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刚在大路上开走,心烦意乱的市长就径直向拉普的小屋走去。他叫醒了比尔,说愿意立即带他到一个真正的祖传洞穴去。比尔十分疲累,又很讨厌市长,听说摄影师和我已经返回阿纳基纳,他也不想下洞穴了。
市长只得于拂晓前独自一人返回家中。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大副桑尼在离麻风病防治站不远处泅水登岸。那个老人不愿让他使用小船,于是,他只好在月光下游到那个遍地熔岩石的荒芜小岛。爬上岸后,按照老人的指点,他找到了两个葬人的洞穴。在其中一个洞穴里,他真的见到一个红头发的人头,有一大绺红棕色细发从人头的一侧脱落下来。他拾起这绺头发装进袋中,泅水返回时随身带了回来。这绺头发毫无光泽,又干又脆。
如果市长出院后并不四处奔走,从红发或黑发的亲戚头上剪取头发的话,那么,他那只碗里的头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该死的科康戈病!显然,科康戈病使市长大为震惊,使他重又相信去世的祖母和阿古—阿古,在他眼中我本人倒成了一个企图欺骗他的普普通通的人。结果,他也决定用骗术来回敬我,免得我要求进他的洞穴而跟他纠缠不休。但是,为了避免激怒不知隐匿在何处的阿古—阿古,他就在离洞穴很远的地方,在塔胡—塔胡屋子的墙下挖了个假乌穆,因为那里他可以指望获得塔胡—塔胡姑母的同情与保护。
第二天下午,市长的红发儿子胡安独自骑马来到营地,脸色非常阴沉。胡安长得特别英俊,身材魁梧匀称,像长耳族阿坦家的其他成员一样,外表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任何波利尼西亚人的特征。
胡安忧郁地对我说,他觉得父亲死期临近了,因为他拒绝见妻子,不吃也不喝,只是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哭哭啼啼,说是“厄运临头”。那天晚上,胡安从我的脸色看出,我已发觉洞穴有问题。由于他本人从未进入过这样的洞穴,因此他还以为一切都很正常哩。
我向他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听了脸部毫无表情,但是眼泪却像泉水般地涌下双颊。他说,他的父亲后来马上去找比尔先生,想领他去另一个洞穴去。但是,由于比尔没接到康提基先生的指示,不愿意去。如果我能给比尔写张字条,胡安就会设法从父亲那里打听出那个洞穴的所在地,这样,他本人和比尔就会将“鸿运”重新带回复活节岛。
我给比尔写了一张便条,于是,这个孩子拿着纸条疾驰回村去了。
比尔收到我的字条那天,有两个人一直在盯他的梢儿;当地人也紧紧尾随拉扎勒斯,因此我未能进入他那位于维纳普的第二个洞穴。午夜时分,比尔设法甩掉了“尾巴”,在约定的地点和胡安见了面。这时,胡安手拿一张由他父亲草草绘制成的地图。
从地图上看,他们得先到胡德佩乌去。那个地方很远,是麻风病防治站北面一个海岸上的岩石地带。胡安搞来两匹鞴了鞍的马,还有一大卷绳子。他们在漆黑的夜晚出发了。深夜他们到达大“阿胡”时,必须查看地图,还必须越过绵羊饲养场那里的高篱笆,然后把马匹留在那里。下一个目标是右边露出地面的大块大块熔岩石。在沿海悬崖边缘上,有一块埋得很结实的石块,可以放心地把绳子拴在那儿。他们两人要沿着这根长长的绳子几乎爬到尽头,并在那里寻找洞穴。
第九部分:在地下世界的“神鬼”中间 藏匿阿胡德佩乌雕像的场所
他们找到了地图上标出的篱笆、露出地面的熔岩石块及悬崖边缘上的一块圆石。拴牢绳子后,胡安就在黑暗中往下爬去。他们并没有先吃鸡肉,也没有准备乌穆特卡普。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胡安下去了好一阵,爬上来时累极了,那里根本没有洞穴。他们另外找了一块石头,又下去寻找一阵,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他们把绳子挨个儿系在海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爬下去寻找。最后一次,胡安爬上来时已是筋疲力尽,在比尔帮助下好容易才爬上了悬崖边缘。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白费力气,终于找到了洞穴。
比尔抓着绳子摸黑爬了下去。他先向下直落到一块壁架上,站稳了脚跟。从壁架再往下,绳子却悬荡在半空中。他又继续往下爬,只听见高山脚下激浪在黑夜中拍打着岩石,却什么也看不见。当他悬在半空那阵工夫,突然看见鼻子正前方的岩石里有一道水平方向裂缝。他觉得仿佛看见里面有东西,但是太远了,够不着。裂缝窄得很,头也伸不进去。他和胡安轮流打着手电筒,终于都看见这一狭窄的洞穴里放满了石雕。石雕埋在厚厚一层灰土中。胡安设法将双腿挤进缝去,用一只脚勾出一个有鹰钩鼻子和飘着长须的头像,它的风格使人不禁联想起中世纪教会的雕塑。两人都弄得疲惫不堪,几乎没有力气爬上六十英尺高的山顶。
他们两人谁也不敢再冒险下去了。
次日早晨,比尔给我送来一张字条,说他认为这个洞穴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宝洞。据他看,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个洞穴是货真价实的祖传洞穴。
我们察看了他们随身带来的、与众不同的头像,和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种新刻的雕像完全不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古董。
于是,在我们那些善于翻山越岭的好手中,我挑选了两名最棒的,即厨师和副轮机长。我们由胡安和比尔带领,在大白天骑马到阿胡德佩乌的洞穴去。当时正下着倾盆大雨,旱季中的阵雨一向被认为是“鸿运”的征兆。胡安骑在马上虽然冷得直打颤,却还是笑容满面。来到绵羊饲养场的篱笆时,我们从湿漉漉的马背上跳了下来。这时,雨已经停下来了。我们脱得赤条条的,将衣服拧干。我在悬崖边缘上来回奔跑,借此暖和暖和身子。
突然,微风起处,一阵熟悉的香味儿扑鼻而来,这种香味儿,即使夹杂在千百种别的香味儿中,我也能立即辨别出来,那是乌穆特卡普烤鸡和红薯的香味儿。我叫比尔好好闻一下,可惜他是个烟鬼,什么也闻不出来。我既见不到烟火,也见不到人,可是我敢肯定有人曾上这里来过,并且进行过神秘的活动。一般情况下,村民不会拿着小鸡到这悬崖上替自己煮一顿普通食用的饭菜。
胡安把绳子拴结实后,把它抛下悬崖。当我见到比尔是在什么样的地方爬下去时,真替他捏把冷汗。比尔本人在大白天见了这么个地方,也吓得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这里往下大约三百英尺就是大海,而洞穴则处在悬崖边缘下方六十英尺处。
比尔不想再爬下洞去。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带了两名最擅长攀缘的队员一同前来。这种下山进洞的经验,我感到目前经历得够多了;再说,现在我已没有必要维护我的阿古—阿古的声誉,因此,我把入洞探险这一有趣的乐事让给别人去享受。厨师和副轮机长爬下山时,带着一只布袋和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儿装了个网,以便将石雕从岩石缝里套出来。很快,他们把装得满满的袋子递上来。我们把袋里的石像取出后,又把空袋传下去。
从袋里取出来的东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它们有石人像、动物像和神鬼像。突然,我听见比尔狂叫一声,原来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石罐、一只带把儿的大水罐,线条弯曲优美。我们把罐上细微的尘土吹掉后,依稀可见罐上的浮雕,刻的是一个几乎已经模糊的神鬼头像和两只具有复活节岛风格的飞禽。
“这真是我一直盼望能找到的东西!”比尔喊道,“它不是真的陶罐,而是像这样的、以陶罐做原型的石雕。它显示出石罐制作者能回忆起陶罐的技艺。”
比尔秉性沉静,从来不把话说过头,可是现在就连他这样的人也异常激动了。当年内战及大火威胁那巍峨巨墙、“阿胡”上的巨大石像被推倒后,这个洞穴很可能是藏匿阿胡德佩乌雕像的场所,这一点完全合乎逻辑。
第九部分:在地下世界的“神鬼”中间 枉费心机
这时,装满了雕像的布袋又递了上来,取出来一看又是一只带把儿的石罐。这只石罐却比刚才的小得多。还有一只男性生殖器雕像,上面刻着三个人头及一个身披长长的羽毛大氅、骑在龟背上的武士。最令人赞叹的却是一条石鲸鱼,张着血盆大口,嘴巴里雕满牙齿,鲸鱼尾巴上刻着个骷髅头,背上有一个复活节岛船形芦苇茅屋的模型。茅屋的一侧雕着一扇方形的门,后面是一个五边形的乌穆灶。鲸鱼肚下雕着六个往外突出的圆球,有橘子般大小,肚子的一侧雕着平行的线条,使人联想起一种传说中的用一捆捆的芦苇扎成的船只。鱼背上芦苇房屋外面有一段短短的石阶或道路,沿鱼肚一侧往下直通像轮船吃水线那样的地方。
对于这些从悬崖下递上来的怪里怪气的雕像,胡安无法加以解释。他只知道从前一位年老的姑母领了他的父亲到这个洞穴来过。
厨师和副轮机长提着最后一袋石雕上来了。这些石雕是从裂缝里面的小房间里取出来的,大一点儿的石雕放在里面,小一点儿的放在外面。石雕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细灰,有的石雕上还有蜘蛛网。这个洞穴里没有苇席,也没有尸骨,只有二十六件石雕。
我们在从悬崖岩壁的洞穴回家的路上,那个红发少年骑着马和我并肩前进,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问我是否满意。
“这个洞好极了!”我说,“一定要好好答谢你。但是请你替我转告你父亲,这个洞穴并不是奥罗罗伊纳的洞穴。”
到了比尔借住的拉普屋里,我们把石器都卸了下来。路过村庄教堂时,我溜进去找塞巴斯蒂安神父。神父听说现在市长已经领我们进入了一个真正的祖传洞穴时,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感到十分欣喜。头天晚上发生的事,确实使他很难过。塞巴斯蒂安神父由于受到严重的科康戈病袭击,曾经一度卧病在床。然而,即使躺在病床上,他还是密切注视发生着的一切异常事情。有时我在晚上一些特别的时刻偷偷地见他,他便穿着睡衣坐起来,两眼睁得圆溜溜地倾听我讲述,同时,他还总是给我补充些有趣的情况。他曾告诉我说,他听见一些老人说,在阿胡德佩乌北面海岸悬崖上有好几个洞穴,里面确实“有些”东西。
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而且也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市长一出家门,人们就走向这个可怜的人,大喊“来奥奥”,意思是撒谎的家伙。人人都企图利用这一事件捞取些好处。
有几个骂市长骂得最凶的人,回家后偷偷地刻起了石像。既然已经有人把秘密洞穴石器的主题泄露出去,他们觉得就没有理由再墨守成规,永远刻老一套的木雕像了。现在他们着手试刻石雕时,不再刻凿巨大石像的模型,也不制作长着鼻子、眼睛的天真烂漫的砾石雕像了。刹那间,一种与众不同,饶有特色而具有相当成熟风格的石像,在几个当地人手中同时大放异彩。很显然,他们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基于古老艺术形式的工艺。这种古老艺术对那些不能享受特权的人来说,过去曾经是一种“禁区”。
直到目前,谁也没有试图出售洞穴石器。一切交易都是采取互赠礼物的形式进行的。但是,这些新刻就的石雕却跟木雕一样,可以公开出售。有人用泥土把石雕彻底擦洗一番,有人用烂香蕉叶抽打,使石雕呈现出像是包在腐朽的叶子编成的包里那副模样。有几个人带着这种雕刻品溜进营地,想碰碰运气。康提基先生的阿古—阿古毕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康提基先生还会上市长的当,被骗入假洞吗?
复活节岛上什么样的事都会有。有些人带着新刻成的石雕冒充古董,有的人试图在考察船离岛前几天走另一条路子,即把古董说成是新刻的。
只有市长一人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我们正在拔营时,市长的儿子又跑来找我。他告诉我说,对于人家指责他父亲撒谎一事,他父亲感到很讨厌。从我们登岸时起,直到进入那个倒霉的洞穴那天为止,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现在,他愿意向我的朋友们及我本人证明:他告诉我们的有关奥罗罗伊纳洞穴的全部情况都是真实的。塞巴斯蒂安神父和总督也可以前来了解他并没有撒谎。他愿意把我们都领到那个洞穴去,因为佩德罗·阿坦先生并非庸碌无能之辈,也非胡扯乱说的撒谎老手。
于是,就把市长领我们到奥罗罗伊纳洞穴去的日子定了下来。到了那天深夜,吉普车上坐着比尔、埃德、卡尔、阿恩还有我。我们驱车进村去接总督和塞巴斯蒂安神父。他们两人陪着我们前往市长家。市长在门口张开双臂欢迎我们,说话时声音很大,笑容可掬。他把我们让进起居室。室内,圆桌已经收起,地板上堆满了雕刻品。原来就在这最后一分钟,市长改变了主意。他匆匆忙忙取出了四十件雕像,把这些雕像放在地板上让大家观看。他表示不能领大家进洞。他向塞巴斯蒂安神父解释道,因为洞里的石器太多了,他不可能把这么多石雕全都交给我们。如果他领我们到洞口,秘密就保不住,他也就没有地方藏匿那些雕像了。
这四十件雕像中,有相当一部分确实显得非常古老,但是绝大部分一看就知道是新雕的。我立即看出,有人曾想把其中一些新雕的石像出售给我们;也有一些石雕很明显是仿照陡峭的阿胡德佩乌悬崖里他自己的小洞中的雕像刻制的。市长到底在搞什么鬼呢?他再一次想欺骗我们,可是这次仍然是枉费心机。
第九部分:在地下世界的“神鬼”中间 塞巴斯蒂安神父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问市长,“如果你真的有洞穴的话,为什么还不实践自己的诺言,带我们到奥罗罗伊纳的洞穴去呢?”
“真的有,先生。但是昨天晚上我到奥罗罗伊纳的洞穴去时,发现洞里的雕像实在太多了,无法把这些石雕全都转交给你。”
“这一点你早该知道。不是你告诉我说,这些石像你都定期擦洗吗?”
“是的,可是今天晚上我找到的石像都放在洞穴深处,从前我没有见过。这些雕像都蒙满了尘土。”
“可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有一本账簿,记着你名下所有的每一件雕刻品,对不对?”
“不是每一件雕刻品,而是每一个洞穴。”
“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把洞穴的数量记在账簿里?”
“是的,先生,确实如此。那是本很小很小的本子。”市长和颜悦色地说,一面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画着这本账簿的大小—大约像一张小小的邮票那么大。
我只好作罢。
我走下那间小屋的石阶,其他几个人跟在我后面,这时,我心里感到极度难过。市长本人孑然一人凄凉地站在门口,身后的地板上放满石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佩德罗·阿坦市长先生,这位复活节岛上最奇异的人物,长耳族人的最后一名首领。他的脑袋里装满了许多神秘的事儿,连他自己都不大知道哪些是荒诞不经的幻想,哪些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古代岛上几千居民都是像他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些处于幻想世界边缘的巨大石像爬出采石场到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