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打算好的一切,却在此全盘落空,这其中滋味,也就只有黄宗羲一人知道了。
“殿下,殿下,刘泽清何罪?”
他突然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手下意识的一伸,差点就去拉朱慈烺的马缰绳。
如此举动,不仅是复社中人看的一头冷汗,便是史可法等人,也是吓了一大跳。纵然人心各异,但如此犯上狂悖的举动,仍然能叫黄宗羲命丧当场!
适才是众人一起,现在只是他一个人,就连钱谦益也是十分紧张:这个黄太冲,太大胆了果然也是刘某人的徒弟,师徒两人,一个臭德性!
一瞬之间,他便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黄某人,不救!
黄宗羲的好友等人,包括他的弟弟宗方在内,都是吓的面色惨白,呆若木鸡。
朱慈烺倒并不恼怒,虽然王源等人气的脸都歪了。
他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手中马鞭一抬,先是挡住了黄宗羲伸过的手,然后才道:“腐儒,狂生,刘某人该当何罪,你不能去淮安看看么?被他残害的百姓家人,被杀害的老人,孩子,被奸杀的妇人,他们会告诉你,刘某该当何罪!”
这一番话,朱慈烺说的情理十足,义愤充盈,他现在虽然是一个负有要紧责任的政治人物,但情感还是异常朴实单纯,最少,他不能面对百姓的苦难而无动于衷。
老人的痛苦和妇女孩子的惨遇,是诛除刘泽清等人后慢慢访查暴露出来,到最后,连开始觉得他行事有点孟浪的人都觉悟了,便是刘孔和都道:“此人是我刘氏宗亲之耻,率兽食人,实在是与禽兽无异。”
种种劣迹,书不胜书,所以朱慈烺此时说起来异常的气愤,也是掷地有声。
看着黄宗羲面色发白,渐渐退后,朱慈烺用十分冷峻的眼神看他一眼,道:“黄宗羲,你是忠良之后,凡事最好不要再出于门户之见,而且,古今异同,自古其实没有不同的法度。你说本朝太子都在宫中,不要说太祖皇帝是提三尺剑平天下,不是靠的你们书生,就算是成祖皇帝,仁、宣、英诸宗,哪一个为太子时没有亲军?仁宗皇帝守北平,宣宗皇帝亲征沙漠,英宗皇帝虽然失败,勇气可嘉……天下事他娘的要全是你们书生来说了算,蒙鞑子现在还在北京城呢!”
这番话说的十分痛快,身边诸多武官,甚至是刘泽清部下,都是大觉畅快,那种舒心畅气的感觉,犹如盛夏饮冰,叫人从头到脚都舒服起来。
“这……”
黄宗羲目瞪口呆,但已经无辞可对,特别是他为人虽抱残守缺,甚至在谈论边关军事的时候,别人说的是调兵调将,足食足饷,他却和刘宗周一样,说的只是仁义。
在他看来,只要以上至下,外圣内王,都讲仁德,则天下必治,内治则必定外强,象东虏那样的外辱,也就必定自然而然的消弥了。
所谓圣天子临朝,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不过毕竟他是方正君子,刘泽清残害百姓的事也隐约知道一些,只是没有人这么当面同他直说,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腹中准备的大道理是那么苍白可笑,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
而他心中更是明白,这种差距并不是双方地位所带来的,而是这种气度与自信之下,自己的一切尊严都已经被碾压的粉碎!
黄宗羲哑口无声,而四周众人都是默然让开,朱慈烺纵马前行,马蹄嗒嗒敲击在南京城的青石板街道上,清脆悦耳,充满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道。
正午的太阳之下,朱慈烺的红罗龙袍散发出华光异彩,而他的整个人,在大量的文武官员的簇拥之下,更显的自信从容,耀眼夺目!
第122章 南京(10)
“太子当真不是凡俗之人。”张慎言已经七十多岁,在东林党中是老牌党棍干将,为官没有什么太过特别,但明末几大案他都是参与其中,所以十分精于政治斗争。
此时骑在马上,胡子头发都白透了的老头子,十分干瘦的样子,似乎马一用力就能颠散了他。这么瞧着不起眼,但眼神中精光湛然,显得十分精明。
“吾辈见错了。”听着张慎言的话,一直闷闷不乐的姜曰广道:“念台先生虽然学问没的说,但出的主意……唉!”
刘宗周确实不是长于政争的人物,今天这场面,当然是不可能出于他的授意,但要说没有刘宗周的影响,那也绝无可能。
如此败了一阵,跟随在朱慈烺和史可法等人身后的东林党中诸人都是十分气闷。要说和太子过不去,他们都说不上。
至于说什么国家大政,祖制法度什么的,除了刘宗周和他那一群泥古不化的弟子,怕是谁都不会当真。
众人心中想的什么,谁不明白?
无非是争权罢了!
皇上的权不好争,只能“阴干”,尽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要么辞官,要么软扛,反正这十七年下来,就是如此。
但皇太子是一个不好预料的变局,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暂且谁也想不出来。
“还有内阁么……”
高弘图微微一笑,眼神扫向四周,见众人都面露沉思之色,他不便多说,只道:“凡事依规矩办事,本兵、户、工诸部在手,我想,大约也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此人平时不多言,遇事不慌乱,一说话,就是切中实际。
崇祯算是一个把皇权扩张再扩张的帝王了,但明末从嘉靖开始,皇权便逐渐被文官所侵凌,到了天启年间,出了一个皇权下的妖孽魏忠贤,而当时的东林党又搞的天怒人怨,不给别的党派生存的机会,结果是浙党楚党等文官党派全部依附到魏忠贤旗下,成为了一个超级大党派,也就是东林党深恶痛绝的政敌……阉党。
在阉党的打压之下,天启年间东林党被搞的欲仙欲死,史书上似乎是黑暗无比,但实际情形却是国家行政效率和清廉度要比东林党执政稍高那么一点……
等到了崇祯年间,十七岁的皇帝诛除魏忠贤,庞大的阉党一朝被清算,然后又是“众正盈朝”,然后,就是皇权又被侵削,这么多年下来,崇祯几次反复,开始尽撤太监,到后来仍然派太监监军,监视诸臣,就能看出为大明皇帝者的无奈之处了。
不用太监,文官根本不甩皇帝,用了太监,就被称为昏君。
国家不治,就是君王用太监,不修仁德所致!
崇祯到最后,无兵无饷,等于被天下士大夫叛卖,所谓的文官个个可杀,也是这个倒霉皇帝的肺腑语。
当然,实际的情形,也正好说明了皇权是战败了。
这个事实和后世所谓的明清高度集权的定论,也实在是完全的背道而驰啊……
高弘图的话,实在是十分精当,也怪不得他和史可法、姜曰广被一起称为东南三贤,果然是胸中大有丘壑!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老狐狸?当下一个个眼中都是精光大射,张慎言第一个抚须微笑,大赞道:“老夫闻此语,心胸为之一阔,十分舒爽!”
他是尾巴都白透了的老狐狸,见事十分精明,反应也快。他一开口后,众人自然紧跟大赞。
“此语甚当。”
“妙极!”
高弘图脸上露出十分的得意之色,不过,看着四周人群,他收敛了笑容,皱着眉头道:“诸公,不宜在此通衢之地谈论,我等还是等一会约了史道邻,闭门细谈的好。”
“也好!”
“内阁首辅,一定得是史道邻!”
“吾等自当力争到底!”
见众人没有意见,高弘图掉转过头,看着前方跟着皇太子疾驰而过的队伍,又再看身后垂头丧气的复社诸生,他很感失望的摇一摇头……复社诸生号称是小东林,现在看来,和他们的前贤相比,功夫真的是差的太远啊……
……
被这么一群书生一耽搁,朱慈烺回宫的时间自然也是比原先预计的要晚了很多。
等他赶到棋盘街的时候,正好也是瞧见大明门外有大量的兵马集结,旌旗招展鲜艳,大量的步卒和马队已经站成了一队队的方阵……看到朱慈烺快马奔驰过来,那边也是一阵骚乱,有几个探马般的骑兵直冲过来,手中动作疾如闪电,十分娴熟,隔着超过百步,就已经弓弦搭箭,吆喝着道:“是谁敢在天街纵骑狂奔,不知道文武百官至此全部下马步行的规矩么?”
眼见朱慈烺等人还是一直向前,对方队中便驰中几员穿着铁甲的将领模样的人物,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对方用大嗓门叫道:“听好了,再不停步下马待查,射死勿论!”
“老蔡,你这厮好大嗓门,怎么,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太子殿下了?”
朱慈烺身后,已经有几个六率武官飞驰而过,王源暴喝声声,犹如雷鸣,对面的叫老蔡的便是这一支军队的游击衔的中军,南下途中,和东宫一群武官厮混的十分精熟,一听之下,便是浑身一激灵,再看到朱慈烺的服饰,虽然脸还看不清,身形也是没错,当下便是十分欢喜,大叫道:“是殿下,没错儿!”
这么一叫,大明门内军中也是一阵骚动,但将旗之下,却毫无动静,一见如此,数千人的步骑大军便仍然是安然列阵,数十骑探马仍然是向前散开,只有那中军游击带着人下马迎上前去,见是朱慈烺无误之后,当即半跪叩头行礼。
“免了,起来吧!”
适才和那群书生在一起,朱慈烺的形象是威严中带有几分儒雅,他身边的日讲官都是王铎和吴伟业这样的饱学之士,宣讲之下,江南众生对太子的学问倒没有太多疑问,再加上适才对答时朱慈烺的话语十分得体,虽无文采,但众人也是尽数服气了。
此时他纵骑飞驰向前,在这些军汉面前,脸上的气质却是与适才完全的不同,在原本的威严之外,倒是又多了几分亲热与随意。
就在叫老蔡起身的同时,还用马鞭虚指一下,笑道:“你这厮,实在该打,连我也不认得了。”
“嘿嘿,回殿话,适才实在是隔的太远,太远!”
太子跟前,这个游击将军也没太多拘束,虽是敬重,但也是完全拿朱慈烺当自己主官的样子了。
原因倒也非常简单,这支军队就是天津抚标为主,还有少量的东官武官放在了里头,而南下之时更是朱慈烺推衣解食,把这支军队的军心拿了个十足十。
这位小爷,以弱敌强,带兵的本事和自己身上的骑射功夫,哪一样都叫丘八们心服口服,再稍下点功夫,当然是手到擒来。
“邱元一,还真是有点不动如山的味道了嘛……”
尽管已经确认是太子,但城门内外,将旗之下仍然是一片肃然,只有在朱慈烺接近的时候,面对他的军队才依次行军礼致意,礼仪的仪制上就已经稍嫌怠慢,而各军兵手中的武器,更是紧握在手,完全不曾放松。
见此情形,一并跟随过来的史可法自然端出了兵部尚书的架子,向着迎过来的邱元一喝道:“你是天津抚标的副将?叫你们暂居于此,是看你们一路护驾有功,怎么现在敢如此无礼犯上!”
对方尽管是部堂大臣,正管着自己,邱元一的脸上连一丁点表情也瞧不着,行礼时也是呆板无比,一抱一揖便即起身,双眼平视着史可法,冷然答道:“臣只是尽本份,皇城与大内戒备,十分要紧,不确定是太子殿下,臣又怎么敢随意离开中军旗下?”
“你下去,本部堂一会就动本参你,这里也不必你管了,下去!”
史可法原本并不是这么容易动意气的人,只是今天也实在不顺虽说大事没出,太子顺利入了皇城,眼看就要进宫门,但心里就是有一股邪火,怎么也痛快不起来。此时见这小小副将在此和自己昂着脸说话,十分的不恭,当下便是将这一股火发在邱元一身上了。
以他部堂身份,不要说副将,就是总兵官,只要不是掌握大军的一方镇帅,史可法也是一声免就能免了。
况且以明朝规矩,只有文官参武将,而且一参一个准,武将辩也不能辩的。
“大人容禀,”邱元一的神色仍然从容,又是抱拳一礼,淡淡的道:“末将的职份就是护卫皇宫和圣驾,皇上早有交待,除了圣旨,别的命令一律不受。便是要调末将干什么,也要旨意,否则,可以不受。”
他话未说完,史可法便已经知道,自己负气之后乱了方寸,今天要在这副将身上丢脸了。好在他度量还算不坏,不等别人再说什么,便是道:“既然这样,当然就罢了。不过,你也得好好学学规矩才是!”
第123章 南京(11)
“末将以为,讲规矩礼节是大官们的事,末将只是厮杀汉,皇上说叫末将预备接太子回宫,保护殿下安全……末将就只管军旅之事,别的,一律不理。”
到了此时,史可法倒也是瞧了出来,眼前这年轻的过份的副将只是一个认死理的纯粹军人,而不是趋炎附势之徒,虽然又被顶了一次,他倒是对邱元一心生好感,当下只道:“好了,好了,做好你份内差事就是,本部堂这里,不要再饶舌了。”
这也算是投降,邱元一此时才微微一笑,原本岩石一般的面孔,一笑之下倒生动活泼了许多,到这时候,各人才发觉他,并不是简单的死心眼,若非是大将之才,怕也不敢顶史可法,更没有办法把麾下军旅带成现在这副模样!
“臣邱元一,见过太子殿下。”
邱元一脸上的笑容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到朱慈烺马前,他的面孔又恢复成原本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原地单腿跪下,才朗声报名见礼,末了才道:“恕臣不曾远迎,将士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我们一路南下,什么时候和你讲究过这些个了?”
适才一文一武斗嘴,朱慈烺只是在一边看着,笑而不语,此时也不提适才的事,只是问道:“怎么,你在这里列什么队?”
“皇上有命,着臣列队,等候消息。”
“哦,原来如此!”
想不到崇祯还有这么强硬护子的时候,要知道,这位皇爷向来是顾忌名声比性命和江山还要紧,调关宁军,要内阁出头,南迁,要内阁出头他才肯同意,甚至是借助军饷之类的事,也是如此。
这会子明知道大票文官和东林复社为主的诸生在和皇太子顶牛较劲,皇帝却已经连禁军都调集了,看来再耽搁下去,就要下旨出动开道,想到如此,朱慈烺也是很觉感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殿下,赶紧进去吧。”
邱元一似乎能理解朱慈烺的心境,当下只道:“里头适才传消息出来,皇上十分着急。殿下宜早点进大内去,宽慰圣怀。”
“是的,臣等送到此地,请殿下早入内廷。”
“恭送殿下。”
史可法领头,勋、亲、武,还有大量文官一起跪下,两跪六叩之后,便算是完了迎接皇太子回宫的大礼,朱慈烺在马上受礼之后,用眼神向史可法等大臣致意,接着便是在数千甲士的护卫之下,直入大明门,向着午门方向赶过去。
南京的宫禁在后世毁于战火,只剩下一点点的残迹,无可观赏,而此时却是规模宏大,宫室一样的瑰丽壮美,只是日久失修,到处都是斑驳陆离的尴尬模样,站班的禁军也没几个,太监更是寥寥无已,一直到过了皇极门,一路北行,看到乾清门的时候,伺候站班的太监才渐渐多了起来。
“奴婢等见过小爷!”
乾清宫掌事牌子仍然用的是吴祥,在养德斋殿门前一看到朱慈烺过来,由他带头,呼拉拉跪下百来十人,大半是南逃下来的太监,宫女只有不到二十,看着还多是跟着两宫皇后下来的贴身宫人,而皇帝身边的,却几乎没有一个跟过来的。
太监群中,还有邱执中与李继周等东宫太监,此时也不便单独行礼,只是抬头之时,用眼光向朱慈烺致意罢了。
“好,都起来,起来吧。”
此时都有劫后余生之感,无形之中,朱慈烺的态度也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