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之后,马上就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处了,心里不由得对程祁多了几分钦佩——当然,他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另一个时空中,有位叫雅各布·卢梭的天才率先提出的,公意与众意的区别。
行动委员会作为社会公意的代表,将对费氏集团提起公益诉讼,诉讼的要求是要求费氏集团从他通过矿山和占据的土地上所获得的利润,对被征地的农民进行分配——当然分配指的是由寿州府衙门进行分配。
这样破天荒的事情,当然是闻所未闻。不过艾帆对此事也很热心——作为一个推事官,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通过一两个经典的案例把自己载入史册,名垂青史。就如包龙图、海钢峰一样,他们都是由司法官而入青史的前辈,数代流传下来,许多文人市井还为其附会了好多子虚乌有的美谈。艾帆也渴望未来一百年后,能有一本《艾青天公案小说传奇》流行于书肆之间。
之所以大家最后讨论出来这么一个方案,也还是托了大宋帝国法制(相对)完善的福分,三权分立体制下的司法官们有较多的自主权力,而且根据学者们的分类,宋国所用的法系为所谓的中华法系,既不同于辽帝国的“宗周法系”,也不同于南海合众国的“海洋法系”。
辽帝国的宗周法系最大的特色是法典化、统一化,法院严格按照成文法典进行审判,并且法院同时也是行政部门,号称“帝国双柱”。法官之间有上下等级的关系。
南海合众国恰恰相反,宗周法系最发达的是行政法典,刑法典和民法典都是行政法典的两翼。而海洋法系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海商法典,通过一部统一的海商法典把南海十几个诸侯国的商业系统沟通了其来,但每个诸侯国的普通民法、行政法和刑法都有所差别。这样,不同的岛屿,甚至同一个岛上不同的法庭都可能适用不同的法律,法官更多地是依据本国的习惯法进行裁判。
中华法系居于其中,有成文法典——《皇宋六典》(宪法典、民法典、商法典、行政法典、刑法典和诉讼法典),也有判例汇编《历代编敕》,还有地方特行法律《羌藏地区特行诸法令》等,可以说是居于宗周法系和海洋法系之间,兼具两家之长。
宋国的推事官们,在遇到疑难杂症的时候,有法条的从法条,没有法条的可以从判例,没有判例的可以从法理,法理有多个解释的可以根据本地的风俗判案。
比如艾帆在亳州任推事官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起“禁食猪肉案”。亳州某坊有天方教徒居住,一日搬来了隔壁邻居卖猪肉郎李某,李某沿街开店卖猪肉,天方教邻居认为不洁净,告到推事院要求禁止李某在此卖猪肉,李某认为“赵官家未有明法禁止百姓卖肉”,原告所告于法无据。
艾帆经过审查之后,认为天方教教义禁止食用猪肉属实,而李某抗辩的理由也合情合理。对于这件事情法条上并未明文规定,也未能查到本州之前有过类似判例,那么艾帆便“内心独断”根据他所信奉的法学理论与本地的风土人情判断道:一教之教义只能约束本教之教众,而不能及其他。李某并不信教,以卖肉为生一不违反国家法律制度,二不会对本地风俗人情造成坏的影响。隔壁邻居若是因为李某家开了个杀猪场,以噪音扰民、污水熏人为名寻求法律的保护于法有据,但是因为李某所卖的肉是本教认为不洁之物而要求禁止,这反而侵犯了李某营业自由的权利。故艾帆给出的判决就是:要么忍着,要么自己搬走。
法官有根据自己内心进行法律创制的权力,这是宋国推事官与南海裁判官们的共同之处。行动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致认为,能担此大任者,非首席大推事官艾帆艾前辈莫属。
第八十四章 以公意的名义(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是宋献宗时的名臣、“西南圣人”杨慎的名句,也是艾帆最喜欢的一首词。
自三国流行开来以后,这首词又在原作的基础上更增添了几分历史的深远。而此刻,艾帆的心情也和滚滚东去的长江水一样,翻腾不休。
要与费俭仁作对,拿他的产业开刀,可不是一件说说就能办下来的事情。抛开艾帆自己逢年过节收了费家多少好处不说,就这县、府、路三级的四级议会中,多少议员是费家的自家人,多少人是他的盟友,多少人是他的走狗,这都说不清啊。
虽然程祁他们给画了一张大饼,但是艾帆知道,这其实是在火中取栗,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
而且……这个年可是真不好过啊。那个所谓的行动委员会真是一群疯子啊,大过年的也不休息两天,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印刷工场,雕版刻了好些传单,打发小屁孩们沿街散发——从初一到初三,街上多热闹啊,全都是串门拜年的人,发传单这种事情一天抵得上平常好几天。
传单里面写的都是神马啊,全都是教唆全城的老百姓风闻奏事,汇编各种费氏集团的八卦小段子,还真别说,那个行动委员会里也是有能人,一个程祁加上一个黄阳,都是有名的文笔好,程祁写得武侠小说驰名中原,他下手改编的段子全都是江湖故事,什么费老爷是座山雕,勾连九江十八寨的绿林好汉成立了一个大江盟,然后有一名江湖好汉名叫王栋的,据说是余姚王阳明先生的多少代传人,与大江盟斗智斗勇……
黄阳这厮更了不得了,他短,写得全都是短篇,没一个过五千字的。全都是荒诞小说,在他的笔下,费老爷好像是坐在盘丝洞中的千年老蜘蛛精,那些工厂和矿山就是他吃人不吐骨头的餐桌,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进了费老爷的场子,全都是死路一条。
但还别说,一个走恐怖路线,一个走通俗文学,双剑合璧,费老爷的名声在寿州都已经是快要臭大街了,而且随着火车,这些故事还被集结成册,流毒四海——艾帆当然不知道,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完成采集、雕版、印刷、装订、分发一系列工作的,当然少不了某位杂志主编的鼎力相助。
现在,随着正月十五日益临近,艾帆推官的眉头也是一天比一天深沉了。
正如前文所说,费俭仁十一月的时候便北上去了汴京参加全国四级会议。按照惯例,四级会议在十一月底召开,腊月二十三、四左右休会一段时间,从休会到大年三十之前是各位代表们相互串门活动,施展自己长袖善舞的绝佳时机,这段时间里,汴京的公卿贵族庭院前可谓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各种盛大的宴会会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
年三十休息一天后,从初一开始,皇帝将接受满朝文武公卿和民意代表们的贺年,然后赐宴,并与代表们分别举行亲切地交谈。
这样的活动一直会持续到正月初三。再休息两天,从初六开始,四级会议将会复会,对之前已经明里暗里充分交换过各种意见的重大事项逐一进行表决。只有当所有的事项都表决完毕之后,四级代表们才能返回各自的选区,四级议会的全体会议也正式闭会,将大会的运作交给有常务委员和非常务委员的特别代理人组成的常务会和专门委员会。
现在,费老爷正忙着与他的狗头军师们在汴梁纵横捭阖,对寿州发生了什么稍有耳闻,即便听到了一些风声,估计也无暇顾忌。
艾帆正提着笔,脑海中各种风浪汇集的时候,一名法吏匆匆推门进来:“推官,有人送来一张诉状,前面官批示请您审查。”
“哦?”艾帆身为首席,一般的案件其他的推官都自己处理了,还要他亲自批示的……都没什么好事儿。
法吏将诉状递了过来,艾帆接过来一看,抬头“寿州府工农统一行动委员会”几个楷体小字让他忽然就不自在了起来。
“又给我找事儿。”艾帆嘀咕了一声,还是把诉状抽了出来,起诉的原告叫辛劳南,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不是那种衙门里正规的有编制从教谕官手上领工资的教书先生,是向下忙的时候种地,闲的时候教小孩子读两本“孔乙己、上大人”的识字人——连读书人都未必算得上,别说五经了,连四书可能都没看过,最多也就是读过《三字经》学了个《百家姓》,能替人写个家书,算个黄道吉日的那种。
辛劳南青年丧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爱莲,上前年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到城里找活儿干,经人介绍到了费老爷的府上做丫鬟,可是前年她陪费家的一位姨太太去了城外的八公山上游春,回来的时候就说是夜里自己在外面走,跌到山涧里摔死了——而且还是找不回来的那种。
这事儿对辛劳南打击挺大的,从此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只靠着小女儿英莲相依为命。转眼间英莲也到了十六岁上,按照乡下的习俗也该找个活儿了。这天正好是大年初三的她进城来想要碰碰运气,谁想正好遇上了发传单的小孩子。
英莲也是跟着父亲粗浅的读了些文字,大体能晓得现在有人在收集费老爷的各种绯闻,想到自己那不明不白没了的姐姐,便去了“统一行动委员会”,恰好遇上了在门口拿着猪鬃毛牙刷刷牙的李熙。
李熙一听这家人的境遇,马上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奥妙,刷刷刷提笔写下了冤情诉状,状告费家草菅人命。
艾帆这边把诉状看完,脑袋“翁”得一声就炸开了,心想:“这世道是怎么了?连个恶霸都不会做?不用问啊,定然是看那小丫头生的俊俏,心生不轨,然后……哎,平白地害人一条性命,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若是寻常人,他直接发下拘捕文书下令将有关人等拘来问明白谁是主谋谁是帮凶,谁人教唆何人实行,一一按律定罪,倒也容易。只是这事情关系到费家……艾帆却又有些投鼠忌器。
万一是费俭仁自己做的呢?
难道还要把费老爷拘来——那不行啊,他是四级议会的议员,享有司法豁免权,除非四级议会把他的议员身份去了,否则司法官动他不得。
可是如果不动……艾帆知道外面那个行动委员会的坏小子们有多坏,今天日落之前自己没个动静,他们能把自己也编进故事里去。
苦恼了片刻,艾帆决定:“先把告状人带来,本官有些事情要问明白。”
法吏暂且退下传令,艾帆转出里屋换上獬豸官服,看着镜子中那威风凛凛的獬豸神兽,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将冠带上,走出大堂,坐在公案之后,一拍惊堂木:“带告状人!”
第八十五章 以公意的名义(三)()
英莲是过了年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瘦小瘦小的豆芽菜,输了两根辫子,因为家境不好的缘故,辫子也未能油光水滑,
艾帆已经有些开始疑心那个故事的真伪了——按说费老爷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会对这么一个眉眼都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感兴趣呢?城里面又不是没有声色犬马之所,那金发的白狄大洋马,特种调教过的扬州瘦马、大同姑娘也都有,难道真的是如市井坊间流传的那样——有钱人吃惯了大鱼大肉想要换个清淡的换换口味?
转念一想,艾帆觉得,费老爷未必有那个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多半还是下面的管家啊主事啊各种小头目狐假虎威弄出来的悲剧。这样一想,艾推官觉得心就宽多了——收拾不了费老爷,对付几个下人艾推官还是无所畏惧的。
虽然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费老爷的管家也是乡下的土财主。不过他们和费老爷不一样,费老爷之所以令人畏惧在于他拥有可以制衡推官的权力——只有权力才是真实的,没有权力的财富都只是纸牌堆起来的屋子,一吹就倒,一碰就踏。
正如前文所叙,英莲姑娘的姐姐爱莲也是刚满十六,过了年就来城里找工作,在集市上被费府的一位大妈带回了府上,每个月可以有一百蚊的收入,在寿州府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更何况费家还管吃管住,伺候的是费老爷的第七房姨太太,独门独户的住着一个小院子,比乡下的生活不知道要好多少。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爱莲干了大半年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回家了一趟,给妹妹带了些胭脂水粉和笔墨纸张,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英莲那时候还小也不懂什么事儿,只是迷迷糊糊的记得睡梦中听到过姐姐和父亲的几句交谈。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艾帆权当是听八卦了,心想这姑娘那时候才十四岁,梦里面听到的,也做不得证据。
“我听到爸爸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姐姐好像哭了,说不能说,说如果说出去,他们就会杀了她……”
一言既出,堂上旁听的众人都一脸哗然。
艾帆一拍惊堂木;“肃静!你诉状上说你姐姐是在上山游春时意外跌落山涧死亡,为何今日又来状告?”
英莲分辨道:“不是我们说,是费家人告诉我们。说我姐姐陪七奶奶上山进香,七奶奶虔诚就耽误了下山的时间。夜里留宿在山上的金水观,不知道怎么的……第二天说我姐姐不见了。他们就说一定是我姐姐自己到处乱走,跌到山涧里去了。大老爷,可怜啊,我姐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多年了……哇……”
小姑娘一下子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艾帆忙叫人安抚了她两句之后,略一沉吟:“金水观……观主是谁?”
堂下有人回禀:“金水观并无观主,现在仅有道士一名,此人名叫许君白,自称是龙虎山旁支,据民间传闻,颇有些法力。”
艾帆一听来了兴趣:“只有一名道士?”
堂下人又道:“还有数名道姑。”
艾帆乐了:“还有这等事情。传许君白前来——还有,把那个七姨太一起传来。”
许君白在城外,一来一回要一些时间,七姨太倒是很快就来了——她当然不情愿来,说什么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之类的话。可是法吏哪管她这个,把铁链子往地上一丢,意思是——你丫不走我们就牵着你走。矫情了一会儿,七姨太还是蒙着面纱款款走入公堂,对着堂上的艾帆福了一个万福。娇滴滴的道:“大老爷吉祥。”
艾帆看来的是个少妇,行动袅袅婷婷,如同风摆荷叶十分好看,便命人看座。待七姨太入座之后,艾帆问道:“敢问尊姓?”
“奴婢费门柳氏。”
“哦,好。柳氏,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有一名贴身的丫鬟名叫爱莲?”
“奴婢记得。”柳氏说起来还眼泪水打转了呢:“是个好丫头,听话也懂事,手脚麻利做事做得很好。可惜,突然就没了。”
艾帆又问了些关于爱莲平日里的问题,柳氏有一说一,倒也没什么破绽。等了一会儿,导师许君白也来了。乍一看,这还真是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
只见这位道人年约四十许,身穿棉袍配着鹤氅,一缕山羊胡打理的十分精致,手拿拂尘,足踏千针纳,大大方方地走上了堂来,略一欠身。口称:“无量天尊!”
艾帆也略略颔首:“道长请坐。”
柳氏站起身来对着许君白也施了一礼,许君白点点头,与她分坐在两边。
李熙见时机差不多到了,便从后面走出来:“两位被告都已经到了,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他们。”
艾帆点点头:“可以,原告的代理人提问吧。”
李熙转过身去,面对着柳氏,恶狠狠地盯着她,好像是隔着面纱就要把她吃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