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伊死了,他是三个星期前自杀的。”
她的头微微一低、闭上眼睛,像是在祷告:简短的祷告后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无声的氛围一点不妨碍她。
“你认识他吗?”她终于开口问。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几年以前。我们事务所有许多律师,我从未办过特罗伊的案子。不,我不认识他。”
“我也是。他是我世俗生活中的父亲,我花了很多时间为他祷告,但他始终和我形同路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内特也说得很慢,很轻,她能让人感到平静。
“好多年前。那时我还没有上大学——你对我的情况知道多少?”
“知道得不多,你没留下什么生活的痕迹。”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特罗伊帮的忙。他生前就想找到你,但没办到。他知道你是为世界部落传教团工作的传教士,就在这一地区。其余的事情就靠我自己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有的是钱。
“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目的?”
“是的,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们有正经事要谈。”
“特罗伊在遗嘱里留给了我一些财产?”
“你说对了。”
“我不想谈正经事,只想聊聊天。你知道吗,我很少听到有人说英语。”
“我能想像。”
“我一年去一次科伦巴买些补给品。这时我才给总部打电话,说上10分钟的英语。我总是感到害怕。”
“为什么?”
“我很紧张。我拿电话的手在发抖。我认识电话那头的人,害怕会说错话。有时甚至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一年就这10分钟。”
“你现在讲得很好,”
“我很紧张。”
“放松些,我这人很随和!”
“你还是找到了我。一小时前我在替一个病人看病,男孩跑来说来了个美国人。我跑进我的茅屋开始祷告,上帝给了我力量。”
“为了全人类,我平安地来了。”
“你看上去像个好人,”
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呢,内特暗想。
“谢谢。你,嗯,刚才说在看一个病人。”
“是的。”
“我以为你是个传教士。”
“我是传教士,但我还是医生。”
内特的专业就是起诉医生。但现在提这个话题既不是场合也不是时候:“我不了解这个情况。”
“大学毕业后我改了姓,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医学院和神学院。我的生活记录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消失的。”
“一点不错。你为什么要改姓?”
“原因很复杂,至少在当时有许多因素。现在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一阵微风从河边吹来。快下午5点了。森林上空的乌云压得很低。她见他瞟了一眼手表:“孩子们会搬来帐篷的。今晚睡在这儿挺不错的。”
“谢谢。我们会平安无事吗?”
“是的。上帝会保佑你们。做祷告吧。”
内特一时真想做一番虔诚的祷告。他顾忌的是来自河边的威胁:他能想见那条蟒蛇这会儿正向他的帐篷游来。
“你平时也做祷告,是吗,奥里列先生?”
“叫我内特。是的,我做祷告。”
“你是爱尔兰人?”
“我是混血儿,德国人的血统多一些。我父亲的祖先里有爱尔兰人。我对家族史根本不感兴趣。”
“你是什么教派?”
“圣公会!”天主教,路德教,圣公会,反正都一样。自第一次婚姻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
他不想谈及自己的灵修生活,他对神学也没有研究,不想跟一个传教上谈论这个问题。幸好她又沉默来,他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些印第安人温和吗?”
“基本上是的。伊佩卡人并不好斗,但他们不相信白人。”
“那么你呢?”
“我在这儿呆了11年,他们已经接纳了我。”
“花了多长时间才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我比较幸运,因为在我之前这儿住过一对传教士夫妇。他们学会了当地的语言,翻译了《新约》;而我又是医生,当我为那些女人接生时,我能很快交上朋友了。”
“你的葡萄牙语说得很好。”
“我能说得很流利,我还能说西班牙语、伊佩卡语和马其根加语。”
“马其根加语是什么?”
“马其根加人是秘鲁山脉里的土著人。我在那里呆过六年。我刚学会他们的语言,他们就把我送走了。”
“为什么?”
“游击队。”
威胁还不仅来自蟒蛇、鳄鱼和洪水。
“他们绑架了离我很近的一个村子里的两个传教士,但上帝拯救了他们:他们四年后被释放了,没受到任何伤害。”
“这附近也有游击队吗?”
“不。这是巴西!这里的人不好斗。有些走私毒品的,但不会进入潘特纳尔的中心地带。”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巴拉圭河离这儿多远?”
“这个季节要八个小时”
“巴西人的八个小时?”
她笑了:“你已经了解这儿的生活节奏,八到十小时,美国人的时间。”
“坐独木舟?”
“这是我们常用的交通工具。我有过一只机船,但太旧了,后来终于开不动了。”
“如果是机船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大约五个小时。现在是泛滥期,很容易迷路。”
“我已经领教了。”
“所有的河流都汇集到一起,你们离开时需要带上一个渔夫,没有向导你们到不了巴拉圭河。”
“你一年去一次?”
“是的,但我是在旱季去,8月份。那时比较凉快,没有那么多的蚊子。”
“你一个人去?”
“不,我带上我的印第安朋友雷克一起去巴拉圭河。水位低的时候独木舟大约划六小时就到了。我再在那里搭船去科伦巴,我在科伦巴呆上几天,办完事后再搭船回来。”
内特想起他一路上没看见几条船:“随便搭哪一条?”
“通常是一条贩牛的船。船主很乐意带乘客。”
由于机船坏了,她只能靠独木舟出行。她搭贩牛的船去科伦巴。这是她与外界接触的惟一方式。钱会如何改变她?内特暗自问。看来一时还无法找到答案、
他准备明天再告诉她,等新的一天开始、自己也吃饱睡足后再同她谈正事。
村口出现一个人影——有人朝他们走来。
“他们来了,”她说,“这儿的人在天黑前吃饭,然后就上床睡觉。”
“我想天黑之后就没事可做了。”
“没有我们可以讨论的事。”她赶紧说。内特觉得有点奇怪。
雅维是和一群印第安人一起来的。其中的一个印第安人给了雷切尔一只方形的篮子,她递给了内特。他从里面拿出一只硬面包。
“这是木薯,”她说,“是这儿的主食。”
显然也是惟一的食物,至少那顿饭是如此。当内特吃到第二块时,第一个村子的印第安人也来了,他们拿来了帐篷蚊帐、毯子以及船上的瓶装水。
“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内特对雅维说。
“谁说的?”
“这是最合适的地方,”雷切尔说,“我可以在村里向你们提供一个住处,但白人去那儿先要得到酋长的首肯。”
“那是指我了。”内特说。
“是的。”
“他不算?”他指着雅维问。
“他是去拿食物、不是去睡觉的。那儿的规矩很多。”
内特对此不理解——他们原始得连衣服都不穿,却惜守如此复杂的一套规矩。
“我想明天上午就离开。”内特对她说。
“这也要取决于酋长。”
“你是说我们不能随意离开?”
“他说可以你们才能走。别着急。”
“你和酋长的关系好吗?”
“我们相处不错!”
她让印第安人回村去,太阳已经落到了山下,森林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雷切尔站了几分钟,看着雅维和内特费劲地搭支帐篷;折叠起来的帐篷显得很小,支撑起来后也不见得大多少,内特担心能不能装下雅维,更不用说两个人睡在里面了。等帐篷完全支好后,它大约是腰部的高度,四面是倾斜的,里面要睡两个人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我走了。”她说,“你们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你保证?”内特一本正经地问。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派几个男孩来看护你们。”
“我们没事的。”雅维说。
“你们什么时候起床?”内特问。
“日出前一个小时。”
“我肯定我们到时已经醒了。”内特瞟了一眼帐篷说,“我们能早一点见面吗?我们有许多事要谈。”
“好的!天一亮我就送食物来,然后我们就可以聊了。”
“太好了!”
“祷告吧,奥里列先生。”
“我会的。”
“明天见!”
她走进了黑暗之中。内特望着她的身影沿着小径向前移动,直到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吞噬了村子。
他们在长凳上坐了几个小时,等空气凉爽下来。一想到要挤在那顶帐篷里,背靠背地互相闻臭汗!他们就分外惧怕。但他们没有选择。帐篷虽然是薄薄的一层,但能使他们免受蚊子和其他虫子的叮咬,而且还能防卫爬行动物。
他们谈论起那个村子、雅维还讲一些印第安人的故事,都是以死人结尾的。最后他问:“你告诉她钱的事了吗?”
“没有,我明天再告诉她。”
“你已经见到她了。她对钱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很快活。打扰她的生活显得有点残忍。”
“那就把钱给我,钱不会打扰我的生活。”
内特先爬进帐篷。前一天晚上他躺在船底望了一夜的星空,所以他很快感到了倦意。
当他打起呼噜时,雅维慢慢地拉上帐篷的拉链,左推右搡地挤出一块可以躺下的地方。他的伙伴早已睡死了。
第二十八章
九个小时后,天还没有露白,伊佩卡人就起床开始他们新的一天了。女人在茅屋外生起了炊火,然后和孩子们到河边去取水洗澡。他们习惯要等到第一道曙光出现后才踏上泥泞的小径。留意眼前有什么东西躺着,这是谨慎的做法。
蛇在葡萄牙语里叫urutu,印第安人则叫它bima。蛇在巴西南部的水域很常见,而且常常带有剧毒。由这个白人传教士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个女孩名叫阿伊什,今年7岁。按照习惯,阿伊什没有跟在母亲后面,而是走在母亲前面:她感觉到了蛇在她赤裸的脚下蠕动。
她尖叫起来,这时,蛇在她的脚跟部位咬了一口。等她父亲赶到时,她已经休克,右脚肿大了一倍。一个部落里跑得最快的15岁男孩被派去找雷切尔。
两条河的沿岸一共有四个伊佩卡人的村子,两条河流是在离雅维和内特上岸处不远的一个岔口交汇的。从岔口到最后一间伊佩卡人的茅屋不超过五英里。这些居住区都独立成片,而且有它自已的村子,但居住的全是伊佩卡人。他们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传统和习俗。村子之间相互来往、相互通婚。
阿伊什住在从岔口数第三个村子。雷切尔住在第二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当男孩找到她时,她正在那间住了11年的茅屋里读《圣经》。她快速地检查了一下药品,把需要的东西放进了药箱。
潘特纳尔有四种毒蛇,雷切尔每次都备有对付各种毒蛇的抗毒血清,但这次是例外,跑来的男孩告诉她这是条bima,这种抗毒血清是由巴西的一家公司制造的,但她上次去科伦巴时没有买到。那里的药店有一半的药物缺货。
她系好皮靴的带子,带着药箱上路了。跟她一起去的还有雷克和村子里的另外两个男孩,他们穿行在高高的野草丛里,朝树林走去。
根据雷切尔的统计,四个村子一共有239个伊佩卡人,其中成年女子是86个,成年男子为81个,儿童有72个。11年前她开始为伊佩卡人服务时。那里的人数是280个。每隔几年疟疾要夺走一些身体虚弱的人的生命, 1991年,一场霍乱在一个村里就夺走20条生命;如果不是雷切尔坚持采取隔离措施,大部分伊佩卡人就不复存在了。
雷切尔像人类学家一样记录着他们的出生、死亡、婚姻、家谱、疾病以及治疗方法。通常她都知道谁和谁有婚外性行为,她知道村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她在他们洗澡的那条河里为阿伊什的父母做过洗礼。
阿伊什长得很瘦小,没有药物的话她很可能会死去。这种抗毒血清在美国和巴西的一些大城市都能买到,而且并不太贵。世界部落传教团给她的那份小小配额是能够负担的。只要在六小时内注射二次,死亡就可以避免了,没有这种血清的话,她会呕吐不止,然后是高烧、昏迷、最后死亡。
伊佩卡已经有三年没有发生居民被蛇咬死的事件了,这也是两年来雷切尔第一次没有预备这种抗毒血清。
阿伊什的父母信奉基督教。有三分之一的伊佩卡人改信了基督教。而且,在雷切尔和其前辈的努力下,有一半的伊佩卡人已经能读会写了。
她跟在男孩的后面一边小跑一边祷告。她很瘦,但很结实。她每天要走好几英里的路,却吃得很少。印第安人十分钦佩她旺盛的精力。
雅维在河里洗澡的时候,内特拉开了帐篷的拉链,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身上在飞机失事时留下的淤肿还没有退尽。睡在船上或地上都无法减轻身上的酸痛。他伸展了一下背和腿,觉得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他看见雅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比周围的水要白净得多。
我迷路了,内特暗自说。肚子饿得发慌,手纸也没一张。他一边回想一路上的艰辛一边轻轻地捏了捏脚趾。
妈的,这是探险。所有的律师都在计划如何在新的一年里捞更多的报酬、争到更大的诉讼案、减少开支、把更多的钱带回家去。他也是年年发这样的誓,可现在看来,他们都太愚蠢了。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今晚就能睡在吊床上,随着微风轻轻地摇摆,喝上一杯咖啡。在他的记忆里,他以前从未向往过黑豆和米饭。
当一个印第安人从村里来到这儿时,雅维也回来了。酋长想见他们。
“他想吃面包。”路上雅维说。
“问问他们有没有熏肉和鸡蛋。”
“他们吃很多猴子。”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在村口,一群儿童等着观看陌生人。内特对他们硬挤出一丝笑容:他一生中从未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白。他很希望能被别人接受、一个赤身裸体的母亲从第一间茅屋向他们张望。当他和雅维进入宽敞的场地时,所有的人都驻足观望起来。
一堆堆的炊火熄灭了,已过了早饭的时间。屋顶上还飘着烟雾,使潮湿的空气更加凝重。虽然刚过7点,但已经很热了。
整个村子的建筑很有匠心。屋子都建成四方形,但茅草的屋顶呈尖角状,几乎一直倾斜到地面。屋子有大有小,但形状千篇一律。它们按椭圆形环布在村子的四周,面朝一块很大的空地——村子的中心广场。广场的中央有四幢大建筑——两幢圆形,两幢长方形——都盖着厚厚的茅草。
酋长在等他们。不用说,他的住宅是村子里最大的一间茅屋。
他也是印第安人中最高大的。他很年轻,额头上没有过深的皱纹,也没有老人引以为豪的大肚子。他站起身朝内特望了一眼,那目光令约翰·韦恩【注】也会不寒而栗。做翻译的是一位年长的武士。
【注】约翰·韦恩:。美国电影明星,以善于扮演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