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竟至于斯,此有志者之耻也!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起兵与契丹争燕云不得,遂贮钱于内库,并说待价足时,便要从契丹手中赎取燕云十六州;末代皇帝徽宗虽然昏庸无道,但他的心中,到底还装着祖宗的旧志,愿意试着重复故土,还我河山——恩公首倡中华联邦,亦一代开国之英主,在燕云之地的归属问题上,岂能落得连赵家的昏君都不如?”
听马植言语中用上了激将法儿,西门庆心中暗笑,当下凛然道:“虎贲三千,复收燕云旧地;龙飞九五,重开华夏新天!”
马植听了大喜,思忖道:“吾计成矣!”便趁热打铁道:“恩公既有志于此,何不与金国结盟?金国国主完颜阿骨打,真一时之雄材也!以一部之力起兵,以少胜多,连败辽国,已成辽国心腹大患。若得与之联盟,力聚则强,那时女真动于内,我中原动于外,内外夹攻,辽国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金城汤池之固,又岂有不破之理?恩公灭了无道之辽,复收燕云旧地,毕百年遗憾于一役,正可谓功参造化,德配天地,纵有对新国不服者,亦可传檄而定,此时号令天下,谁敢不从?若迁延时日,辽国重出英主,女真力钝兵疲,那时不免失了大势,悔之晚矣!”
西门庆长笑而起:“先生之言甚善,待来日吾于议会提案,与众人深议之。”
马植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恩公手创一国,却不能乾纲独断,竟如此受制于人?”
西门庆悠然道:“非受制于人,实受制于民——但吾甘之如饴。如此治国,方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现在听不懂,过些日子就明白了!”
见马植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西门庆笑道:“现在你已入我幕府,可还要回女真使节团中与完颜宗用先生厮混去吗?”
马植欠身道:“纵去,亦当堂堂正正以中华联邦大鸿胪身份,持节而出使!”
西门庆大笑道:“你倒狡猾,随口言语间,就想在中华联邦中占据一个九卿的地位?可惜——中华联邦的官儿迥别于一家一姓之王朝,不是那么好当的!好了——夜深了,马先生且下去安歇,数日之后,我自有安排。”
说着“啪啪”轻轻一拍手,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了焦挺,西门庆吩咐他道:“你引这位马先生寻一间净室休息,却要好生款待,莫教怠慢了去!”
焦挺躬身领命,引了马植退了出去。
西门庆静立于窗前,看着不受大气污染的纯净星空,陶然忘机。过了一会儿,焦挺轻轻地回来了,身后随着一人,却是鼓上蚤时迁。
从那些璀璨生光、无心可猜的星粒儿上收回目光,西门庆这才悠然问道:“刚才那声警哨是怎么回事?”
时迁咬着牙道:“还不是那些契丹人和那个也不知是姓吴还是姓完颜的搞出来的古怪!”
原来,辽国使节团和金国使节团的驻地也安排在这处驻军营里。宴会之后,完颜宗用一路留心相看地势,回到自家使节团,完颜宗用召集众女真健儿,在大庭中摆酒围坐,吆喝着众人喝了三碗后,完颜宗用笑道:“我这里有一个故事,说来给众位阿哥下酒。”
女真向来有“讲古”的传统。所谓“讲古”,又叫“说史”、“唱颂根子”,是由一族族长、萨满或德高望重的大人讲述族源传说、家族历史、民族神话以及萨满故事,渐渐的就将民间记忆升华成了世代传承的说部艺术。乃至于女真众姓唱颂祖德至诚,有竞歌于野者,有设棚聚友者,是女真风俗文化中的一景。
所以,女真汉子上马割人头,下马听故事,乃是家常便饭。吴用投奔金国之后,因女真既未有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吴用遂秉承上意,与完颜宗翰四下访问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遗事,整理成讲古故事后,战争闲暇时便唱诵以激励士气,振奋军心,女真破辽,吴用与有力焉。因此女真健儿皆尊称其为“故事篓子”,人多敬之。
今日听到“故事篓子”又要讲古了,众女真无不兴奋踊跃,围坐在完颜宗用先生的身边,用全副身心渴盼着。
完颜宗用见众人虔诚,心下暗笑道:“蛮夷之民,说得好听些是纯朴,说得难听些那就是井底之蛙了!”
于是便咳嗽一声,正色道:“今日咱们在中原,却不便讲咱们女真的‘乌勒本’,还是随意‘朱奔’一个中原人的故事!”
所谓的“乌勒本”,与其说是讲故事,还不如说是一种隆重而神圣的仪式。一般在逢年遇节、男女新婚嫁娶、老人寿诞、喜庆丰收、氏族隆重祭祀或葬礼时,才会讲唱“乌勒本”,讲唱的“乌勒本”内容丰富,气象恢宏,包罗了天地生成、氏族聚散、古代征战、部族发轫兴亡、英雄颂歌、蛮荒古祭、生产生活知识等。
讲唱“乌勒本”之前,要虔诚肃穆地从西墙祖先神龛上,请下用石、骨、木、革绘成的符文或神谕、谱牒,族众焚香、祭拜。讲述者事前要梳头、洗手、漱口,听者按辈分依序而坐。讲毕,仍肃穆地将神谕、谱牒等送回西墙上的祖宗匣子里——一系列程序有严格的内向性和宗教气氛。
而“朱奔”就不同,它等同于“故事”、“瞎话”,讲者姑妄言之,闻者姑妄听之,随便得近似于随意。
听完颜宗用说不讲“乌勒本”而讲“朱奔”,众女真自无疑义。于是完颜宗用再咳嗽一声,正式开讲。这一讲不打紧,有分教:
两片口唇说西域,八方风雨会中州。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二章 暗流汹涌
完颜宗用开始讲“朱奔”。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中原,有一个帝国叫汉朝,那时汉朝的北边没有辽国而有北匈奴,两下里经常交战。北匈奴控制了汉朝的西域,就象今天的辽国控制了西夏,两面夹击之下,战况变得对汉朝相当不利。
为了扭转颓势,汉朝就派出一个叫班超的人做使者,去出使西域诸国,想要从外交上瓦解西域各国和北匈奴的联合。班超使节团先到达了鄯善国,鄯善王对班超等人先是一团热情,但是后来突然就疏懈冷淡了。班超就对部下说:“鄯善王的态度之所以变得淡漠,一定是因为北匈奴有使者来到了这里,才让他犹豫不决,摇摆不定,不知道该服从哪一国的命令。”
说着,班超把接待他们的鄯善侍者找来,出其不意地问他:“我知道北匈奴的使者来了好些天了,他们现在住在哪里?”侍者感觉出乎意料,仓猝间难以遮掩,只好把情况照实说了。
班超把侍者关押起来,以防泄露消息,然后立即召集部下三十六人,饮酒高会。喝到酒醉的时候,班超对众人道:“你们大家跟着我来到这边地异域,是要想通过立功来求得富贵荣华。但现在北匈奴的使者来了,鄯善王也对我们就不以礼相待了,也许明天鄯善王就会把我们绑送到北匈奴去,那样的话,我们不就成为豺狼的口中食了吗?”
勇士当然不会伸长了脖子等豺狼的利齿咬下来,于是大家就齐声叫道:“我们现在处于危亡的境地,是生是死,就由大人你决定!”
班超于是振衣而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干脆今夜就摸去北匈奴使者住的地方,出其不意地把所有的匈奴人都宰了!只要消灭了他们,鄯善王就会吓破胆,那时北匈奴的王也不会放过他,鄯善王走投无路,也只好跟我们联合抵抗匈奴,如此大功就可告成。”
部下都一致称是。于是乘着天黑,班超就率领他的勇士们杀入北匈奴使者驻地,经过激烈的战斗,全歼了所有的北匈奴人。
第二天,班超请来鄯善王,把北匈奴使者的首级给他看。鄯善王大惊失色,消息传开,鄯善国更是举国震恐。这时班超再以好言抚慰,鄯善王于是下定了决心,表示愿意归附汉朝,还把自己的王子送到了汉朝做人质。
“朱奔”讲完了,所有的女真人皆沉默不语,连酒都没心思喝了。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个女真汉子道:“今天的事儿,倒跟宗用大人讲的朱奔有些象啊!”
又有人接口道:“咱们来跟宋人攀好,谁知辽狗已经抢了先了,宋人力弱但小,要是他们怕了辽狗,也把咱们绑送到辽国上京去,咱们不也是落进豺狼口里了吗?”
便有人振衣而起:“宗用大人也说了——勇士当然不会伸长了脖子等豺狼的利齿咬下来!汉朝曾经有过三十六个勇士,难道咱们女真人就输与了他?若宗用大人有胆子压一压那班超,这就带着咱们往辽狗那边去,千刀乱箭,有多少辽狗也拾掇了!那时把人头往宋人面前一堆,也叫他们对咱女真人另眼相看!”
所有的女真人都灌空了酒,把酒囊往地下一掷,以女真话低啸起来:“空齐!空齐!”一时间,杀气凛冽,众女真汉子凌厉的目光,都交织汇聚于完颜宗用的身上。
完颜宗用微微一笑,这些女真儿郎的反应,皆在他的预料之中,若连这些粗坯的人心都蛊惑不起来,还配叫智多星吗?
得意轻飘中,完颜宗用涌身亦起,狞笑道:“狼主叫咱们来跟汉人和盟,这些辽狗却敢来坏狼主的大事,都是罪该万死的家伙!不久前,辽狗的皇帝带着百万大军御驾亲征,都被咱们一万女真人在护步答冈杀了个痛快,今天这些辽狗又算得了什么?儿郎们想要立功的,便随我去,割了辽狗们的头,明天也教汉人正眼瞧瞧,什么是女真勇士的风采!若有不敢去的,从此再不是我完颜宗用的扎也,回到拉林河,就一脚踢去做阿里喜!”
女真所谓的扎也,是亲卫队的意思,类似于宋军拱卫主将的牙兵。而老弱者被蔑称为阿里喜,平时在兵营中做杂役,临战时则做土木工事,战后则打扫战场,是没人瞧得起的。
众女真受了这一激,宛如火上浇油一般,众人摩拳擦掌,拽弓掣刀,焰腾腾一团杀气只待见血。
完颜宗用见人心已可用,当下浑身上下收拾得紧抻利落,挎了钢刀,臂上缠了铜链,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凶神恶煞的女真人乘黑摸出了屋子,向辽国使节团那边潜了过去。
酒筵散席后,完颜宗用冷眼觑得明白,早知道辽国使节团的根脚所在,因此一往无前,也不必绑个招待他们的梁山侍者来盘问了。
这场暗袭之路正跑到一半时,突然对面不声不响黑压压来了一群人,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牙衔怒火,眼奋血光,火杂杂只待寻人厮杀——为首一人非别,正是辽国大使耶律余睹。
原来耶律余睹醉得五迷三道,被人扶掖回了驻地,契丹人见自家主事的金吾卫大将军喝酒丢人了,一个个脸上无光,撅着嘴将耶律余睹往床上重重一放时,耶律余睹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就睁开了!
此时的耶律余睹,眸子中精光四射,哪里还有方才那副醉意龙钟的模样?
众契丹人一看,尽皆惊呆了:“将军,您……您这是闹哪一出?”
耶律余睹叱令众人悄悄集中起来,然后才冷笑道:“若不如此装模作样,岂能令敌人松懈?”
众契丹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都不知耶律将军装模作样所为哪般。
耶律余睹突然伸手指着人丛中一人,问道:“汝有父乎?”
那人是耶律余睹亲卫,此时愕然应道:“有之。”
耶律余睹紧紧追问道:“汝有兄弟乎?”
那人点头道:“有之。”
耶律余睹此时瞋目喝问道:“你既有父亲兄弟,此时他们安在?!”
那亲卫突然两眼泪流,直拜于地,泣不成声:“小人……小人的父亲兄弟,都……都在护步答冈一役中战殁了……”
一瞬间,众契丹人无不兔死狐悲。女真起兵反辽虽然时间不长,但数度激战,护步答冈、黄龙府、出河店……每一次女真人的胜利,都是用契丹人的血肉堆积出来的,站在这里的契丹人,或失其父叔,或丧其兄弟,或亡其友朋——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耶律余睹一言之下,触动了所有契丹人的惨情事,厅中一时间人人悲伤,个个凄苦。但这并不是耶律余睹想要的结果,他再次冷着声音道:“可笑!可怜!可恨!你们这些家伙,虽丧了至亲,死了至交,殁了至爱,空有血海般的深仇,却无胆报仇,只敢在这里流几滴眼泪!”
这一下却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所有的契丹男儿都跳起来,早有那等血性汉子排众而出,目眦欲裂:“将军,你少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你怎知我们无胆,怎知我们不想报仇?”
耶律余睹便冷笑道:“若是有胆,放着眼前的金国使节团,怎的却不下手?难道等着天降雷霆,来轰杀他们吗?”
众人便乱纷纷道:“若不是你这个使臣在我们头上签押着,我们早乱刀将那些金狗斩成廿七八块了,哪里还肯容他们多活片刻?”
耶律余睹便道:“你们真敢现在就去杀金狗吗?”
众人七嘴八舌:“若你肯放纵我们时,有甚不敢?”
耶律余睹便拜倒在地:“各位契丹的好男儿,且恕我无礼,再受我一拜!”
众人又是一惊,脑子更转不过弯儿来了,亲卫赶紧上前把将军扶起,耶律余睹已是泪流满面:“各位,跟女真作战,我耶律家也死伤了多少男儿,此仇不报,非为人也!今日狭路相逢,不先灭了这帮金狗,更待何时?我今日酒筵上佯醉,就是为了麻痹敌人,只等他们晏然高卧时,我正好把刀子搁到他们脖子上狠狠地锯!今日月黑风高,正是杀金狗的时节,各位可愿随我去么?”
很多契丹人的眼睛都亮了,很多声音叫喊起来:“愿随将军冲阵!”
耶律余睹看还有些人缩在后面,嗫嚅不前,便继续鼓动唇舌道:“各位听者,女真人自吹甚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全是骗人的鬼话!只以护步答冈一役来说,当时我军百万,女真人一万,便是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们了,可是——偏偏有耶律章努临阵反叛,要重立皇叔耶律淳为帝,咱们大王急于平内乱,所以才人无战心,士有退意,却让女真人捡了个大大的便宜!试想我契丹男儿自太祖开国以降,张长弓,骑奇马,列坚阵挥长戈而奋武,南伏赵宋,西降西夏,百战百胜,岂会弱于女真那般蛮子吗?对阵女真之败,非关勇力,实天时不与也!”
所有契丹人的眼睛都亮了。
耶律余睹趁热打铁:“今日咱们便乘夜杀上门去,雪一雪头上的耻辱,同时也教世人看一看,到底是契丹人英雄,还是女真人了得!”
这一回,众契丹人皆拔刀而举:“吾等愿效死力!”
于是,契丹人和女真人不约而同,都向对方驻地悄悄扑了上去。正当两股激流将要碰撞时,突然旁边营房顶上有人放声长吟:“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这正是:
尔以巧言激热血,我将妙手解连环。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三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这一声风靡四野,周转黑地里影影绰绰顿时浮现出多少人头来,间着寒星点点——那是强弓硬弩特有的闪光。
对热血沸腾的辽国人和女真人来说,这箭锋上的闪光和潜伏着的杀气,就好似冰醍醐贯顶,让他们想起了这片大地的真正主人是谁。随着完颜宗用和耶律余睹的低声喝止,大家都停下了脚步,垂下了手中的兵器,将人畜无害的面具悄悄挂到了脸上——这一刻,游牧民族的悍勇与狡黠实现了最完美的切换。
站在屋顶上的小李广花荣居高临下,将辽国人和女真人的所有隐微皆看在眼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