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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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神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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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父神与母神羽化,她被托付给第一任的天帝,那个时候神魔之间的界限都不甚清楚,诸方混战厮杀,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即便是自诩天族的神仙,身上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那时的天帝还不是天帝,只是洪荒时候一位颇有战名的神祗,后来魔神阎烬被封印,各方势力分化,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宫。第一任的天帝于她有养育之恩,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天族来往密切,可她却并未随天帝一脉住在天宫,而是留在了从前双亲居住的洛檀洲上。因此,此番在广胤的强留之下,倒是她第一次住在天宫。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于天宫,她从来都没有半分感情,这里与凡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她常有出入,但始终都将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她只是路过此地,仅仅是路过而已。

    而现在突然住下来,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跟广胤告辞的理由,她忽然觉得,似乎应该好好熟悉一下这里。这种情绪非常的微妙,似乎产生于广胤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而当她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又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也许是广胤对她太好了罢。

    曦和靠在浴桶边上,闭起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自出生以来,数十万年过去,又历经无数次涅槃,她对于许多事情的记忆都已经很稀薄。她只依稀记得幼时与双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却几乎要将他们的模样都淡忘。上古时候的神仙一个接一个地羽化,最终只留下了弈樵和长渊始终在她身边,后来又有了青樱和婴勺。他们一直陪伴在她的周围,可这个突然冒出来自称是她徒弟的广胤,他所给予的陪伴却又是与他们不同的。数十万年间,她从未感到过孤独,可偏偏是这两日,广胤在她的身边,为她点灯,给她做饭,教她烧菜,带她出来玩,她才忽然觉得,在过去的那数十万年间,自己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脑中似乎隐约飘过一抹熟悉的感觉,然而几乎是立刻,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悸从心底泛起,穿透肌骨刺入每一片神经。

    心头那一抹暖意霎时消失不见,她微微打了个抖,睁开眼睛,从水里撩起头发,起身,轻轻一招手,屏风上的衣裳便落在了手中。

    她将衣裳半抖开,在身上比了比,眉头微微一动,一阵风卷过,木桶内尚有余热的水泛起圈圈涟漪。

    房间外面,广胤安然地坐在桌边饮茶,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棱望着外头的景色,唇角挂着一抹闲适的笑意,那姿态看着十分的舒心。

    他听见屋内的水声一阵轻响,然后渐渐地止了,随即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晓得必是曦和已经沐浴完准备出来了,于是搁下了茶盏,调转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房门。

    门栓动了动,紧接着房门被打开。

    广胤望着那搁在门框上成人高的莹白手指,眉头微微一跳,眸色深了那么几分。

    紧接着,一只穿着木屐的赤足跨过门槛,穿着一身粗布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湿润的长发垂在身后,面上带着些微沐浴之后特有的醺红,尽管一身粗布衫子亦无法掩其光华,女子将鬓发撩至耳后,微微抬起眼,与他目光相接,房中霎时萦绕起一股紫藤萝的冷香。

    广胤原本缓慢地抚摸着杯身的手指停了下来。

    “前厅的碗筷小仙已经收拾好了,殿下您还有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大喇喇的声音,司命颠颠地跑了进来,却在看到曦和的那一瞬间霎时消音。

    广胤只凝视着她,丝毫未在意司命的聒噪。

    “啊啊啊啊啊——”惊恐的叫声凄厉无比,几乎要将整座屋子的房顶掀翻,半只脚跨进门槛定住的司命颤抖地指着曦和,连话都说不利索,“尊尊尊尊——”

    曦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司命霎时噤声。

    曦和走出来,拧了拧身后仍在滴水的头发,来到广胤身边,自行沏了一盏茶,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广胤凝视了她良久,忽然一笑,靠在椅背上恢复了常态,重新端起茶水,鼻端却已被藤萝的冷香占据。

    “没什么。”

    曦和看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司命飞快跑进房间内,四面探寻是不是还有人留在里间,确认无人之后,抱着脑袋在门口站着,喃喃道:“小殿下呢?小殿下怎么不见了?把小殿下弄丢了,弈樵上神只怕要将小仙的菜地都给掀了,小殿下在哪儿……”

    广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续演。”

    司命放下抱着脑袋的手,颤抖地挪过来,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了看广胤,再看向曦和,舔了舔嘴唇,问道:“尊、尊神?您真的是尊神?小仙曾在太子殿下的成年礼上见过尊神一面的,您确实是尊神无疑罢?”

    曦和看他一眼,然后垂眸端着暖茶缓缓地喝下去。

    这便是默认了。

    司命颤抖地搓了搓手:“方才那位小殿下就是尊神所化?尊神您竟然驾临小仙的住处,真真令小仙此处蓬荜生辉啊。”

    曦和放下茶盏,看向司命。

    后者一见到她的目光投过来,立即深呼吸摆正脸色准备听命。

    只见曦和缓缓开口,声音冷淡,已完全没有了身为孩童之时的稚嫩,反而有一股世外尊神的清冷疏离:“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司命愣住,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脸来,正欲发言时却听得广胤在一旁淡淡吩咐道:“按她说的做。”

    司命立刻夸下了脸来。

    广胤搁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仍旧像之前那般伸出手去牵曦和的手,后者却轻轻一动,避开了他的触碰。

    广胤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望着别处,一时猜不出她心中是如何所想,手微微一顿,然后收了回来,对司命吩咐道:“今日来你二十一天做客的,仅仅是本君与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与尊神无关。”

    司命憋了又憋,最终不情不愿地憋出一个字:“是。”

    广胤看向曦和,此次并未再去牵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我们走罢。”

    曦和微微一颔首,二人便化作两道流光离开了二十一天。

    而就此回到广晨宫之后,曦和有整整三日都未再见到广胤的影子。

第16章 梦里东皇() 
那一日在二十一天原本玩得很高兴,但二人在回到天宫之后却始终未再进行过多的交谈,第二日广胤照旧早早地去了梵度天参加朝会,然后便再也未出现在她与婴勺的面前,然而,她每日清晨醒来,都能够看见桌案上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向宜曲和宜袖问起过广胤,后者只说天帝很看重她们太子殿下,将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广胤去做,因此广胤虽然才成年,然而公务却一向很是繁忙,像这般忙得成日不见人影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不过这次似乎不是什么小事,据说与妖界有些干系。

    曦和晓得,妖界同魔界走得颇近,然而同天界的关系却一向不好。魔界有长渊坐镇,与天界虽然偶尔相互看不顺眼,但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妖界却并无一个统一的尊王,九位妖君各自割据一方,不仅相互间争抢地盘与裔民,而且常常犯一犯别人的地方,而首当其冲的便是自诩天地正统的天界。

    千年前,妖界九君在漫长的混战之中,终于决出了一位实力最为强悍之人,这便是妖君曲镜。这个曲镜一身本事很是了得,硬是将其他八位打得俯首求和,然后一匡九君之力,集结数万妖兵攻上天界。战场上,九君见天族领兵的乃是天族的太子广胤,据说此人乃是一个三万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自以为胜券在握,正准备痛快地杀一场一雪前耻,可谁晓得,这个被小瞧了的毛头小子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乳臭未干,其雷霆手段比之天界大将崇光都不遑多让,硬是将数万妖兵打回了老家,还在人家家门口竖了一道轩辕圣剑的分影,弄得妖界萎靡了好长一阵子,到现在还未完全缓过劲来。

    而此番妖界又有异动,必是准备再一次一雪前耻了。这一任的天帝甩手掌柜当得颇轻巧,将大多数公务皆推给了自己的儿子,美其名曰锻炼其日后继位为帝的能力,想来广胤这段时日有得忙。

    曦和原本打算从司命那里回来之后便回洛檀洲的,但广胤这么一去不回,让她也没时间同他开口,便这么耽搁了下来。婴勺倒是乐得自在,在天宫到处都是熟人,四处蹭吃蹭喝好不快活。曦和也随她去,自己仍是孩童的身体,行动不便,偶尔在诸宁处下下棋,几日时间一晃而过。

    直到第三日夜里。

    ****

    云层间有暗红色的纹路交织,海面上巨浪滔天,万丈高的海浪将岛屿击沉,风雨倾洒,闪电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如利爪撕裂天空。

    暗红色的雨水冰寒,击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流下,像是流出了血泪。

    她被锁在东皇钟里,在疯狂的挣扎无果后,她紧紧地趴在钟壁上,注视着外面的天空。闪烁碰撞的法术震荡天地,在漆黑汹涌的夜幕下肆虐,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擦亮黑暗的打火石。

    可她看不到任何光明。

    东皇钟外,夜幕下的男子双眼前所未有的血红,她能看见有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看见在刺眼的明光中,他转过头来轻轻对她说了什么话,可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也听不见她的哭喊,一切就在她的眼前结束了。

    背对着她的那一男一女转过身望向被锁在东皇钟里的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下一刻天地间便升起白昼一般的光亮,十只金乌自东方同时升起飞向汤池,仅仅一瞬,又如梦境一般消散。

    确确实实是消散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东皇钟自动打开,化作一枚破旧的铜铃落在了地上。

    那个时候她便知道,父神和母神不会再回来了。

    阎烬也是。

    她捡起东皇钟,站起身来,在空中踉跄了几步,朝着落神涧下方飞去。

    四周山川断裂,江河横流,草木狼藉,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一头扎进瀑布里,却被一层坚硬的壁障弹了出来。

    一次一次地冲进去,一次一次地被阻挡,戾气灼伤了她的元神,鲜血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终于跪在岩石上哭了出来。

    身后有脚步声。

    她抬头,望见男子踏着虚空而来,落在她的面前。男子眉心的漆黑火印在瀑布前熠熠生辉,血色的瞳仁安详而温润。

    他向她伸出手——

    “阿妹。”

    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她蓦地惊醒。

    身上是云锦软衾,床梁上有精致的云龙雕花,余光里似有微弱的暖光令人安心。

    床边有人坐着,那人背后有月光和黯淡的油灯,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梦中那如潮水般的恐惧淹过她的头顶,她忽然倾过身子,紧紧地抱住那人的脖颈。

    “阎烬哥哥。”

    那人的身子一僵。

    然后有手臂搂住她的身子,一只温热的大手缓缓地抚摸她的后背,男子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曦和一僵。

    这个声音……不是阎烬。

    她缓缓地松开那个人,顺着身边环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向上望去,入目是墨色的锦袂,宽阔的肩膀,然后是……

    她望着广胤的脸,终于回过神来。此时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倒映在广胤眼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

    她抿了抿唇:“抱歉。”

    广胤垂眸凝视了她片刻,抬起手轻轻地拨开她粘在颊侧的鬓发,问道:“做什么梦了?”

    曦和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上了许多:“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去一些不好的事情。”

    “同魔神有关?”他看着她的眼睛,方才那一声“阎烬哥哥”,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曦和略略沉默。

    她已经有许久未曾做这种梦了。

    这种梦境在当年大战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死死地纠缠着她,令她日夜陷入这种绝望。可随着这数十万年来,每一次涅槃,都会冲淡她的记忆,时至今日,她连父神和母神的模样都不太能记得,魔神自然也不例外。可方才在梦中,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清晰得连一丝神情都没有错过。

    随着记忆一同被冲淡的,还有当年那一场大战时自己所经历的绝望,而那一股让人浑身无力得发冷的感受却在那短短的一场梦境中让她几乎身临其境地再次感受了一遍。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漫天血红的风雨雷电,与那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的画面。

    这也许只是偶然,或者是一种预兆,可她此时并不愿意多想这些。

    她抬起眼眸,注视着广胤的脸。

    从前并未发现,而是今夜做了梦之后才恍然发觉,广胤的脸,同阎烬是有三分相像的。

    而想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以往一直下意识地尽量避免与天宫的来往,其实是因为,天族帝脉一支的相貌,与阎烬,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梦里那一股情绪尚未彻底消退,此时也不愿意纠结良多,张口道:“梦见父神和母神羽化之时的事了。”

    广胤凝视了她片刻,问道:“可是想他们了?”

    曦和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这数十万年前的事,起初还有些难熬,不过这么长的岁月过来,我连他们的模样都已记不太清。”

    广胤察觉她刻意避开魔神不谈,也并不多加追问,道:“梦魇之事多与白日所思有关,你既然在我天宫做客,平白让你忧思委实是我的责任。你还是好好放宽心,回头我找云洞的药君拿些安神的香来,也免得你夜夜受梦魇之累。”

    “那就有劳你了。”曦和揉了揉眼睛,道,“可否帮我倒杯茶来?我口渴得紧。”

    广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茶,笑了笑,道:“我听宜曲说,你在天宫很不会支使人,就连让她们开个窗都要问一句‘可否’,这与你尊神的身份可不太相符。”然后将茶水递给她,重新坐在她床沿上。

    曦和接过茶水捧起来喝了一半,道:“洛檀洲可不像你们天宫,有那么多人伺候着。我这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住的,身边只有婴勺和草木之灵所化的仙灵,与你们天宫完全不一样。”

    “若是你觉得天宫更方便,大可以在广晨宫长住。”广胤微微一笑,道,“横竖这祈殿便是专门留给你的,你若不在,这里也闲得慌。”

    曦和忽然想起来此人在凡间曾有一位颇为恩爱的夫人,一时兴起,捧着茶水揶揄道:“我虽然年纪大了,然则再不济也是个女神仙,你这般几次三番留我住在你广晨宫,先夫人若是知晓了可会吃味儿?”

    广胤一怔,然后一笑,眼角微微弯起来,眸中似有星辰闪烁:“她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曦和挑了挑眉毛,广胤那专注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但一时并不能想起来,下一刻又发觉那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发顶上:“你现在这副模样,竟然还说自己年纪大了?”

    曦和拨开他的手:“再有两个多月就能长回来了,到时候你见了我的面还是得称一声‘尊神’。”

    “嗯,是。”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敷衍道。

    曦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茶水喝下去。这时候才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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