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小厮竟是个新来的,不认得她,见她一身与婚礼极不符合的素白,且未出示喜帖便往里头走,连忙上来阻拦:“哎,姑娘……这位姑娘,您没有喜帖,不能进……”
里头一对新人正牵着花球,转身面对着,主婚者高唱“第三拜,夫妻对拜”。
曦和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里头的宾客,但正拜堂的新人却并未注意。她挥开那碍事的小厮,如一阵风掠进了厅堂。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已经拜了下去,而牵着喜球另一端的新郎官却凝滞了。年轻俊朗的男子目光错愕,一点一点地直起身来,转首,如满堂宾客一般,看向门口的人。
曦和也正看着他。
新郎一身红色锦衣艳丽如血,更衬得面如冠玉,气度高华。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的是她的影子,却又仿佛不是她。
他曾经是她的新郎,如今那喜球的另一端,牵的却是别人的手。
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息衎蓦地松开了手中的红绸,上前一步,却又顿住。
柳凝霜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似乎猜到了什么,但碍于颜面,始终没有把盖头扯下来。
息衎望着曦和,目光从最初的错愕已经变得平静:“你来了。”
曦和没有回答他。
他有多平静,她就有多理智。
但在这个时候,“新婚快乐”四个字,始终卡在喉间吐不出来。
她的目光下移,看见他袖口下露出一点藤萝精魄的光泽。但这些细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只不过隔了三尺地,她跨不过去,他走不过来。
息衎的神色平淡:“喜帖你应该收到了。这里留了师尊的位置,若是师尊不嫌弃,还请入席就坐。”
“不必了。”
我不想看你们的婚礼,也不想喝你们的喜酒。
“我没有太多时间。”
我或许很快就会死了。
“你找到了自己爱的人,这样很好。”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们成亲,我不想你牵任何女子的手。
曦和微微垂下眼,避开了息衎的直视,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为师很放心。”
我很放心,你有了自己的选择,至少我们终于不用再互相折磨了。
息衎望了她很久,宽袖下的拳头紧了又紧,面色却始终不变:“这里有师尊的位置,但倘若师尊有事,弟子也不强迫师尊留下。师尊且先回白旭山,待大婚之后,弟子会回去找您。”
“不必了。”她重复了一遍,捂了一下眼睛,很快放开,再抬头已然恢复常色,“我此番回来,本就是同你告别的。你不必再回来。”
息衎有些怔忪:“什么意思?”
曦和动了动嘴唇,却到底没问出来他究竟爱不爱她。都到了这个地步,问这种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不必再牵挂我。”她笑了一下,始发觉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你们凡人不是有休妻这么一说么,你便给我一纸休书,咱们这样了断,倒也干净。”
整个喜堂寂静如坟场。
息衎终于动容,上前一步试图靠近她。
曦和却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没什么。我在天界一直过得很好。”她道,“在凡界这十几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就当是我做的无数错事中的一件,没什么大不了”
息衎慢慢地咀嚼她的话:“你认为,认识我……是一个错误?”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天开始下雨。
“你回天界做什么?”
“我待在这里能做什么?”
“我飞升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曦和笑得莫名其妙:“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事已至此,以后见不见又有何相干?”
雨渐渐的大了,府门外的轿夫和锣鼓手纷纷避雨。雨滴砸在瓦片上沙沙作响。
“我飞升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息衎再问了一遍。
曦和望着他,笑意渐渐地淡去:“不能了。”
息衎终于确定了方才那种她仿佛在交代后事的感觉,他的目光沉下来,迅速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曦和的声音冷得仿佛严冬的冰窖,凝视着他的双眼,挣开他的手,“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飞身离开。
息衎有一瞬想要追上,但柳凝霜扯下了红盖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紧紧地。
他站在原地,抬眼,目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漫天的雨幕收入眼底,并着那满院惊丽的喜红映照,如凤凰泣血的嘶啼。
第175章 大梦初醒()
曦和周身布下了仙障,阻挡了外界的雨水。
还有什么值得你牵挂?
——她听见有人如是问道。
雷电如利爪撕裂天空,江疑在她的身后急急忙忙地赶来,大声呼唤着“尊神”。她微微慢下身形,让他来至自己跟前。
“尊神,为何如此匆匆离开?太子殿下他、他可能有苦衷,您看……”仙障外都是雨水,模糊了江疑的面容。
“不必再说了,我与他已再无瓜葛。”
“尊神,要我说,太子殿下委实也是过分了些,不过看您与殿下多年的情分上,您这么一走了之,若殿下想要找回您……这,日后也就真的无法再相见了呀。”江疑急急劝道。
“他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情分这东西,我原本以为即便无法长存,至少这凡界的一世亦是能挺过的,但眼下看来,是我荒唐。”她淡淡地挪开目光,雨幕中,平王府的轮廓影影绰绰,“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的执念是什么?广胤么?
“……可是尊神,殿下对您的情意亦是分毫不差的,虽然小神也不懂为何殿下忽然转了性子,但尊神就这么撒手一走了之,您自己可就此甘心么……”
江疑的声音变得模糊,雨声连接成串,从远处穿过。
她又听见了水声。
是谁在对她说话?广胤……广胤是谁?
“落神涧的封印破裂了。”
——落神涧的封印确实破裂了,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现在她在哪里?
“六界将有浩劫。不论今日有没有这么一桩事,我都必须走。”
——她走了,去哪里?她难道不该留在这里吗?
“难道梦境就如此让你留恋,让你宁愿死在里面然后放任所有人去死吗?!”强烈的质问涌入耳际,如同琉璃破碎时锋利的边缘割开敏锐的神经。曦和蓦地感到自己被弹出了身体,江疑的嘴唇翕张,可那说话的人分明不是他。
——我在留恋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吗?
“要是你再不醒过来,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不仅是我们,还有广胤,还有六界万千生灵。”那声音激愤,越来越清晰,“你就这样逃避,就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因你的懦弱而死?”
——我没有逃避,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皆已无我的栖身之处。可我是尊神,既然你这样说,我怎能任由其他人因我而死?
魂魄剥离的痛苦如万箭穿心,曦和忽然意识到那个说话的人是自己所熟识之人,她顶着剧烈的疼痛,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猛烈地思考那人的名字。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真真切切地问道。
“曲镜。”
雨幕骤然破碎,流动的深蓝色光影霎时间充斥了眼球。大翎的一切在瞬息之间全部消失,如同清晨的梦境被鸟鸣打破,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深蓝色的牢笼里,有浮动的星光,却如死一般的寂静。
曦和感到自己从噩梦中脱身而出,却在下一刻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感穿透了胸口。
安魂伞从手中落下,飘飘悠悠地沉入脚下的深渊。
相比于她的人事不知,抱着她不停呼唤的曲镜却立时陷入了狂喜。整整半个月,他终于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曲镜蓦地将曦和抱紧:“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而下一刻他发现,怀中女子的身体正慢慢地变得透明。
“曦……和?”他松开她,愕然地唤道。
曦和闭上眼睛,少顷,再次睁开。她的目光向下而去,张开手,那泛着幽蓝光泽的石头不知从何处再次出现,飞快地落入她的手中。她看向曲镜,张了张嘴,皱着眉,却如被人扼住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
曲镜眸光一紧,立即夺过她手中的安魂伞,紧紧地揽住她:“什么都别说,我先带你出去!”
在切断了安魂伞对魂魄的庇护之后,光路在二人的头顶上打开,曲镜抱着曦和,迅速向上游去,头顶星光璀璨繁盛,漫天的光点越来越清晰,二人终于破水而出。
此时曦和眼中的光彩已经逐渐地黯淡,靠在曲镜怀中一动不动,几乎就要消失。
曲镜连滚带爬地赶向河边她的身体,托着她,一点一点地与躯体合二为一。
白衣女子躺在悬河岸边,一个月以来,胸口第一次有了心跳。
曲镜颤抖着将手指探到她的鼻端,一丝丝明显起来的呼吸让他心头大定。他激动地抱住她,他感到血液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开始流动,那具冰冷了一个月的身体开始逐渐地回暖。
曲镜爆发出一阵长笑,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他抚着曦和的背:“终于把你救回来了,终于救回来了!”
曦和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动了动。
有微凉的液体自他的肩头向背部留下,传出了妖君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笑意在曲镜的脸上凝注。
颈边传来沙哑的声音:“曲镜。”继而又一股液体喷洒在他的颈边。
曲镜缓缓地扶起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曦和的眼睛已经睁开,眼皮却无力地下垂着,眼下泛着青黑,此时那因长时间低温尚未恢复的暗红色血液正从她的口中不断地涌出,如同被人割断了动脉的死人。
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脖颈、衣领,然后是胸前的衣襟。
曲镜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下巴,却不断地有血流出来,他的手中握着她的鲜血,粘稠而低温:“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曦和……曦和你别死,别——”
“我不会死。”曦和勉强张口说了几个字,又被血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抓紧了曲镜的手臂,“我……我们先出去。”
曲镜见她终于恢复了神智,一咬牙,重重地点头,蓦地化身为蛟,用巨大的角将曦和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背上,龙口中传出低沉轰鸣的声音:“从哪走?”
曦和趴在他背上,一手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魂伞,一手攀住蛟鳞:“冥河。”
蛟抬起巨大的龙首,暗黄的眼珠隐含杀意地望向广袤无边的冥河,四爪重重地剌过地面,尾部摆动,迅速地向天顶冲去。
疾风自耳边刮过,曦和紧紧地攀住蛟鳞,吐血的势头已经止住了许多,嘴角仍有细细的小股血液淌下。她垂头看了看被护在胸前的安魂伞,上面已经沾染了血迹,却仍旧泛着晶莹的光。
……
…………
婚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
因天族太子地位超然,妖界公主亦因曲镜成为主君的关系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虽然这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弯弯绕,但两界对于这次的婚礼还是相当器重的。
天帝因各种原因无法主婚,但还是宴请了四海八荒有阶品的神仙及各部族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天宫自二十七天以上的灵气浓度便让许多神仙难以承受,便将这次的婚礼定在了中荒的青要山。
对于婚礼的筹备,天族太子并未表现出当初求亲时的关切,自婚期定下之后,便一次不曾过问婚礼之事,仿佛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整日藏在剑阁足不出户。天界的规矩是,男女成婚之前,女方应当先在男方家中暂住半个月,在大婚前三日离开,就当是先适应适应环境,而男方亦理所当然该陪同。而当流琴写了书信来提议随天界习俗入住时,广胤也只是无所谓一般地同意了,流琴起先是心花怒放地住进了广晨宫,然而在那半个月中,连广胤的一面也不曾见到,每每去剑阁寻人,却被告知剑阁乃是天界重地,她虽贵为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但到底未过门,等将来广胤继任了天帝,她继任天后,才有权力出入。流琴虽然心下不满,却也明白横竖她与广胤已经订了亲,婚礼就在眼前,将来自然不愁无暇相处,并不急在这一时。
曦和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尊神的存在。二皇子广澜原本被派去筹备婚礼,却撂挑子不干,索性玩起了失踪,就连住在广澜宫里的弈樵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长渊亦未再踏足天宫。
婚礼定在开春二月初六,是极好的日子。眼下只剩几天了,所有人都在周全地检视青要山顶婚堂的布置及周边的安全,两界皆巴望着好日子的到来。
毕竟天族太子与妖界公主联姻,两界的战火算是要画上句号了。
而就在外界安安稳稳翘首以盼的时候,鬼界与灵界的交界之处,两尊石神蓦然震动。
“多少万年,终于又有人活着从枉死城中出来了。”
“必是那只蛟所为……”
“佛祖造化之力强大至斯,能使人跨越生死,当真神迹……”
“若非如此,幼君恐要折于此地,你我如何周全父神当年之恩。”
“幸好……”
灰尘与青苔簌簌地落下,石像重新合口,复又岿然屹立于悬河上,万年不动如山。
第176章 断念重演()
曲镜载着曦和,游过漫长的冥河,一头扎上了水面,将几名河边玩闹的灵族人吓得魂飞魄散。
冥河远远看去流速缓慢,实则湍急,曲镜化身为蛟逆流而上,数个时辰后才到得河面,好不容易将曦和放在了岸上,自己也完全瘫软了。
曦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一边被吓得浑身冷汗的灵族小孩招了招手,那小孩颤颤巍巍地挪过来,她勉力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示意给他看:“去找你们长老,就说洛檀洲尊神来了。”
那小孩见到玉牌面色震惊,即便害怕她浑身的血迹与曲镜的蛟身,亦不敢怠慢,拿着玉牌拔腿就跑。
曦和见其前去的方向确是幽都,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扶着曲镜庞大的身体靠坐下来,咳了几声。
曲镜趴在岸边,半条尾巴还在冥河里漂着,大口喘着粗气,腹部有规律地起伏。歇了半晌,他才恢复人形,扶住曦和背靠背坐着,见她不再吐血:“好些了么?”
曦和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道:“捡回一条命。”她有气无力地笑笑,“这回你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那有什么用,你又不会以身相许。”
曦和深呼吸了几次,觉得有了点力气,从怀里掏出安魂伞。
曲镜亦挪动身子探过来看:“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的东西?怎么是块石头?”
离开了悬河,安魂伞的光芒黯淡了不少,但仍可见那来自异界的玄奥之光。
“朽翁说得没错,安魂伞确实可以庇护人的魂魄。”曦和的手指抚摸着石头光滑的表面,“若非有这东西,恐怕我早就消失在冥河里了。”
“但若不是它,你也不会睡那么久。”曲镜不以为然。
曦和摇摇头,道:“悬河以妄念消磨人的意志,安魂伞则让人看到真实。我虽参不透其中玄妙,但似乎是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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