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哥,咱们青山不老,江水长流,再会了!”桨声乃中,刘汉东划着一船,缆绳拖着一船,渐去渐远。
西门庆又悄然站了半晌,前世今生的诸般纠缠,纷至沓来,最后一声轻叹:“流水无波,因萍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唉,俱往矣!”袍袖一拂,翻身上马,顺路徐徐而行。
行了一会儿,却见前方树林中隐隐漏出灯光来,西门庆转入林子里时,却是一个村酒店,破壁缝中透着灯光,听吆喝声是个正在酒的样子。西门庆心中一动,便下马上前打门,敲得几下,门儿一开,里面迎出一个老丈和一个后生来,上下打量了西门庆几眼,那老丈便问道:“客人何来?”
西门庆拱手道:“在下是山东来的客人,往建康府有事,因过江晚了,进不得城,没个住处,想借贵舍歇一晚,未知可否?”
那老丈便赶紧往里让:“客人请进,世上谁人还背着房子走路哩!”那后生便上来帮着西门庆拴马。
西门庆那后生行动轻捷,心下更明白了几分。进门坐定后,那老丈烫壶热酒,置办些豆干腌鱼之类的佐酒小菜上来,歉然道:“客人休怪,乡野之地,没甚可口之物,只好请客人胡乱将就些!”
见这老丈说得客气,西门庆急忙谢道:“多谢老人家!有酒有菜,就是出门人的福了,还想奢求些甚么?”
西门庆吃饱喝足,和老丈后生说些闲话,那老丈便叹道:“这位公子孤身一人打山东到这里来,却是好胆量!”
西门庆道:“只因在下少时学得些枪棒武艺在身,等闲贼人,也能发落二三十个,因此才敢一人上路。”
那后生听了,眼睛便亮起来,热切地道:“小人姓王,排行第六,乡里都唤小人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只是未遇明师,不得传授,权在江边随老父卖酒度ri。这位公子单身一人到此,定然好武艺,不知可肯指点小人一招半势?”
西门庆便道:“指点二字,如何敢当?你我只切磋便是。”
王定六听着,喜从天降,便扎拽起衣裳,到门外使了一趟拳脚。西门庆他倒也有几分功底,点头之余,便随意指点几处关节窍要,王定六听了如醍醐贯顶,大喜拜谢。
西门庆急忙扶起,笑道:“王兄弟,你身法轻剽,适合走一快打三慢的路子,那些重浊的拳路,以后可以休矣,只在轻捷上下功夫,扬长避短,必有成就。”
王老丈旁边点头道:“是这话,俺孩儿还有个诨名儿,唤做‘霍闪婆’哩!”
西门庆笑道:“王兄弟大好男儿,怎的被人在称呼中婆婆妈妈起来?”这正是:
男儿轻身飞疾电,公子妙计见远谋。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九章 建康府
王定六的绰号霍闪婆,还是有來历的。
原來“霍闪”本意闪电,而神话传说中通常以雷神为男,电神为女,俗称雷公电母,而王定六又生得形容瘦小,由此才得了个霍闪婆的称号。
想见其人方才演武时确实身法如电,西门庆点头道:“这就是了。王兄弟有这般轻捷身手,却为何埋洠г谡庀绱逍〉昀铮康故强上Я恕!
王老丈叹道:“还不是因为小老儿这个累赘?才把俺儿淹蹇在这里。那年官家押花石纲走这里过,有个叫董平的军官爱我儿身手好,想带契他往任上去,俺儿留不下我,因此回绝了。听來往客人说,那董平因押送花石纲有功,升任东平府兵马都监,俺儿当时若是跟了他去啊,现在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军官,也不必在这乡村野地里受苦了!”
王定六便劝道:“阿爹休如此说。便是得了天大的富贵,却不能奉养爹爹时,人生也是无味。”
王老丈携着儿子的手,虽然满脸欣慰,但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气。
西门庆心头一动,便笑道:“既有这条门路,王兄弟何不安顿好老爹,就往东平府去投奔董平?份属从前故人,必然另眼相。”
王定六尴尬地笑笑:“公子请俺这破屋子,可是个安顿得起老爹,走得起远路的人家吗?”《 ren之美的君子,就由我來做了!”说着,把包裹里的钱倾了大半在桌上。
王家父子都惊跳起來:“哪儿有这个道理?!”
西门庆笑道:“此道理常有,只是你们未曾遇着。这些钱,一半留着老丈安稳渡ri,一半王兄弟做盘缠上东平府寻机会。若董平不收留,回來赡养老爹;若董平觑得好,打熬两年,ri子宽绰了正好将老爹接去…………你们不必跟我说感恩话,我是山东做生意的,若能由王兄弟这条线结交上东平府的兵马都监,这些钱花得忒便宜了!”
王家父子听了,面面相觑,想不到今ri发个善心,倒招了个财神福神进门。王老丈便点点头:“就是这样!俺儿若碰了壁,那是万事休提;或有所成时,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公子今ri的大恩…………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西门庆便道:“我叫秦梦溪,是清河县人。”
王老丈便拍腿道:“清河县可不就是在东平府治下么?可见今ri是个天缘了!”说着拉过儿子,让他给西门庆磕头。
西门庆急忙扶住,笑道:“若王兄弟真成了东平府的军官,以后我见了就得称一声‘王大人’了,哪里敢受你的头?”
王定六此时恍在梦中,讷讷地说不出话來,只剩下点头傻笑。王老丈赶紧道:“但凡他有个寸进,都是秦公子赏他的!他ri后胆敢忘恩,雷公闪电也饶不了他!”
西门庆便取笑道:“王兄弟是霍闪婆,跟雷公闪电都是一家人,嘻哈嘻哈,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王老丈叹息道:“世上事,惯常这样!”
王定六到底还是拜倒道:“小弟今生定不忘恩!”
西门庆功力虽然远胜王定六,但此时却也扶掖不住,心中暗道:“惭愧!我这般放长线钓大鱼,利用这老实人成事,却忒也小哉相了!”
王家父子感恩到极处,也只能搬出家酿的最好的酒來请西门庆喝,王老丈腼腆道:“恩公休怪,穷人家洠跣⑺常 蔽髅徘烊词谴蟊タ诟#谱阋印
王定六也陪着西门庆喝了几碗,有微醺之意,便问西门庆道:“恩公是清河县人,可识得清河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便笑道:“我怎的不识得他?此人跟我好得象一个人一样,便是亲兄弟,也洠前闱酌埽
王家父子听着,都认定是西门庆喝多了吹牛,但都不点破,王定六便道:“听來往客人们说,自西门大官人上了梁山后,兴利除弊,把一众山贼的气质都变化得好了。现在梁山脚下众州县,贪官污吏敛手,來往商旅安心,各处市镇也繁华起來,老百姓倒跟活在太平盛世一般。东平府离梁山不算远甚,到时小人定要往梁山那里一,若传言是真,我也把老爹接到那里去,省得受迂滥官府多少气!”
西门庆道:“清河西门庆虽然有些虚名,但比起郓城及时雨來,还是差了些儿。”
王定六便急了眼,反驳道:“恩公讲甚么话?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俺们这里,只知有西门大官人,哪里有及时雨宋江的什么事儿?须知那宋江为了盐利,大大得罪了众多的江湖好汉,现在大家都不鸟他!”
西门庆听了,拥杯而笑,悠然道:“这却是‘劝君不用镌顽石,道上行人口似碑’了!”
在王家歇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西门庆便告辞,进建康府干事。王家父子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西门庆,回來后王老丈便紧赶着儿子收拾包裹,往东平府去。王定六只好拴了个行李,提了根哨棒,一步三回头地别了父亲,渡江北去了。
西门庆进了建康府,问起神医安道全时,路人踊跃道:“原來客人远來是寻安太医的!那安太医确实神仙般手段,也不枉了客人你劳身费力一场!你从这边去,到了槐桥,那边都是医药铺,两边多少医家拱卫着中间那一家的,就是安太医府上了。”
谢过指路者,西门庆径往槐桥來。却见这里车马阗拥,几无驻足处。迎面一家金紫医官药铺,挂着楼大骨科的认旗儿;后面有杜金钩家、曹家、独胜元、山水李家,卖的是口齿咽喉药;再一转石鱼儿、班防御、银孩儿、柏郎中家,主治小儿;大鞋任家,产科……其余香药铺席,官员宅舍,不可胜记。
街道最底处,是一户普通人家,门脸儿也不甚华丽,只是檐头挑着一个“药”字,一个三柳长髯的先生,背着手站在门里,过往的人见了,都忙不迭地向他行礼,那先生只是点头微笑而已。西门庆刚开始还觉得这先生忒也傲慢了,但得片时,就明白倒不是这先生傲慢,而是他如果每个人都还一礼的话,一天下來,就非腰肌劳损不可。
向路边一人请问时,果然不出西门庆所料,此人就是号称神医的安道全。
西门庆点点头,却不上前见礼,而是拉了马直直从安家药铺前行过,转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这一回也不用问路了,凭着他少年时风流公子的丰富经验,举头望艳帜,垂目闻粉香,轻而易举就寻到了建康城中的烟花之地,只见三瓦四舍里好一片莺歌燕舞,却是:
红艳青旗珠粉楼,楼姬醉蠕筋骨柔。
楼下当垆名卓女,楼头伴客号莫愁。
羁旅已忘思乡苦,高官更做沉滞游。
待到楼心无月处,灯火辉煌耀千秋。
这两年來西门庆虽然风霜雨雪在梁山泊,人熬得黑瘦了好些,但玉不琢,不成器,现在的他一身风采,更胜昔年清河县里那个草质粗坯的西门大官人,因此倚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就不算甚么稀奇了。
西门庆对周围兜揽他的莺声燕沥听而不闻,只是向花门楼下一个干廋小猴儿将手一招,那小厮贼滑,眼光一溜到西门庆向他招手,“嗖”的一下,人就蹿过來了,却嘻笑道:“这位大官人有何吩咐?”
笑了一笑,西门庆先将一把足钱打发了过去,问道:“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厮便将胸一挺:“回大官人话,小人我叫韦小宝!”
西门庆好悬岔了气…………秦梦溪在江上碰到了刘汉东,來城中又见到了韦小宝,何其有缘也!
为了这个名字,西门庆又抓了两把足钱送过去,说道:“韦兄弟,别的捣子我却信不过,只你合了我的眼缘。一你就是本地人,这一片你都熟?”
韦小宝抱着铜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道:“大官人初來乍到,找我小宝做寻花引路人,却是找对路了!这里甚么丽chun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孔雀楼、潇湘阁、抱月轩、爽心斋……我是闭着眼睛,都错不了一步儿。哪家有哪些好姑娘,甚么白牡丹儿、蓝浣溪儿、佛动心儿、薛景云儿……都在小宝我手心里掂量着。若是大官人您舍得铜钱时,甚么钻山洞、猴儿酒、桃花酿、神仙水、吊鲍鱼、遛鸟……您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小宝我就在您身边鞍前马后,只等大官人吩咐,我是扬鞭即走,包君满意!”
西门庆听这个韦小宝口若悬河,字如联珠,倒颇有鹿鼎记里韦爵爷未发迹时的七分风采,感慨之下,又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问道:“韦兄弟,我來这里,是想寻一个唤做李巧奴的,你可识得她家么?”
若不是这时韦小宝手里捧满了铜钱,这小厮早拍起巴掌來,这时却只能一张嘴孤军奋战喝彩道:“大官人好眼力,初來建康府,就把王母娘娘座下头一个仙女儿挑走了!要说这李巧奴,当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说她的头,是诗经螓首;说她的发,是巫山雨云;说她的眼,是秋水横波;说她的眉,是chun山斜翠;说她的嘴,是樱桃点点;说她的腰,是杨柳条条;说她的胸……”
西门庆见这韦小宝说得兴起,大有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好似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急忙效治水之大禹,疏导这韦小宝的言流道:“韦兄弟,这些话儿,谅你一个少年也想不出來,却是谁教你的?”
韦小宝向天上拱了拱手,笑道:“是这世道教我的!”
西门庆听了一愣:“此话怎解?”
韦小宝道:“这世道就是个这世道…………若小宝我不会说这些话來讨大官人们的欢心时,也早饿死在沟渠里多时了!哪里能象今天这样,站在大官人马前服侍大官人呢?”
西门庆听着,心中又是感慨万千。于是掏出一贯钱來往韦小宝怀中一递,温言道:“罢了!言语已经尽够了!韦兄弟,你这便带我往李巧奴家中去!待到了地头,还有你的好处!”
韦小宝乍得一贯钱,jing神已是一振;待听了“好处”二字,jing神更是大振,当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口袋,将所有铜钱尽皆笼起,喜笑道:“想不到我‘小白龙’韦小宝,今ri也成个财主了!大官人且随我來,往李巧奴家去者!”
说着韦小宝前行,西门庆后随,往秦楼楚馆一隅行去。这正是:
yu请神医解远渴,且将艳质钓悬壶。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章 公子题诗
西门庆同这个时空的韦小宝同行到一个院子前,那小厮便吆喝一声:“李嬷嬷,财神菩萨临门,还不出來迎接?”
“哟”的一声,早从门里闪出一个老虔婆來。这婆子四五十岁年纪,身上穿着极艳的衣服,脚上套着极新的红鞋,脸上搽着极厚的铅粉,嘴上抹着极重的胭脂,头上戴着极细的纸花,人未出而秋波已到,声不响而媚笑先來:“好一位英气勃勃的大官人,是哪阵香风,吹得您光降?”
那小厮仗着客人的势头,挺胸叠肚地道:“李嬷嬷,这位大官人可不是冲着你來的,是冲着你女儿李巧奴來的…………还不赶紧把巧奴姐姐请出來?”
话音未落,已经被一帕子甩在了脸上,瞬时间浓香扑面而來,小厮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然后就听到李嬷嬷笑骂着道:“算是你这小猴儿有良心,这个荷包拿去换果子吃!”
西门庆也掏出几串钱來,往他怀里一塞:“韦兄弟,多谢你指路之恩,这些钱拿去,买几碗酒吃。”
小宝得了实惠,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躬身道:“这位大官人,小子我就在旁边瓦舍里听书,若您还有甚么吩咐,小人随时候命!”说着欢天喜地的去了。
这时,院中出來个老汉,帮着安顿西门庆的马匹,李嬷嬷则引着西门庆入厅中坐下,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大官人尊姓大名?”
西门庆道:“在下秦梦溪,从山东行商來,听闻此间有女名巧奴,是有一无两的人物,定要见见。”
李嬷嬷低了头,喃喃地道:“秦梦溪,山东秦梦溪……原來是秦大官人!大官人远來,我那女儿本应该跪接才是,但现在天se这般早,却是她睡意最浓的时候,若勉强出來,晨妆不理、睡眼惺松的,反而怠慢了大官人。不如大官人且到后面花亭中奉茶,待女儿梳洗好了,便來侍候如何?”
西门庆笑道:“实是我來得太早的不是了!不过把话先和嬷嬷你说了,倒也便宜。此來我除了要见一见这位巧奴姑娘外,还想要替她赎身,只望嬷嬷能成全!”
李嬷嬷一听,呆了一呆,正好此时小女厮送上香茶來,李嬷嬷便双手把大腿一拍,叫道:“哎哟哟,好我的秦大官人哇!你这一來,可是要割我的心头肉啊!巧奴虽然不是我亲生亲养的,但这些年,她穿的是绸,睡的是缎,戴的是珠,玩的是宝,品的是诗,鉴的是画…………我可是费了无穷的心血,才调理出这样一个聪明伶俐、se艺双绝的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