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他不够聪明,今夜早已死了十次有余。沈白聿只觉气力渐失,最后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永远欠他一百两银子。”
纪小棠正在手足无措,这下倒是一激灵清醒过来,双手交握住沈白聿冰凉的右手。纵不懂医理,也发觉手中脉息越来越微弱。
她不由惶恐已极,嘴里不停,手更加握的死紧,连声道:“沈大哥,你怎么样了!我是不是该去找大夫?还是……还是该去找我爹?!”
沈白聿勉力一笑,道:“不太好。这是旧伤,大夫治不了的。小棠,你回家去罢。”
纪小棠看着他,只知死命摇头,仿佛一旦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要掉下来。不是不明白这话中的好意,但现在纵使真的刀斧加身,她也绝不肯离开半步。
沈白聿见她脸上掠过凄怆决绝之色,情知无法将之劝离,只好柔声道:“那就陪我一阵好了。温惜花若来找我,你就把今晚的事说给他听,再告诉他,‘无忧公子杀了雷廷之,也杀了左风盗’。记得,一件也莫要漏掉。”
纪小棠听他语气甚是温柔,胸口更是郁结难当。她只记得答允了绝不流泪,所以强自冷静,颤声道:“我都记住了。还有呢?还有什么别的话没?”
沈白聿怔了下,目光中生出些惘然,半晌后才笑着眨了眨眼。他没有再说话,唇边却露出丝柔和天真的笑意,就像是倦极而眠般,静静阖上了双眼。纪小棠怕惊动了他,大气不敢出,呆呆地凝视那平静的容颜,就那样跪在床边,握紧沈白聿的右手,一动也不动。
纪小棠不知道油灯明明灭灭,亦不知道门扉开开合合,只满心紧张地盯着沈白聿微弱的呼吸。就这样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其实仅一柱香的功夫,咣当一声,门给人猛地踢开了。纪小棠正在草木皆兵,闻声骇得放开双手,惊起转身,和来人碰了个面对面。
她脸上忽然狂喜,抓住那人的衣袖,泪已绝堤,大哭道:“温惜花!沈大哥……沈大哥……”
温惜花当时可谓狼狈已极,衣裳染血,头发凌乱,气息急促。正在心急如焚,给她抓住这样痛哭,心下顿时凉了一大半。他也不说话,木然推开纪小棠走到床前,伸手探了下沈白聿鼻息。浅浅的吐息喷在指尖,一丝暖意油然而生,温惜花忍不住闭了闭眼,甚至来不及分辨是欢喜还是庆幸。又去搭脉时,脸色霎时一变,起手就是灵犀指,把沈白聿任督二脉要|穴一路点下来。
纪小棠见他面色不善,忧心再起,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墙壁站好。温惜花点遍两脉,又附掌沈白聿丹田,缓缓送过去一道内力,保住他不至油尽灯枯。
做完这些,温惜花不由默然。
他来得已经太迟。沈白聿的身体恰如暴风雨中岌岌可危的小舟,无论何种药石治疗,都已不堪重负。温惜花轻轻伸手,握住了沈白聿的右手,只觉冰寒彻骨。
“温惜花……沈大哥说,他叫我跟你说……”纪小棠只觉胸口内息杂乱,眼前模糊,却记起沈白聿的交代,突然开口。
温惜花这才想起她来,扭头见到纪小棠面色异常潮红,说话断断续续。不禁眉头一皱,知道这是七情攻心,走火入魔之相。
纪小棠还待开口,道:“说无忧公子杀了雷……唉……”已经被温惜花挥袖拂过睡|穴,顺势倒了在他怀里。温惜花松开沈白聿的手,从地上扶起个凳子,把纪小棠靠墙坐了,又解衣覆在她身上。见纪小棠鼻息酣甜,轻道:“辛苦你啦。”
温惜花又走过去俯身揭开黑衣人的蒙面布,熟悉的面孔跳入眼底。他本聪明绝顶,环顾室内,已然将今夜之事想明白了七七八八。望着朋友的脸好阵子——这已是今夜死去的第二个好友——纵以温惜花之潇洒,嘴里亦不禁泛起艰涩难言的味道。摇了摇头,清理开周围的木屑,温惜花将燕九宵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平,重又将蒙面布盖了上去。
起身来到小屋外间,居然见到有盆清水。他自然不晓得昨夜杜素心曾于此滞留,微感诧异之下想也不想,将盆子端进屋内。温惜花坐回床沿,沾湿了衣袖,轻轻解开沈白聿的发,掸去灰尘,擦拭他苍白的脸和灰土血迹弄脏了的双手。
温惜花慢条斯理做完这些,又脱下了沈白聿的靴子放在床边。想了下,生怕沈白聿还觉得不舒服,伸过手去解开襟扣。这个动作温惜花曾作过许多次,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只有这一回,竟无法抑制手指的战抖。
沈白聿衣襟散漫,容颜淡定。静静躺在床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但温惜花很清楚,若这次他不能醒来,势必永远这样沉睡下去。握住沈白聿冰凉的右手,察觉指间传来的脉搏虽缓慢,却始终在跳动着。
十指交缠,温惜花表情平静,扣住了沈白聿的脉门,在心中数着:一、二、三……
油灯闪了闪,终是灭了,温惜花似乎毫无所觉,继续在黑暗中一路数下去。只要那微弱的跳动不停,他就会不管不顾,这么一直数下去。
阳光直射至温惜花眼中时,才突然发现天已经亮了。眨了眨酸涩的眼,不觉间竟已枯坐了整个晚上,腰背上阵阵麻痹。依着指尖的温热,他松了口气。终于有暇转头去看睡得正香的纪小棠。后者鼻息沉沉,红唇微带笑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见她无忧无虑,温惜花也不由心头郁结稍减,忽然,指尖脉搏突突一跳。
他猛地回头,就望见沈白聿一动不动,睁了漆黑的双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目光晶莹。
愣了好久,温惜花才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抚摸沈白聿的脸颊。他本是雄辩滔滔之人,如今乍惊乍喜,竟自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白聿笑意渐深,开口却是:“花欺欺没事吧?”
任凭温惜花智能天纵,也想不到他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手僵在沈白聿脸上半晌,温惜花才苦笑了下,漠然摇摇头。这下也不知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沈白聿望了他一会儿,却忽然都明白了。
反握住脸颊上的手,沈白聿淡然一笑,静静地道:“温惜花,我若是你,也会那么做。”
温惜花猛然扣紧了沈白聿的手指,良久,微笑道:“谢谢。”说完,珍而重之地将沈白聿搂进怀里,心中一片宁静。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沈白聿被没头没脑地搂得死紧,轻轻抚摸温惜花的发尾,悠然道:“温公子,我发现你好像比昨天还要狼狈。”
温惜花放松了手去看他,两人眼眸里都映出彼此憔悴模样,不禁大笑,道:“我们彼此彼此,这可不是常人说的‘每况愈下’?”
哈哈笑完,他又微笑道:“小白,昨晚我握了你的手,数你脉息,到方才醒来,共计三万四千九百一十七。”
沈白聿先有些不明白,后来却渐渐的懂了。他沉吟片刻,淡然笑道:“你竟没有说错,我们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见沈白聿目光温润,薄唇含笑,温惜花只觉心头一荡,凑近过去低声笑道:“若不是有人已经醒了,我一定要亲亲你。”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有人”赶忙道:“我没醒我没醒,我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呀!”
纪小棠方才给温惜花笑声吵醒,见二人腻在一起,本眯着眼装睡以免尴尬,这下出声,真真此地无银。见温惜花沈白聿齐刷刷瞅着自己,都是忍俊不禁,纪小棠才知道他们早有所觉,刚才分明是故意说了急她的。
细看下见两人指尖相扣,腾的,纪大小姐干脆闹了个大红脸。四道目光中笑意更甚,纪小棠也再坐不住了,站起来喃喃道:“我肚子饿了,要去吃早饭,早饭吃什么好呢……”自顾自说话解释,她就像被烧了尾巴的猫,“非礼无视”地就这么直直冲了出去。
温惜花实在憋不住,终于在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打跌,却觉衣襟被拉了拉,不由低下了头。
纪小棠好好阖上房门,脸上火烧火燎的才凉下来不少。外间晴日方好,阳光艳艳暖暖,直奔胸怀。她深吸口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打量过去,只见这头的大树上新芽早发,郁郁荫庇,雨燕喳喳,来回奔忙。小巷深静,有语声吆喝隔屋隐隐传来。纪小棠呆呆在门口站了片刻,越来越觉说不出的快活。
门扉一开,温惜花自背后拍她,笑道:“小棠,来帮我做几件事。”
纪小棠现在心中欢喜,见到他竟也不窘不羞,高高兴兴点了下头,道:“你说罢。”
温惜花双眼异常明亮,衣裳好像也有些乱,笑了笑,俯身在纪小棠耳边嘀咕几句。后者越听越见疑色,却还是乖乖点头,一样样记得清楚,又自默念了两遍,才抬头道:“我都记下了。”
见她神色,温惜花已然明白,微笑道:“莫急,到时候,自然会有你这救人危难的女侠在场。”
纪小棠一听之下心满意足,再回神又觉温惜花似是在调侃自己,正犹疑间,那人已经砰的关门,又了退回去。她吐了吐舌,心道小气,运气提纵,重重跃上房顶往锦绣阁去了。
沈白聿听得房上丁零当啷的脚步,不禁微笑道:“你又说了什么话,气得有人想拆房?”
温惜花已经叫屈道:“我什么也没说,只叫她帮个忙罢了。”
沈白聿片刻无语,沉声道:“你都明白了?”
温惜花道:“原本不明白的地方,听完你的话,也已经明白啦。”
沈白聿皱眉道:“但我却有很多不明白。”
温惜花抚摸他乌黑的长发,叹了口气,道:“只因有些事,你并没有看见。纵火,杀人,徐师爷,左风盗,左手刀,贡品单子,落凤亭,大理石,雷廷之,居古轩……这些都串在一起,想不明白,已不容易。”他沉默了好会儿,才道:“小白,我们竟然都错了。”
沈白聿默然道:“大错已成,说这些再无意义。”
温惜花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地道:“不错,但我却不能不说出来——因我曾应允过雷捕头,一定要给他一个真相。纵使这真相,已来得太迟。”
第十九章
二月十九。
天晴。
宜祭祀,修饰,平治,道途。忌嫁娶,修造,动土,安葬。
*******
午时,鸿雁楼后厅。
这是寻常人家招呼亲人吃饭的时节,鸿雁楼背后的厢房却寂寂无声。不知何时,小院中已经素缟高悬,纸钱飘飘,明晃晃的太阳直射过来,也变得寒冷了许多。
厢房门扉大开,中央一具漆黑的棺木。周围一排座位上已坐了好几人:莫小王爷、朱远尘、冯于甫、冯允词、甚至还有温盈。没有人说话,冯于甫直勾勾盯住棺木,面色青白。
冯允词看了老父一眼,不禁咳了声,开口道:“叶神捕,不知温公子究竟……?”
叶飞儿全身披素,眉目冷若冰霜,手里擎了三只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根本不搭理他。
冯允词正在尴尬,坐在旁边的纪和钧道:“冯二公子,午时未到,何必着急?”
后者一哽,倒真不好说什么了,纪和钧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首上位,神情肃穆,不怒而威。若不是叶飞儿方才淡淡几句,冯允词怎样也不敢相信这见过无数次的布庄老板,竟是从前的武林盟主。
后门远远有马嘶之声,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过了不多会儿,脚步沙沙,纪小棠和温惜花扶了沈白聿,一齐跨进厅来。叶飞儿亭亭而立,白衣缟素,身形尽显伶仃,见三人的目光停留在棺木之上,渐渐的,方才漠然一片的眼中,有了丝晶莹。
纪小棠心下难过,沈白聿已经松开她的手,慢慢走过去,从案上捡了香点燃,插入香炉,合十而祝。袅袅青烟中,温惜花给纪小棠使个眼色,后者转身出去四望一周,把偏厅的门一扇一扇关上了。
温惜花和沈白聿捡了两张空椅子坐了,纪小棠顺势坐到了老父身边,握住父亲宽厚的大手。叶飞儿却没有落座,依旧不言不语,只转了身,就那么挺直身形,静静望着所有人。
纵以莫小王爷的身份之尊贵,亦不免给这女子看得心头凄冷,干咳了声,开口向温惜花道:“温公子,昨日冯府收到不速之礼,内有失盗的碧玉枕和玉雕九龙杯盘,还有供状一份。”
朱远尘手中一展,便有白白的薄笺一张,狂草翻飞,笔墨宛然。
温惜花眉头微挑,莫小王爷不由松了口气,道:“供状自承冯府贡物失盗乃定阳总捕头关晟、醉花楼花欺欺纠合群匪所犯。其中言之凿凿,碧玉手珠已被拆而鬻之,不可复得,其他两样完璧归赵,以谢温公子。”
从进来起,温惜花就未露出过笑脸,到此时笑意一闪而没,淡淡地道:“我知道。”
冯允词已有不安之色,道:“既然匪首伏法,便该去捉拿才对,不知温公子叫我们来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温惜花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为了真相。”
左风盗之事昭昭在前,还有什么真相?诸人都现出不解之意。
叶飞儿盯着温惜花许久,方才慢慢地道:“温惜花,有话你就直说,不需顾忌。”她眉目傲然,言下之意是温惜花尽可放肆直言,大伙儿如今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就只能呆在这儿了。
温惜花知道叶飞儿正是悲愤如狂,这话便是甚么面子里子也不顾了,当下点点头道:“我所说的真相,乃是心中揣测的那晚失盗情形,可惜并没有证据,亦没有办法证明它的真假。不过雷捕头英灵在上,我曾答允他彻查此事,便不可食言。还请诸位少安毋躁,听我从头细说。”
他顿了顿,打定主意道:“此事千头万绪,且先从当晚左风盗的行踪讲起。前事不提,初九晚上左风盗里外布置妥当,关晟等一行七人掐好时间,来到了冯府墙外。”
见朱远尘打算开口,温惜花挥了挥手,示意明白,又道:“当时冯府失火,正在慌乱,于这人心惶惶中,已自内应处得了贡品摆放位置的左风盗,一齐跃上墙头,杀入了王爷客居置宝的偏院。他们刀法奇诡,杀人不眨眼,只是片刻功夫就杀了外头的兵士,开门冲进了厅内。这时,左风盗却猛然见到了一个发梦也没有想到的情形。”
众人的心都给调得老高,温惜花却吊在那里避而不谈,转道:“当时十万火急,左风盗虽觉惊诧莫名,却未曾迟疑,马上开箱取物,翻墙走人。他们一出冯府就来到小巷,脱下夜行衣,其中三人就成了杨班头和二个巡更的差役,正好遇上了心急如焚的朱将军和冯公子。还有一人则成了被从睡梦里叫醒的三湘总捕头关晟,余下都扮作寻芳客,带好盗来的东西及换下的衣物,熟门熟路地进了醉花楼。”
温惜花抬起手指,道:“这便是真相其一,左风盗作案的过程。那晚根本没有人从定阳城逃离,自然也就追不到任何线索。左风盗是第二日开了城门后,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的,赃物显眼,他们没有冒险带走,是以全留在了醉花楼。”
他寥寥几句,却分析得入情入理,众人虽有疑惑,却也频频点头。
温惜花道:“现在我们便来说说真相其二,左风盗究竟在那屋内见到了什么?在此之前,且容我岔开话头,讲几件事。”他转向温盈,道:“现在你必然已明白,那内应确是你的丫鬟,当晚未睡的药儿没错。药儿之父也是定阳县衙的班头,也是那日左风盗其中之一。”
温盈殊无喜色,点了点头。却听温惜花续道:“阿盈,讲起怀疑药儿之事时,只有你、我、冯二公子在场。我记得你曾说,这件事从未向别人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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