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啸用一种狡捷的目光看着我。
原来,他也会恶作剧和搞鬼。
我配合的呻吟了一声,满怀着痛苦。“奕啸啊,你是故意提醒老师我没有钱付给你吗?”
“有点那个意思。”奕啸微微抬起头,露出那种有点天真又狂妄的表情,“以前追着我画像的人多了。但我不喜欢,我只给一个美院的老师做模特。”
“哦,你手边应该有照片什么的吧。我可以学习学习吗?”
“……恐怕——你的用意是想看我的裸体吧。”
“啊——”我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你——你——给人家当人体模特??”
“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吃到虫子的感觉,很不舒服。
“不要妄断老师的用意。”我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画沮丧无比。
“我只是想看看以前的你。”
我只想看看那个还在天堂的你。
“……”
“以前的我,会比较的快乐。那种从骨子里的满足感,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奕啸淡淡的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奕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
他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床上不说话。
“其实也不是真的这样啊,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只是——可能姿势和灯光的问题,还有我的画工也不好……”
“我喜欢给你画。”奕啸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懊恼,“我希望看见老师笔下的我,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不喜欢。”
“那个——”我的脑子飞快的转着(也许是个机会……)“你可以尝试笑笑,画出来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笑?”奕啸低下头去,尴尬的咬咬嘴唇,“我宁愿给你画裸体像。”
我的下巴又一次掉到了地上。
我头次发现奕啸说话也很暴露也很大胆——你想我也不敢啊……
“我不会笑了。”奕啸任性的撇着嘴。
“没有人是不会笑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愿意。”我放下铅笔,把毛衣递给他。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只是……”他低下头,“每次我一旦想笑的时候,心中就有无限的悲凉升了上来。”
“那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压力。”我在椅子上坐下,耐心的看着他,“奕啸,你自己说,你长的怎么样?”
奕啸不说话,过很久他说:“至少比陈老师长得好。”
瞪——班上的这个坏毛病他倒是学的挺快!
“咳咳……这么形容也行。反正老师是挺风云的,追的人不少,你呢?你又好看又聪明,成绩还一级棒,有什么悲凉的,不知道多少身有残疾的人比你惨呢。”
“至少,班上,或者学校的小女生,没有少关注你吧。”
奕啸看着我,慢慢的嘴角上翘,浮起一个——算是——笑容吧。“是啊,很多女生关注我,只要我跟她们说我是一个少个一条腿的残疾人,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静寂。
“要和我在一起,压力绝对不会比我小——别人会是什么的目光?无法忽略的:她是同情吗?还是真正喜欢?最后会怎么样?我想,她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而我自己,是绝对不能接受别人因为同情来接受我。我,不、需、要。”奕啸攥紧了手掌,一字一句说,“我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哪怕是一个人的孤独前行。但我不需要同情,洒遍泪水只会引起我的反感,我讨厌哭,我讨厌没骨气的样子。”
“奕啸……这样……会不会压力太大……”
“那要怎么样?打落牙齿和血吞,要让我去委屈求人,我不会。”
我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录取前的电话:老师,如果我今年考不上,你就把档案退给我,我明年再考……
我默默的转过身去打开窗户,让夜风吹去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我知道奕啸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彼此之间都是受伤的感觉。
“老师……我知道……你对我好,担心我,怕我顶的太厉害会受伤,但我——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会低头啊,如果不这样我坚持不到现在……”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轻轻的叹息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看窗外的大树,就是那棵——在今年的夏天,它被劈掉了最高的枝桠。为什么?不是它不够坚固,而就是因为太坚固了不能柔韧的面对任何的环境。在狂风暴雨的环境中,倒是小草和灌木生存的方式合情合理。”
奕啸走到我身后,从我看的窗口看出去,看着那棵被劈倒的大树。
“它长的太高了。”奕啸淡淡的说。
我心中猛地一颤。奕啸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我和奕啸的认识上有一定的差异,但我不得不承认奕啸的话是有他的道理的。如果有扶持——有帮助——有照顾——还会倒下吗?
有时候,一个环境的重要性,要比事物本身的特性更加能够决定它的命运。
随后,奕啸给了我再一次的震惊。
他指着那棵大树,异常平静的说:“草和灌木会被洪水淹没,大树会被狂风雷电摧残,这样的毁灭——您选择哪一个?”
“如果换是你,会如何选择?”
(汗水,赶快写一章赔罪~~)
11
“如果换是你,会如何选择?”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居然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再的摇摆不定——既想简简单单的做小草,又不甘心的想成为一棵大树。人类的贪心,是不是就是这样?
“是做草和灌木,还是做昂天大树,如果是你,会如何选择?”同样的问题我去问司远。
他一阵大笑:“陈老师,你这几天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是在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啊?”司远顽皮的眨眨眼睛。“这有的选择吗?是草还是大树,那是与生俱来的属性,不是随我们自己的志愿可以转移和改变。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选择做一棵怎样的大树,怎样才能在环境中求得生存而已。”
“好精辟啊。”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司远,突然发现这群小孩的思想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完全估计和领会的了。道理上我是他们的导师,教他们知识和做人的道理;而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我的老师——弈啸给我上了一课,司远又给我上了一课。
“好小子,很好的想法,这样下去我恐怕要管你们叫老师了。”我喃喃自语着,一般回味司远语句中的意境。
司远淡淡的笑着。“当你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意志改变的了的时候,就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了。”
“比如说:我们都是男人的事实,就改变不了。”
我正在自己的意境中,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司远语气中的不同。而当我带着些许诧异,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我的书架前,观望我厚厚的藏书。
站在书架前的……高高的身影……重叠的……
重叠的……弈啸……也常常站在那里……我有些恍惚的想。
弈啸……
“对了,弈啸搬去本班宿舍后,和你们相处的好不好?”
“还行吧,他那个人不容易深交,大家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你们要多向着他一点,多帮助他一点,毕竟他受过外伤……”
“陈老师,我们毕竟都不是他的拐棍是不是,我们做好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能不能完全的好起来,还要看他自己的。”司远远远的看的我一眼,低声嘀咕道,“有时候我们私下都议论,老师你未免对他太照顾了一点,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样也可以产生嫉妒吗?那我的魅力未免太大了一点。“司远,听你的话怎么酸碱度小于7啊,啊??”
“就是怎么样?”司远冲口而出,随即又红了脸,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涩涩的说,“我们全班的位置,在你的心里恐怕都不及一个弈啸吧。”
“怎么会??均分35,份份都一样。如果你司远有个什么伤什么痛的,我也一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不让你掉一斤肉少一块皮。”
“真的?老师,我昨天打球把大腿肌肉拉伤了,你快给我揉揉吧。”
“哦,是吗?是哪块肌肉啊?我看看——这里??”
“对对。^_^”
“股四头肌?”
“对对。^_^”
“去死吧,死小子。”我狠狠的在司远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这块是股四头肌吗?蒙——我——回去把解剖学好了再来骗老师!!”
上帝说,人类的七宗罪里,有一项叫——“嫉妒”。
一天, 系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墨云啊,我想问你,你班上的冉弈啸同学现在怎么样啊?”
“很好啊,和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处的很好。”
“是吗?怎么我听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李主任慢悠悠的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刚才你们班上的同学来告诉我,希望他回到原来的宿舍。”
我觉得像是被麻药打了一针,很久愤怒才慢慢的抬起头来。“谁说的?为什么没有先找我?”
“墨云啊,大家都知道你照顾弈啸照顾到偏心的地步,谁敢当着你的面说啊。到我这里来都是战战兢兢的,小孩子也蛮可怜的。”
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什么矛盾本班的同学不能调和的?”
李主任同情的看着我。“我早就告诉你不能把问题看的太简单啊。墨云,一个残疾生的生理上缺陷是必然的,而更阴暗的是他的心理问题啊。”
“他根本就没有心理问题!”
“陈老师!你这样的态度我们怎么谈下去!”李主任声音也大了,目光锐利的看着我,“难怪你的学生不敢直接找你,果然是谈到那个残疾生的问题你就不冷静——我也不说什么了,给你三天的时间,写一个报告给我。记住,要客观。如果我插手的话,到时候我就按自己的安排,把他换回原来的宿舍!”
换回去?
换回去……我定定的望着主任:“其实,您已经这么决定了,是吗?”
“让我去调查……只是为了让我服气?”
李主任用力的揉搓着手指,许久,才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也想重新的说服我自己……”
“条件是,我必须维护大多数学生的利益。”
之后,在我自认为最冷静,最平和的一个晚上,我把弈啸寝室所有的人叫到我的休息室。现在,我已经不关心是谁上系主任处告状,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原因使大家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的天气异常的沉闷,连同我的心一样。我半躺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望着空空的天花板,一直望着。
和弈啸一起生活真的好难啊,从来不笑,也不主动的搭理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了就心寒。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宿舍,我都不敢在宿舍呆下去,这样的宿舍还有什么意思?
您说大家都是同学,谁没开过玩笑。弈啸长得那么好我们说说笑话也是寻常的,可他说翻脸就翻脸,搞得大家都好没意思。这样谁还敢跟他说话?
他的那个义肢,有时候放在床头,我们男生大大咧咧的,进出难免碰到,也不是故意的,道歉不就行了——算了,也不知道他记不记恨,反正好几天都那么阴着,寒得你只想逃出寝室……
女生追他,他不满意就把人家赶出去,害的女生连我们寝室一起骂,我们招谁惹谁了?将来谁还敢来我们寝室?
避开他,怕打击他;跟他说话,怕刺激他。太累了……
而且,听说他偷东西……
我疲惫的回过头,苦笑着说:“偷东西,怎么可能?”
“哎,只要他在宿舍,我们都只好出去,谁也不敢和他共处一室,他的机会很多啊,而且,确实有人说丢东西了。”
“偷东西……”我将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不要看到,不要听到是不是比较好?
是连偷东西这样的谣言都可以传出来,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在各个角落里流传?
是谁比较天真比较固执?是谁在一厢情愿的认为一切努力就会好好的?
“偷东西——”
司远把头望向一边,冷冷的说,“是啊,我们都在传这件事。”
“怎么可能,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偷东西的机会多了。怎么没见我这里少什么。”
“是吗?还经常来……怎么我们都没有碰到过?”司远面露古怪,定定的说,“是因为你说的,你要工作,不让我们来的时候他来对吗?”
我哑然,随后默默的点点头。
司远看了我很久,才一字一句的说:“知道吗?这一点也很伤我们的心。”
“这关弈啸什么事?”
司远顿了很久,才慢慢说:“陈老师,你太小看你自己的魅力了,你毕竟是老师,老师的不公平对待,下面的谣言还会少吗?嫉妒还会少吗?”
我坐在那里动弹不得——全身都寒了。
是我的缘故吗?
我仿佛又在作画,画中的弈啸无助的,忧伤的,软弱的,仿佛轻轻一敲就破碎的美丽。而另一个弈啸在我身后指着画说:“你故意把我想象成这个样子,希望博得大家的同情,其实呢,不过是增加我的烦恼罢了!”
“它长得太高了。”又仿佛是他的声音,在冷冷的空气中说话。
“老师,我看,他在寝室也不会快乐。不如还是把他送回原来的寝室吧。”司远闷闷的说。
“这算什么?是东西吗?换过来又换过去,弈啸怎么想,算被班上同学赶出来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都几乎涌了出来。我无法想象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无法想象李主任亲自向他下达这样的命令。这算是暴风雨吗?他要断哪一个枝桠来承受这样的背弃???!!!
我抬起手,想掩住眼底的湿意。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
“如果是你,司远,你遭遇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处理?”
“……也许分开好些吧……毕竟……一个人不开心,总比六个人都不开心好……”
“那弈啸的感觉我们都不要管了?”
“……”
“……你的心里……大概只有弈啸一个人……”
司远走到门口,手在触到门锁的一瞬间停留。“陈老师,你这里,真的没有丢过任何东西吗?”
“……对啊,绝对没丢过,说弈啸偷东西,我是死也不信的。”
“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
司远打开门,一股冷空气吹了进来。“也许,你根本就不认为那是你的东西。”
12
三天的时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也许在我的记忆里这三天长如三年。
最后一天我递交了我的调查报告。非常客观。非常中肯。我详细的描述了有关弈啸生活和人际交往上的问题,也仔细的分析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包括——我的原因。
在报告的最后,我写下了我对此事处理的意见。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
李主任叹了口气。
“真的这样决定了?”
“嗯。”
“为了——所谓的——大——多——数——人的利益——”
我的脸上一定有很冷的表情。让李主任并没有因为我这句话发作起来。
李主任低下头又一次很仔细的看了我的报告,手指轻轻的敲着桌子,显示着她的内心也是十分的挣扎。我不说话。
我只是不想说话。
我呆呆的看着主任身后的墙,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决定让我也非常难受。”李主任靠在沙发上,默默的取下老花镜,“弈啸是个好学生,成绩也是班上第一。老师们都很关心他,这两天听说他遇到问题,好多老师都来我这里求情——哎……人心都是肉长得……”
是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
只是,这样的同情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上,不过是声声软弱的叹息和点点无用的安慰而已。
无用的……
“这样吧。”李主任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有老师提议,让弈啸来系楼值班室住宿,可以避开尴尬的人际交往,又可以勤工俭学,你意下如何?”
疼痛使我的神志麻痹,很久,我才慢慢的反应过来李主任话中的含义——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的下移——终于落在了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