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先是哀求,然后是争论,后来她拒绝治疗,躺在床上死活不吃药。我劝她,我训斥她,我跪在她面前。我说妈求您了您让我再多伺候您两天好吗?
母亲背对着我流下泪来。
孩子,我想去祭祭你爸的坟。我想最后一次祭祭你爸的坟啊―――――
我又一次屈服于她的任性,我告诉医生,我们一定要清明的时候出去,不然我们转院,或者回家治疗,反正要去。
医生冷冷的看了我很久,扔给我一张空白的表格。
“知情同意书。签了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愤愤的转过头去和护士谈工作,谈来谈去却谈不到重点上。护士说医生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医生怔了怔,说,自己好像在拿着良心犯罪。
拿着良心在犯罪的那个是我。我生硬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逃命似的离开。
再然后就是清明了。母亲抱着一大束小白菊心满意足的和我踏上行程。
一路上我的神情都有点恍惚。我依稀记得谁不停的提到小白菊,提到这种纪念的花,但我想不起来缘由,也许我刻意的忘记了。
我们在尽量靠近墓园的地方停了车,我扶了母亲慢慢走。尽管只是一段短短的距离,但母亲依然走得很辛苦,很慢。我很怀念去年春节那个健步如飞的她,她笑着,用手指狠命的戳我的额,用锅铲一下一下打我的头。
“小云啊。在见你爸爸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说啊。”
“您说吧。”
“在你记忆里,我们是怎么样的夫妻呢?”
我仔细的想了想。很普通的夫妻。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辛苦的劳作,微薄的工资,因为没有娱乐很早就会上床睡觉。
“呵呵,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很是暴动了一下的。”母亲得意的说。
然后母亲开始讲她的过去,讲年轻气盛的她,和年轻气盛的爸爸。
我是在大学里遇见你爸爸的。第一次见面是他批斗我。那个时候你爸爸是学校里很有名的高干子弟,而我是最闹腾的黑五类。那个时候我的泼辣是很出名的,他们批斗我,我就甩开膀子跟他们辩论,经常气得你的父亲直跳脚。你父亲最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看我不服管就天天给我开小灶揪着我学习政治。学来学去的居然他被我说服了,于是他的政治教育变成了我的文化指导,纲领政策变成了英汉互译的小说……你父亲怎么想也没有想通,马克思怎么就变成了茶花女?
我噗呲一声笑开了,小心的带着母亲越过一个小小的水洼。
后来你父亲就坚定了自己将来的路线,一定要我在旁边陪伴。他是高干子弟啊,别说娶黑五类的女子了,就是政治身份低一点,在那个年代也是不可以的。
那个时候你父亲采取迂回政策,也不跟家里人说我们的事,巧妙的周旋着不结婚。那个时候我真的挺悲观的,我不知道这样的革命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们的爱情到底有没有结果。我很快申请去艰苦的陕北接受再教育,我想离开他想逃离这份痛苦。然而没想到我跳下车见到的第一个陕北的同志就是你的父亲……他居然为了我,提前就申请了陕北的锻炼……他笑嘻嘻的跟我说,他是我的大队长,今后就是他负责管理我们这群接受再教育的人,他说我要好好接受他的再教育,接受劳动的洗礼,接受无比艰苦的生活,要有充分的思想重视,要充分的理解,和他共沐风雨的人生本质……
然后。我们就在陕北结婚了。政委不同意我们的婚礼,告诉他如果结婚就一辈子别想回城里。再后来你爷爷也知道了,发来电报说如果我们结婚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永远不要这个不孝子。政委在我们的结婚证书面前得意的宣布了这个决定,并表示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当时你父亲笑嘻嘻的说,不回就不回,发结婚证就行……你父亲总是这么嘻嘻哈哈的没正经的样子,但他骨子里是最有主意的人,他决定的事情,不管是对,还是错,都会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在他看来,纵然千人骂尽万般不是,只要自己觉得对,他就会努力的走到最后……
我认真的听着,思考着。父亲笑嘻嘻的在天上注视着我们,脸上是最干净的笑容。
看见父亲的骨匣了,在爷爷的旁边。
母亲居然笑了笑。说,可惜啊,自己永远进不了这个地方。
父亲在照片里朝气蓬勃的笑着,神情很像以前的我。
母亲在骨匣前放下大把的白菊,很虔诚的磕头。很虔诚的说话。
“军,我来看你了。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你扫墓了哦……”
“你一个人在那边……有没有想我们母子俩?你孤单不孤单啊……”
我悄悄的走开。
不知道是母亲的故事刺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我脑子里满是父亲那照片上的微笑,他笑的如此的自信,笑的如此的张扬,笑的让所有爱着他的人,都感觉到幸福,并获取了某种力量。
我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大家心照不宣。这个扫墓的结果固然重要,而其过程,怕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母亲不担心自己的离开,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死亡是一种解脱,而且可以去见父亲,她觉得非常的安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一次比一次年轻,恍惚着,回到20岁的青春昭华里,泼辣而又温柔的坚持。
她担心的是我――她了解我,她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一次幸福的机会,而现在,我正在努力的放弃这唯一的机会。
在她看来,再没有比,自己的孩子获得幸福更重要的事情。
居然……有这样开明的母亲。我的眼睛又有点潮……如果,如果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宽容,我和奕啸,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幸福?
如果你决定了某件事情,不管是对,还是错,都要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纵然千人骂尽万般不是,只要自己觉得对,就要努力的走到最后……
我抬头向天,深深的吸了口气。感觉好像自己长了翅膀,能飞起来。
以前,我只是笑而已,而现在,我因为觉得快乐而微笑。
突然觉得母亲也是幸福的,哪怕是父亲离开的这许多年。因为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耐心的等着她的,共同去走更遥远的路……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掏出手机,开始不自觉的拨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看着电话显示的是接通中,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幸福。原来等待,是可以这样幸福的。
我的手在抖,我的心在抖,我的灵魂在深处发抖。什么东西扬过我的脸颊,送来一股白菊特有的清香。
“嘟……嘟……”
电话发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来~~~~~~
坐阵回帖,慢慢看吧,我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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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
电话发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来~~~~~~
心脏不会跳了,但手掌却不住的颤抖,它代替了神志具有独立的灵魂吗?我觉得嗓子眼发干。
事实上,我不知道一会儿电话接通了我将说什么。
电话没有人接,它孤独的响着,仿佛在击穿空灵的天空。
突然想起来,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弈啸上课最认真了,是绝对不带手机的。现在这个手机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执拗的呼叫呢……
呵呵的傻笑两声,按了关闭键。居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好傻,决定去做的事情,居然还会害怕。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人类,对幸福总有一种虔诚的畏惧。
不过,问题是在我这边不是吗?弈啸肯来我家等我的电话,就说明他并不在乎过去的伤害,或者,他已决定用更多的勇敢来破除坚冰追求幸福,那么只要我也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就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了。我的心脏重新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着,幻想着弈啸放学后握着手机震惊的表情,我情不自禁的微笑着,再次的微笑着。
那天回去后稍稍有点忙乱。大概白天精神上有过多的起伏,母亲的病情突然不稳定起来。医生跑来跑去的忙碌着,不时向我投来一个严肃的责备的目光。但我不在乎,我知道母亲也不在乎。因为我分明看见今天回来的时候,她脸上的光芒可以普照大地。
等母亲这边稳定下来,我悄悄的退了出去。看看自己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重新打开。检查短信息。没有。
现在打过去也不适合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电话。短信息……等待它的过程足以让我发疯。
那天晚上居然做了一个好梦。在许久的梦里弈啸都是最后的离别时那働哭的哀伤。而清明的那天晚上,他远远的看着我,目光轻柔。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
弈啸……弈啸……弈啸……
他果然笑了,天使的微笑水一般荡漾开去,圣洁到天地布满白色的光辉。
你这样一直,一直,叫下去,我会老的很快的。他笑着说。
好啊……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勇气自由飞了……
他摇头,笑而不语。
弈啸。
我回去找你。
等我好吗?
他微微的偏着头。笑的天真无比。
好啊。
笑。
我激动万分。我不知道原来梦里也可以这样激动,也可以如此这般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让我感觉这一刻分外的真实。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他的脸,依着我的手型无限制的锲合,他的头发温柔的抚过我的掌心,他的睫毛颤抖着轻刷我的生命线,他的唇轻轻的咬,咬,然后又细细的吻过伸展的指尖。
皆醉。神魂不清。
第一次有不想醒的感觉。
等你哦……
他温柔的笑仿佛还映在蔚蓝的天上,我一抬头就可以进入天堂。
继续坚持不懈的给弈啸打电话。中午、晚上各一个。
依然的嘟嘟的盲音。但我却愉快的可以感觉到弈啸嘟着嘴,盯着手机看的表情。
故意的吧。算是绝地反击。
他一定装作一脸的满不在乎,把手机故意甩在床铺的某一个角落不去理睬。然而耳朵又忍不住竖起来去检查每一个可能的声响。听见手机响就火速把它紧抓在手里屏住呼吸看,看着上面我的小像得意的摇头晃脑。他一定很想笑,却又拼命忍住,露出那种又天真又顽皮的表情。然后他的室友会奇怪的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会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自己不过是在测试手机的铃声。
然后手机声突然断了,他赶快回头查看,手指不受控制的快速回拨着,却又在最后的时刻停住,气乎乎的对着手机说,美的你!多受点罪吧!我才没那么容易原谅你呢!
再然后,再然后……重复这个过程,周而复始。
我不着急。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了。他是我的,一辈子逃不掉了。
清明后第三天,母亲已经可以坐在床上对着我微笑了。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母亲淡淡的,有意无意的说。
我笑。说,妈,您真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谁是谁的啊。母亲嗔怪的看着我,不知道哪个浑小子从我肚子里死皮赖脸爬出来的。
我大笑。母亲最后的岁月里真是阳光明媚啊,好像死亡真的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上前轻触她的手。妈,我给你带个天使回来。
好啊。她轻轻的抚摸着我的手,对着我微笑。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儿子的幸福更重要。
是的。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生命更美好。
我决定直接去学校。弈啸的游戏我已经玩够了,现在我想速战速决。
走出医院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我习惯性的给弈啸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从此电话骚扰告一段落,人民走进新时代!
“嘟……嘟……”
我微笑着,健步如飞。
“嘟……嘟……”
弈啸微笑着,轻波荡漾。
“嘟……嘟……”
我抬头看天,天空明明白白映照着弈啸天使般的笑容。就像那晚的梦中,他点头,微笑着说等我……等我……
“喂。”
我几乎摔了一跤。
“喂。”我突然慌乱了起来,心脏又停止了跳动,而手掌却跳个不停。
好像不知道该谁说话了。我慌乱的想,是我吗?是该我说什么了吗?
沉默了一会儿。那边说:“陈墨云?”
“……”
“是的。”
我站住了,在医院的门口。
不是弈啸的声音。他的声音没有这么低沉,浑厚。
“请问……这个是冉弈啸的手机吗?”我迟疑的问。
突然想起来刚才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么这个一定是弈啸的手机!我突然有点愤怒,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你是谁,为什么拿着弈啸的手机?”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见过。”
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想我明白是谁在跟我说话了。
“弈啸的手机怎么会在你哪里?弈啸呢?”
“弈啸的手机为什么不能在我这里?”他危险的讽刺着,“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都是我在照顾他,他的东西都是我的。”
心里被扎了一根大刺——好疼。我怔了怔,转身离开车水马龙的门口。
“陈墨云,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找你。约个时间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见面?”我不客气的反问,“弈啸呢,他是不是在你的旁边?让他听电话!”
“他根本不想听你的电话。陈墨云,不要以为所有人的时间,都要围绕你转。”他冷冷的笑着。
我真的愤怒了。我觉得浑身冰凉,而身子的某一个部位又烧得发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为什么和一个我很讨厌的人浪费时间谈判?现在我应该去接弈啸,我根本不想听他说的那些,我根本不信他说的那些。
只要不是弈啸亲自对我说再见,我就永远不会相信。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谎言吗?你有本事让弈啸听电话!你让他说,你让他说他永远都不要听我的电话!”
他呵呵的笑着,低沉而危险的声音,我想我真的激怒他了。同时,那个笑声也激怒了我,我用一种同样低沉的语气下着命令:“我找弈啸。我找弈啸接电话!”
“好啊!你找啊!!”他突然暴怒了起来,一股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力量瞬间击穿了我的灵魂。
“你去哪儿找?太平间吗?”
“好啊!你去啊!!”
“你去啊!!!!!!!!!!!!!!!!!!!!!!!!!!!!!!!!!!!”
清明。晨雨。9时停,出彩虹,挂天际。
空置的宿舍里,在两个上铺的栏杆上系一条床单,弈啸平静的把自己挂在了上面。
走得时候他的左下肢空空荡荡的,遗书里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带走。
遗书里的言词极其激烈,但他离时的表情却非常的安详。安详到,所有的人以为魔法之后,天使还会醒来,于是天挂彩虹,万物皆翔。
然而,旁侧书包里的手机执拗的响着,响着,叮咚作响的印证了生命最后的流逝。
那一刻。
真真正正的。
他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谨以此章,慰告那些轻言生死的人。虽然你们不一定看见这篇文章或者看到这一章,但我还是要说: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但他们依然坚强的活着等待光明的到来。在绝望的时候自杀绝对是人生的失败,没经历以后的事情怎么知道没有幸福到来?不要以为这是故事,有时候,幸福就是一步之遥。
另:我知道这么做很假,但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存在,让我很担心。随便你们怎么看吧,我只希望他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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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变成了数字。生命以点状存在。
清明节那天,弈啸离开了人世。我拿着手机,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
清明节后第三天,噩耗传来。我站在阳光里,用力的向上看,向上看。知道那个幸福,已经永远不存在了。
清明节后第十天,母亲走得很安详。一整瓶安眠药永远的把她留在了睡梦里,梦里有父亲干净的笑容。
清明节后第十七天,我忙完了母亲的葬礼。呆呆的,不知身在何处。
除了这几个点。我的人生不存在。
我没有知觉。没有泪。没有一切。
学校仍然没有去。好像我不去,那个人就会永远留在那里,等我。
还是不能相信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