡人对这些事情都分不太清,兴许那皇帝也并不晓得广胤在天宫究竟是供着个什么职位,只当做是仙人好好地款待了。
唔,广胤这个低调的性子,她倒是颇为赞赏。
她望着前边的画舫窗口,见那金步摇挪呀挪晃呀晃的,始终不曾露出个正脸来,又忽然想起先前听那说书先生讲过的故事,道:“对了,听说,你父皇同你母后便是在白旭仙山碰见的?”
想来是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又是人家爹娘那一代的风月,贺明川有些腼腆,但也老老实实地道:“确实如此,当年父皇在山中围猎,不慎迷途,却遇见了母后,自此种下情根,便讲母后娶进了宫。”
“唔,想来你父皇也是个风流人物。”她再问,“我这几日在民间听说了一些你母后的事迹,当今皇后在民间的声望委实很高,你身为你母后的亲儿子,想来对她是最了解的,在你眼里,你母后可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贺明川笑了笑道:“母后德才兼备,辅佐父皇治理朝政,巩固江山社稷,亦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想,这便是母后的过人之处罢。”
曦和觉得这太子真是个老实孩子。
她仍旧不放弃,继续追问:“有过人之处的人必然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譬如说,你昨日见到的同我一块儿的那位神君,他乃是天上了不得的神君,却仍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面对着一众仙官便端出一副冷然威严的神君模样,背地里却常常恶心人,还喜欢半夜钻别人屋子,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了。我想你母后既然是这么个德才兼备的皇后,必然也有些什么不常示人的癖好么?”
这时,远在天宫常融殿正端着剑匣子与天帝复命的广胤,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个喷嚏,手上的剑匣子差点掉下来,险些砸碎大殿乳冰似的地面。
贺明川被她问得一愣:“原来仙君竟然是这般不可貌相么?”
钟稜默默地挪得远了些,低下头捂住嘴强憋住笑。
曦和心中默默地对广胤道了一句歉,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头。
“要说母后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贺明川托着下巴仔细地想了想,“唔,若是小殿下真想知道也无妨,不知小殿下可晓得,坊间有传闻,母后初生之时,院落中百花齐放?”
曦和点头,假意问道:“此事不过是偶然听见传闻,这等玄乎其玄之事,不会是真的罢?”
“母后初生之时的事,我自然是无从得知,不过,母后生下我之后的事情,我倒是都晓得。”贺明川笑了笑,道,“母后早年在宫中几经升品,住的宫室也换过好几拨,但不论母后住在何处,那一处的花都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晚谢,春花自隆冬便开始长苞,直至盛夏才花落。父皇曾经请了钦天监的术士前来询问,术士说此乃祥瑞之兆,母后也是因此与父皇更加琴瑟和鸣,后来顺利登上了后位。”顿了一顿,“母后眼下住在显懿宫,此时花期未过,若是小殿下不信,改日我便可带小殿下去瞧一瞧。”
“太子所言,自然不会有假。”曦和扬了扬眉,看来钟稜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看来,那坊间传闻倒也有几分可信了。”她的目光仍旧胶着在前方画舫二楼的那一个窗口,这时船身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她脚下一个没站稳,然而就在此时,那窗口的皇后朝着窗外转过了脸。
她尚未站稳,那一刻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脸。
是个难得的美人,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可是……
她微微眯起了眼。
怎么总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呢。
第43章 咫尺天涯()
贺明川连忙扶住她。
此时皇后的脸已经再次从窗口消失,曦和垂下眼掩去眸中一抹疑惑,站稳了笑道:“惊鸿一瞥,仍是天香国色,谁能晓得皇后竟然已过不惑之年。三公主亦得了皇后真传,二八之年便有千面风华。”
贺明川笑道:“母后确实貌美。”
曦和恍然发觉似乎同一个做儿子的讨论其母亲的相貌如何有些不妥,咳了两声,换了个话题,道:“看你母后如此德才兼备,想来早年也很受了些历练。我从前听说凡界的后宫虽有佳丽三千,但阴谋诡计更是层出不穷,比之前朝更为凶险,你母后能够走到这一步,必然不是一位简单的女子罢。”
贺明川想了想,道:“母后并不经常同我们提起过往的事,不过后宫虽有些城府狡诈之人,但父皇对母后始终如一,那些身外事,母后还是应付得来的。”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曦和觉着恐怕这太子的嘴里是掏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看了一眼前方那画舫,发现皇后的金钗子已经从窗口消失,大抵是挪动了位置,便拍了拍手,回舱休息去了。
此时过午,船舱里也不知是何时变出来一桌满满当当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贺明川招呼她坐下来吃,她便从善如流地坐着吃了。吃过午饭身子犯懒,再加上坐在船上摇摇晃晃的有些发晕,贺明川见她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便着人在船舱的角落里整了张小榻,用帘帐围住,让她去睡一会儿,她念着这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那皇后究竟是何底细,便索性睡去了。她本打算睡个小半个时辰便起来的,奈何船上晕乎得厉害,这么一睡便睡得极沉,半分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梦中有大红的喜堂。
耳边敲锣打鼓地起了阵仗,府院内外处处皆是前来拜会的亲朋好友,贺礼如流水般抬进了园子里,下人们忙活得脚不沾地,宾客满堂,大厅四处挂满了红绸子,贴了红窗花,正中央贴着一张镶金的“囍”字,处处皆是喜气。
她四处瞧了瞧,这应该是大户人家娶亲的场面,自己似乎置身于喜堂之中,却无法看见自己的身体。
新郎新娘尚未到来,府院里的人已经翘首以盼,她试图去看周围的每一个人,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瞧清楚他们的面孔,有些瞧清了,下一刻却又变作一片模糊。
这是做梦罢。
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又狐疑,自己似乎从来不曾见过别人成亲的场面,为何梦中竟忽然出现这般细致的景象。转念一想,梦中的东西素来都是玄乎其玄摸不着根底的,或许以往在话本子里看过类似的场面,此时不留意想起来了也未可知。她宽了宽心,耐心地等着那新郎新娘出来。
果不其然,随着三声鞭炮炸响,门口的唢呐再次高亢地吹起来,场面有些聒噪,但并不妨碍众人表达各自的喜悦之情。从院门口到大堂,一路噼里啪啦的鞭炮甚是喜庆,新郎手里牵着一条红绸子,另一头被新娘子拉在手里,中间有个大大的团花,二人在喜娘的陪伴下,跨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得够近了,但只能瞧见新郎身姿挺拔,一身喜庆的大红甚是好看,偏偏看不清脸孔,那新娘子头顶的红盖头直垂到肩膀,连个下巴尖儿都看不见。
宾客站起来叫好。
新郎新娘在厅前站定,有人高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二人对着堂前一同缓缓地弯腰拜了一拜,那人又说了句什么,新人缓缓地转过身,又对着门口拜了一拜。
“第三拜,夫妻对拜——!”
这第三句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了。
新人再次转过身,互相面对着,微微弯了身,准备拜下去。
曦和唏嘘,这三拜礼成之后,这一对男女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了。
院门口却忽然传来声音:“哎,这位姑娘,你没有请柬,不能……”
话似乎并没有讲完,便被人打断了。
曦和的心忽然一跳,似乎有什么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般,有一瞬间想要逃跑。
厅中的人皆安静下来,新娘已经拜下去了一半,新郎却停住了动作,朝着门口望去。
曦和虽然看不清那男子的脸,但她本能地觉得,此时那新郎的神色乃是十分错愕的。
门口走进来一名白裙的女子。
仍旧是看不清面容,但那仅仅是一个身形的气度,便十分的惊艳出尘,她心中暗暗赞叹。
白裙的女子贸然闯进别人的喜堂,似乎并没有惭愧,但也仅仅停留在门口,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新郎忽的松开了手中的红绸,连忙踏前一步,然后又顿住。
二人之间不过隔了三尺之地,却像是谁也跨不过去。
此时那新郎的面孔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曦和更加凑近去看。
他们说了几句话,她起先听不清,但随着自己向着那女子接近,却能听见只言片语。
“……此番回来,原本便是要同你道别的……”
男子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你不必再牵挂我。”女子的声音更加清晰,“你们凡人不是有休妻一说么?你便给我一纸休书,咱们这么了断,倒也干净。”
曦和听着那女子的声音,心中忽的掠过了什么东西,却又没能抓住。
那男子又说了几句话。
她觉得自己此时已经距离那二人很近,周遭的宾客似乎在窃窃私语,但她只觉得是一团迷糊的声音在耳边,什么都听不清。
那男子已经在她的正对面,仿佛正看着她的眼睛,又或许是透过她看着那女子的眼睛。
一把匕首忽然出现,男子的面孔在匕首的寒光反射下倏地清晰起来。
她有一瞬都无法辨认那张绝世俊逸的容颜,便看见他手执匕首,朝着她的心口刺来。
她大惊。
没有兵器入肉的声音,也没有任何鲜血迸溅的惨象,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她已经看见了男子的脸孔,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想要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并未开口却已有声音传出——
“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股鲜明的气泽忽地刺入她的大脑,原本如潮水一般漫过头顶的压抑在顷刻之间被击碎,眼前的画面霎时如镜面一般崩毁,不论是那后头揭开了红盖头的新娘,还是满堂鸦雀无声的宾客,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的喜娘,还是立在她面前,牢牢地握住匕首的……广胤。
她蓦地惊醒。
那一抹气泽仍旧清清楚楚地在她的感知之中,她一把拉开帘帐,在贺明川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错愕目光中,跳下了地,趿拉着鞋子便向舱外跑去,顺带险些被阶梯绊了一跤。
她满头的冷汗,来到船舷边上,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前方那座画舫上,云鬓凤钗的妇人,坐在船尾修剪盆栽。
方才梦里,那个与人成亲的男子,是广胤。
准确地说,是在凡界历劫时,成为凡人的广胤。
画舫不疾不徐地前进,坐在船尾的皇后依旧不紧不慢地修剪着盆栽。
那个白裙的女子不是凡人,还同他成过亲。
可广胤又同别人成亲了。
她让他给他一纸休书,从此一刀两断。
皇后身边的婢女走上前来,接过皇后手里的剪刀,后者端详着那个盆栽,左右挪动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
广胤没有写休书,反而用更为简单的办法同那女子一刀两断了。
丈夫将匕首亲手送进她的心口,没有比这更决绝更伤人的办法了。
那个时候,她感觉到了痛。
痛彻心扉。
前方的皇后站起身,华美的锦衣随着她的动作映照着夕阳下灿红的波光。
那个女子是她。
曦和抬起手,发现手指竟然尚在微微颤抖,她抚上自己的心口。
虽然只是梦中之事,但痛觉仍旧留存在这里。那种痛并非利器穿刺之痛,却更加长久无法消弭。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生不如死。
闭上眼,脑中仍旧浮现出广胤那一副冷酷的表情,以及匕首冰冷的利光。
气泽已经消失,皇后走进了船舱。身后有稳健的脚步声。
究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还是她真的就是那个白衣的女子。
脑子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此刻什么都想不清楚。
广胤说,他三千年前下凡时,有一位挚爱的夫人。
那位夫人,究竟是与他成亲的那个女子,还是她,不,还是那位白衣仙人。
不过,若是当真是挚爱,又怎么忍心亲手将匕首送进别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