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力,不出所料,差不多快油尽灯枯了。
自找的,现在全江湖任何一个小角色都可以追他打好玩……自嘲的眯起眼,他疲惫的喘了口气。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
席君逸同时动也没动的闭上眼——反正动弹不得,也不必费心找武器了。
进来的是白彦海,他才刚刚在外头发了一顿脾气,骂得一向不怕他的师妹和年轻气盛的裴骏不敢吭一声,爆发的怒气连几位长辈也不敢插手。
只是因为这种异想不到的情形,萌生一股心头火,让太久没发脾气的他现在很是疲倦。
坐到床畔的椅子上,他担心的看着床上的席君逸,并没有发现被他看顾的人已经醒了。
凝望席君逸只有在睡梦中才会难得显露些许孩子气的容颜,白彦海苦笑,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半年多前,在晴雾峰大殿上,席君逸当着无数名门正派掌门人面前,面无表情的陈述;永生的地狱,无时不刻的恐惧。
你们不是很想评断什么吗?所以我会给你们一模一样的立场——同样的一闭眼就会被杀的恐惧;同样的牺牲亲人活下来的感受;同样的双手染满鲜血的麻木、无力感,同样的绝望。如果连这些都不懂,是没有资格评断我们……
永生的地狱吗!?
总有一种过去的认知和所作所为全部被推翻的感觉——敬重的人不值得敬重;该杀的人似乎又不一定该杀,秉持着险恶的名义挥剑,他手中又死过多少个生活在地狱而身不由己的人!?
从那一天起,他就无法把席君逸当成恶人来看,也无法听从师父的劝言,不要再跟他有所接触。
而这个人呢……明明不喜欢管闲事,却因为对亦麒一封不负责任的信笺,特地跑到唐门来帮助他,随后又陪他跑了大半个中原,暗中照应他……
甚至于,在七天前,竟然为了他拿性命开玩笑。
他已经提醒过他了,这趟往唐门的路上凶险十足,他随时有可能把小命丢了。
他也早有了死亡的觉悟,因为自己选择的路已经无法回头,甚至在匕首刺入心房的瞬间,他懊悔自己的粗心却不奢望自己能活下来。
紫幽蛊,唐门四大奇毒,瞬间即可夺命,纵使大难不死,经脉也会受损到无法练武,唐门一开始就打算即使杀不了他,也要让他不能再行走江湖……
长辈们一开始只是庆幸他能休养几日就毫无大碍,在知道这是君逸付出所有内力替他逼毒疗伤的结果后,也大感吃惊。
这哪是传闻中的大恶人该有的作为?
他中毒去了半条小命,还差点挂掉是他自己大意,君逸肯替他解毒就已经够让他意外了。
当时,将吴曲恩和裴骏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他就已经觉悟到君逸随时可能放任他去死,毕竟是他的师弟妹惹来的麻烦。谁知道……他非但没有让他去死,还拼死让他从鬼门关前绕回来……
结果他休养一夜就可以下床了;被裴骏一剑砍成重伤,内力又耗得差不多的席君逸却昏迷了七天没有醒。
叹了口气,白彦海念头一转,继续思索着。
前往四川的这十几天,是他们相处最密切的一段日子,席君逸不再只是隐身暗处,而是陪在他身侧……因此,他有机会了解一些事,一些他其实不想太清楚知道的事情。
席君逸这个人跟他的称号根本不相符。
他喜欢接近自然,不喜欢杀生,只要不犯到他头上,他甚至包容了一些街头为求生存的小孩偷扒他的钱袋而面不改色的佯装不知情。他总是置身事外,静静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用无情看待所有悲欢离合,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过客。只有在少数时间,细不可察的落寞或孤寂会浮现在他眼底,他像站在黑暗中,看着深谷幽壑的对岸,在那遥不可及的对岸,有着阳光和人情泠暖。
人称袭风的他,用钦羡的眼神看着对他们而言……垂手可得的温情……
十九岁……白彦海轻叹,当他得知君逸跟对亦麒同年时,傻了好久。
十九岁,还是个未弱冠的孩子,他却觉得君逸像山一样的可靠,彷佛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
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君逸那份可靠是被磨出来的,被残酷的现实逼得变成熟、变稳重,为了活下去,他的沉稳内敛与细心是被强迫塑造的。
'君逸……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喃喃自语,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从这看似淡漠老练,其实只是个深藏心伤的少年的席君逸身上移开了。
他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就好了。席君逸暗叹在心,睁眼,意外捕捉到白彦海脸上的心疼不舍……
心疼不舍?若说是歉疚他还能理解,但为什么……
还在疑惑,白彦海的表情已经迅速转变。
'啊!醒了吗?'他惊喜的看着总算睁眼的人。
席君逸没说话,事实上他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
祈巫之术可是比他以为的还要伤身,并不会因为他是练武的就对他危害少一点。
白彦海却误以为他的沉默是在生气,愧疚的表情马上取代高兴。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害你……'
'哼!'勉强轻哼一声,打断白彦海的自责。
'嘎?'差点吓得跳起来的白彦海花了片刻才看出席君逸眼底的警告,'你是说你……没怪我?'
他努力从那双似乎隐含杀气的眼眸中找出席君逸想表达的意思。毕竟虽说他已经习惯了君逸的寡言,却不可能会只靠眼神就明白彼此的意思。
浑身无力的席君逸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一个白眼——这下他懂了。
'对不起嘛!我哪知道你不会怪我……'平常拖他救个人就差点被他双眼透出的飕飕冷光砍死,这次害他一脚踏入棺材却没事……也不能怪他会错意吧?
他有空说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倒杯水给他喝……席君逸有些哀怨的注视着明显很慌乱又很欣喜的白彦海。
但是……他早该觉悟白彦海的个性非常迷糊了……不是吗……
'所以……'白彦海消音了,他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劲。
席君逸慢条斯理的看着他脸上的狐疑更甚,然后转为不好意思的恍然笑容。
'对不起,我扯题了,我倒杯水给你喝,然后找大夫来……不要大夫?'话没说完又被瞪了一眼,白彦海一面倒水一面反问。
回应他的是更加森冷的目光。
'我一时没想到而已……'他只是不小心忘了他讨厌在没有抵抗力的时候接触任何人事物了嘛!
尴尬的笑了笑,他扶席君逸坐起,在发现他根本婚身无力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喝水。
清凉的水入口,舒缓滋润了干涩的唇舌和喉咙,席君逸总算舒服了点。
喘过一口气,开始试着靠自己的力气起床。
'慢着慢着,你不能动啊!伤口挺深的,好不容易才结痂,别弄裂了!'白彦海连忙压住他。
结痂!?他昏了多久?席君逸一惊,白彦海已经把答案讲出口了。
'你昏迷了七天呢!失血重伤,内力又被我用完了,差点你就死了。'他现在想起来都一身冷汗。
打死他他都不敢想像,有一天会看见君逸随时可能死去的模样……
七天啊……套句十大恶人的话,就是'没用的家伙,随便一根手指头都能杀你一千次'。帝君逸无声的轻哼。
他本人没怎么在乎,却发现自己靠着的人似乎在发抖。
他怎么了?
关心归关心,却没什么力气回头,席君逸只好闷不吭声的任凭白彦海抓着他……直到他陡然发现自己竟然让白彦海那么贴近自己却没有任何警戒,才察觉大事不妙。
没察觉还好,发现后就浑身不对劲了。想挣扎或骂人,却苦于浑身无力。
也不是说不能用冷哼吓人,但是后背逐渐透入衣衫的温暖潮湿让他将到唇边的气音吞回腹中。
不会吧!?他……哭了?
'海……?'万般吃力的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到难听的地步。
背后传出抽气声,接着传出的询问一听就是想强装没事的无聊伪装。
'嗯?'白彦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真丢脸,竟然因为君逸清醒了而……他才刚刚决定要当个年长者好好照顾君逸的啊……
'……我还活着。'席君逸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只能提出两人都很清楚的事实。
太令人惊讶了,一直以为白彦海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从认识以来,跟传闻一样的,白彦海都表现得很坚强,虽然偶尔迷惘,但流血流汗也不皱一下眉头……
既然他都活下来了,这小子哭什么!?就算是承诺过要替他哭,却也没必要在他一点想哭的感觉也没有的时候哭泣吧?
被十大恶人教育到过分理智的席君逸根本无法理解白彦海因为担心已经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激动落泪的感觉。
'我知道你还活着!'就是因为知道他活着,一放心眼泪就不受控制了嘛!
不好意思的抹去脸上的泪水,白彦海闷闷的道。
逞强的语气让席君逸不知道该不该点破。
他是喜欢嘲笑、捉弄海,但那是因为看海变脸很有趣,而不是真的想打击他。
现在还是不要再刺激他好了。席君逸有些头大了,十大恶人十几年的教育里面可没有如何安慰人这项功夫。
'海,我问你……'分散注意力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
'什么?'单纯的小孩马上被转移心思。
'……如果不会对不在乎的人破例,那不由自主对他破例的那个人又算什么呢?'
时间也想不到要问什么,干脆把自己心里的问题拿来问算了。
反正他很清楚白彦海不是个精明到会察觉这是他自己的问题的人。
'嘎?就是在乎的人了啊!'出于直觉的回答,完全不懂为什么是问这个问题。
'这样吗……?'
'不对吗?'
听出他声音里的紧张,席君逸叹息:'我饿了。'
'啊……是我疏忽了!我去帮你弄,是我自己弄的,你可以放心……先躺下来吧!'
白彦海连忙扶席君逸躺下,没有注意到影响他往后人生最主要的原因已经在席君逸脑中形成。
侧头看白彦海匆匆离去的背影,席君逸开始想笑。淡漠的眼中出现一抹奇特的神情。
'是你自己说的啊……'
只能为了最重要的人使用祈巫之术。
那相反的,如果他可以为了他用祈巫之术,是否表示着,他已经没有他就不行了呢……
闭上眼,疲惫的再度陷入沉睡。
迷蒙间,又回想起小时候,在悠悠火光中,在长老的屋子里,听长老用沙哑的声音叙说着古老故事……
巫之一族,拥有能够预知危险的巫之力,以及一生唯二次,能够扭转命运的力量。
很重要……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
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向天地祈求,心甘情愿为了他承受逆转天命的轮回,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若已经有所觉悟,诚心献上一辈子一次的心意……
古老神语——祈巫之术……
白彦海一出房门,正要到厨房去找些食物,就看见眼眶泛红的吴曲恩委屈的站在回廊另一头偷偷看着他。
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的华山派明珠何时露出这么委屈的表情来着?
不舍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刚才太过严厉的态度让师妹很难过。
放柔表情,他朝吴曲恩招招手。
吴曲恩迟疑了一下,就跑到白彦海身前,拉住白彦海的衣袖,却不敢开口。
白彦海摸摸她的头,用袖子替她把眼泪擦掉。
'傻丫头,师兄不生气了。'
'对不起,师兄……我只是……'吴曲恩讷讷的低语。
她知道师兄说得有道理,他们太轻率了……
'你只是担心我,我知道的。'白彦海牵着师妹的手走向厨房,'但是师妹,师兄希望你别把他当坏人看,他是为了要救师兄,赌上性命在救……你懂吗?'他试着用最和缓的方式解释着。
'……他不坏吗?'吴曲恩不懂,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白彦海。
'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袭风,你觉得他坏吗?'白彦海微笑问。
吴曲恩坦白摇头。
'不坏,他救了大师兄,只是一张脸冷了点。'那种习惯碍着表情的人在武林并不少见。
'那为什么知道他是袭风以后,明明他还是救了师兄,却变成坏人了呢?'
'因为……'眨眨眼,吴曲恩有些心虚的低喃,'大家都说他是恶人啊……'
'所以你一开始认定他是坏人,才会认为他是在害我,而不是帮我疗伤……如果你没有被这样的说法蒙蔽,会要裴师弟砍他吗?'
吴曲恩又摇头。
厨房到了,白彦海开始自己洗米煮粥。
吴曲恩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师妹,师兄已经被他救了不下五次……现在师兄欠他不只一条命了,所以真的很希望你们能了解他的温柔……因为我想交他这个朋友。'
交朋友!?
吴曲恩皱眉,担心的低叫:'师兄!爹娘会生气的!'
华山派门规之一:禁交奸邪之辈。
'他又不算全然的坏人,我可没有坏门规。'
'可是大家都说……'袭风是大恶人。剩下的话被她吞到肚子里面,因为怕再惹白彦海不高兴。
'我已经不想照着别人怎么说来做了,现在的我只想相信自已看到的、听见的。'白彦海的声音很平顺,但平静中又似乎隐含了另一种感情。
凝望着白彦海挺直的背脊,吴曲恩总感觉她的大师兄变了。
没有以前那种太好说话的感觉,不像以前那样让她觉得他容易吃暗亏,好像抓住了什么,并且坚信什么……
明明一样的温柔,但是她却本能的知道,如果现在不抓住他的背影,他会愈走愈远……
「傻师兄!」咕哝著,她开始拿了砧板替白彦海切肉末和葱花,「你一定会挨骂的!」、
到时候她帮忙求情有没有用呢?从小到大都是师兄在替她扛责罚的,就像亲生兄长一般的照顾她……她相信这样的他,没有丝毫怀疑。
「讨厌这样的师兄吗?」白彦海耸肩,他也知道搞不好武林蝶血结束以后,若他还活著,大概会被罚在后山思过三年……
「不会啊!这样的师兄虽然很笨,但也很帅喔!」
白彦海笑了,摇摇头,专心煮粥。
厨房内气氛融洽,灶炉冒著火焰,中晌,吴曲恩终於忍不住疑惑……
「师兄。」
「恩?」
「你什么时候会煮粥了?」
「……第一次煮。」
「……」
午后,微风吹抚过大地,在湖面带起阵阵涟漪。
细微的花香从敞开的窗扉吹入室内,温暖的阳光斜照在放在窗边的桌上,驱散了房内的冰冷孤独感。
一身风尘仆仆的白彦海推开房门,看到的是席君逸一手放在胸腹,一手垂落在地,佣懒的躺在被阳光照射的躺椅上,一本书摊开盖住了他的脸。
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因为他知道席君逸一定已经醒了。
「君逸。」
「我在听。」隔著书本传出的声音有些模糊,却很清醒。
「抱歉,我回来晚了,吃过了吗?」
「恩!」
例行公事的对话告一段落,席君逸突然略侧过头,确定自己闻到一丝血腥味。
拿下被他用来遮阳的书本扔到一边,他坐起身,朝正想去将书捡起来放回书架上的白彦海招招手。
不足说只是去唐门分堂探个路吗?这小子又受什么伤?亏他还把内力全给他护身用了……照理来说,有了这么一身随手可以打穿一道墙的深厚内力,白痴也能全身而退才是。
「只是小伤。」脸一红,白彦海尴尬的笑了笑。
「过来。」开口,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信他有鬼,前天那泛毒光的伤口也被说是小伤,若非他闻出那股毒腥味,岂不是就被唬过去了?
「真的只是小伤啦!」他的保证那么不可信吗?白彦海无辜的走上前,坐到躺椅空出的位置上。
君逸从伤势收口能下床以后就怪怪的了。
既没有怪他,也不打算离开,就这么跟著他从客栈移居到这四合院。
於是,被五岳剑派拿来当根据地的四合院内多了一个立场不定的变数,门派上上下下如履薄冰,想必席君逸也知道这点,是以他每天除了待在房里,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