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自然也是如此,就这么倚马而食,没过一会儿功夫,在暮色之中,一直侍立站哨的任尚突然叫道:“似乎是魏大来了。”
“是我。”确实是魏岳,声音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远远的,魏岳便道:“上禀小爷,人已经带过来了。”
“好,叫他过来!”
朱慈烺神色一振,嘴里虽然塞着干粮,整个人却已经站的笔直,眼中也是湛然有神,只看向树林外的夹堤小路。
果然是两人,一前一后,魏岳大步而行,另外一个中等身材的侧身跟在后头,等到了朱慈烺立身的地方,魏岳先道:“刘孔和,皇太子驾前,还不赶快跪下行礼。”
“是,是!”那人声音十分惶恐,不过还是抬眼先看了一下,正好也是与朱慈烺的眼神相碰撞,朱慈烺微微一笑,那人只觉得这个皇太子与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但渊渟岳峙,气派十分不凡,于是下意识的就跪在地下,叩头碰头道:“臣刘孔和,叩见皇太子殿下千岁!”
“免礼,起来!”
“是,臣谢殿下天恩。”
刘孔和年纪并不大,粗眉小眼,下巴上的胡须十分浓密,长相十分粗豪,但脸上有明显的书卷气,人也显的很有气度,他虽然穿着铠甲,披着斗篷,但其实是贡生出身,是个正经的文士。
其父是已故大学士、礼部尚书刘鸿训,北方惊变,刘泽清南窜,刘孔和散尽家财在淄博起兵,将李自成派在各地的县令纷纷砍头,后来各镇南撤,刘孔和也率本部三千多步骑南下,到淮安时被本家侄子刘泽清留下节制,结果叔侄不和,他被勒令带本部兵马来护卫运河,其实是投散闲置,不使他参与机务。
此时叩见太子起身之后,刘孔和脸上的气息是青白不定,眼神中也有不少的惶恐之色,显然,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委实不小。
“刘孔和,听说你胆大任直,怎么见了我这么害怕?”朱慈烺看他神情十分害怕,不觉笑道:“难道我是三头六臂?”
这么一说,好歹冲淡了刘孔和心中的恐惧,当下便笑了一笑,道:“天威在前,小臣不得不怕。”
“你在崇祯十三年时,曾经随父入觐,父皇赏你们父子在西苑垂钓,并且赐宴,当时我在紫光阁,你曾随父叩见过我,你还记得么?你仔细看看我,是否是当初模样?”
“臣记得,记得!”
刘孔和最惶巩的就是眼前这位不是真的太子,现在刘泽清所谋很大,他当然也听说过一些消息,这种时候,如果在自己这里出一个伪太子,那么罪过可就大了。他最近因为一件事得罪了刘泽清,自己恐怕性命难保,如果再出大漏子,那就非死不可。
因为实在很难认清,而魏岳等人虽然确实是京营武官,有兵部的勘合和官印告身,但仅凭这些,他是不能确信的。
此时朱慈烺一句话,心中疑虑尽消,既然朱慈烺有吩咐,那就索性真壮起胆子,仔细看了一看。
这一看,虽然觉得太子气质变化真大,而且个子骨架当然也长高长大了不少,但相貌模样,那是一点儿也没有错的。
当下又是叩头一礼,语气已经十分激动,而且还带有哽咽之声:“臣不料今日能复见天颜,北都惊变,臣以为再无见皇帝与太子的一天,罪臣有此想,实在是十分该死,不,简直是罪该万死!”
激动之时,刘孔和把自己内心苦思全部说出,到最后,他不仅在地上连连碰头,而且也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你不必如此!”朱慈烺心中也是十分感动,亲手将刘孔和搀扶起来,温言道:“国事尚有可为,你是忠臣,也是你父亲的孝子,要好好为国家效力,懂么?”
“是,太子殿下但有驱使,臣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辞!”
答话之时,刘孔和是诚惶诚恐,他心中明白,太子潜行至此,怕是清江,乃至整个南都,南直隶,都是要大起风云了!
第086章 风云(2)
“刘孔和,我看你神思不属,脸上神色十分难看,”朱慈烺上下打量了刘孔和一会,突然问道:“见了我又这么嚎啕大哭……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委屈?”
“这……”刘孔和十分委屈,又很迟疑,所以脸上表情仍然是十分吃力,他想了再想,才道:“臣和左都督、总兵官刘泽清彼此不和争斗,他先是将臣投在这运河两岸,着臣带本部兵把守运河,前一阵,因为一件事,臣把刘泽清得罪的厉害,虽然他是臣的本家侄儿,但臣怀疑他会对臣不利,所以……”
“是什么事?”
“刘泽清不通文墨,但喜赋诗,前一阵写了几首诗在酒宴上叫人朗读,然后问臣意见……”提起此事,刘孔和脸上仍然浮出一丝笑容来:“臣当时使酒尚气,答他说:国家以淮地千里托付足下,不见足下一矢向北,诗即精工,又有何益?况且,诗很好,但不做更好。”
“哈哈,你好生无礼,果然是酒后了,但十分豪言,十分大胆,也十分的提气!”朱慈烺闻言大笑,刘孔和这个人看着胆小,但果然与传言相符,都说他是宰相之子,豪气任侠,工诗文,若是真的是适才那样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何能聚集起数千步骑,对抗闯军!
“是,”刘孔和脸上也露出一丝得色,不过,转瞬又逝,他甚是惭愧的道:“北面强敌犹在,臣自寻死路,万一被杀,岂不是害了国事,十分的不该。”
“一句话就要你的命,怕是他过份了些吧。”朱慈烺敛了笑容,问道:“你现在是什么职份来着?”
“臣被兵部授给参将一职,”刘孔和答道:“前一阵南都有消息,说是要授臣副总兵,但只是流言,还不曾实授。”
“你说刘泽清要害你性命,可有什么实据?”
“有,臣向来奉刘泽清的命令巡查运河,前天,他突然派人传臣到淮安府城,指明只准带少量亲兵入城,说是有事与臣商量,但此事实在诡异,殿下来前,臣正在考虑要不要应召入城去。”
“但去无妨!”朱慈烺道:“刘泽清不以一矢向北,不做城防,纵兵抢掠,这些天来,光是被他部下杀死的百姓有数百人,上至七旬老者,下到稚龄幼童都下手杀害,抢去妇女也有数百,金银无数,粮草布匹也是自行打开府库,除此,还有拉丁充实军队之事,他的部下现在有多少人?”
“从山东下来,只有两万出头,不到三万,现在号称有六万强军。但眷属有不少,新拉的壮丁也很多,直正能打的只有老部队的两万多人,骡马在五六千匹之数。”
“淮安府城中有多少兵马?”
“总有四五千人,都是刘泽清的心腹精锐,其中有一两千人的骑兵,此外眷属也有几千驻在城中。”
“好,吾知之矣。”
朱慈烺看向刘孔和,神色渐渐严峻,半响过后,才道:“国家养士三百年,你是宰相之子,自发募集兵马效力,可见忠义之心尚存,现在我有要命的大事,叫你配合,你敢还是不敢?”
“臣当然敢!”刘孔和朗声道:“就是不知道,殿下究竟是要怎么做法?”
“你先去挑选亲兵,就说要带着他们进城见刘泽清,风声不妨放大一些,使得远近皆闻才好。”
“是,臣一会就去办。”
“安排你信的过的人,最好是淮安府本地的人,现在带我们进淮安府城。”
“这……”刘孔和劝道:“殿下在臣这里,臣好歹有几千兵,打起殿下旗号,刘泽清说什么也不敢犯驾,殿下有什么驱使,臣一定效死力,何必自己以身犯险?”
“不必多说。”朱慈烺道:“照我说的做吧!”
“是。臣请殿下一定多加小心。”虽然不大了然,但眼前的皇太子的气度神情都是叫刘孔和十分敬服,当下又跪下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告辞。
到得树林外边,他才长出口气,见魏岳带着几人跟过来,刘孔和会意,知道一则是帮自己的忙,二来也有监视之意,当下便是笑道:“时辰尚早,我先去找几个本地向导,带殿下进城,足下几人,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就是。”
“殿下派我们来,是帮大人的手,请不必怀疑。”魏岳安然道:“一切都要谨慎行事,千万多加小心。”
“这个自然。”刘孔和慨然答应,突然又是一笑,向着魏岳道:“魏将军,知道我为什么一下子就事事听令么?”
“大人忠君爱国……”
“不然!忠君是忠皇上,太子向来不是干预国政的。原本我可以推托,最多将殿下接到住处,小心保护,好生供奉。不过,我进去后一下子看到殿下倚在战马身上,正在吃干粮饼子,和侍卫一样喝清水……这一下我就明白了,北都难民中有人说太子领军击伐流贼,败之而走的传闻是真的!”
“是的!”魏岳沉稳而有力的点头:“南下之事,是太子一手操持谋划,数败流贼大军,也是殿下亲自领军,军前迎敌,英武无比。”
“嗯,那就是了。”刘孔和脸上放光,十分高兴,只道:“世受国恩,主上如此,还有什么话可说?一条性命,都交托在太子殿下手中便是!”
……
第二天刚过了五更不久,刘孔和便叫人召集人马,吃罢早饭,天还只是蒙蒙亮时就出发,到辰时初刻,刘孔和就带着两百多骑亲兵赶到了准安府城的北门之下。
当时的淮安府城就是后来的山阳县,雄城要隘,十分繁华。但离的近了,便只是看到城防废驰,防御形同虚设。固然睢州有李定国,徐州有高杰,丰沛一带,都有大量驻军,而刘泽清所属也有三万左右的主力,沿着运河沿线布防,淮安虽要紧,但已经算是大后方了。但毕竟是战时,而此时放眼看去,虽看到大量的守城兵士有铁甲在身,兵器也很锋利,在城头内外还修了女墙和拦马墙等附属的防御阵地,同时还有不少火器立在城头,但士兵骄横,将官懒散,上上下下都是一股虚骄之气,入城时士兵们纷纷掠夺居民百姓的财物,还调戏妇女,短短时间就起了好几次争执,军纪废驰到荡然无存的地步了。
等二百余骑一直到了城池之下,上头才有人操着淄博一带的口音,向着城下喝问道:“是不是九叔来了?”
“是俺!”刘孔和仰头笑道:“是十二侄吧?”
刘泽清军中,最为核心的位置当然是他的宗族亲戚,然后才是同乡党羽,再下来,才是那些普通的将佐军士,守备城门的便是刘泽清的堂弟,当然也是刘孔和的本家侄子。
“是俺,九叔是奉大哥之命来的么?”
“正是咧。”刘孔和很亲热的道:“一定又是请我来吃酒,到了晌午,十二侄要和俺多饮几杯才中。”
“那是,那是!”城头那个军官大笑几声,然后便挥手放行,城门早就打开,此时一番对答后,把守城门的士兵将两边遮挡的鹿角拦马全部搬开,然后扛着铁枪长矛缩在后面,面对如潮水般涌进的骑兵,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不知死的货,还喝酒,跟阎王喝去吧!”这个城门守备虽不是刘泽清的亲兄弟,但房头很近,所以是极为信任的心腹,今天刘泽清要办几件大事,这个守备武官当然清楚,此时看到刘孔明带着部下入城,他一边吩咐人赶紧骑马到刘泽清那里报告,一边向着身边的亲信们笑道:“咱们大帅今天要杀人立威,到时候,你们就瞧热闹好了!”
众人轰然大笑,俱道:“不知死的鬼,得罪俺们大帅,可不就是活该被千刀万剐。”
笑声之中,刘孔和似乎丝毫不知有什么异样,除了亲兵队伍比往常多了一些,别的也是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到了总兵驻所,在下马石前刘孔和早早就下马步行,他的亲兵们也纷纷下马,到府邸四周四散开来,因为是经常往来,又多是山东人,帅府四周警备的士兵和军官纷纷过来,和刘孔和亲兵队中相熟的武官和士兵互相问好,说些家常,没过一会儿,就是笑声和说话的声音响成一片。
“九老爹来了!”刘孔和刚进大门,刘泽明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远远拱了拱手,大笑道:“迎接来迟,还望九叔不要怪罪俺们失礼。”
“哪里,岂敢!”
虽然是本家叔侄,但平时见面,刘泽清摆着大帅的谱,刘泽明等兄弟更是都眼高于顶,谁愿理会一个远房叔叔?
今日倒是奇了,这般理多,刘孔和脸上笑意十足,心却是提起老高,今日召见,看样子果然是来者不善。
“今天有一桩大事,咱们不告诉朝廷,也不和那些白面书生说,俺们自己内部先做起来再说!”刘泽明十分兴头,经过三月中旬到四月上旬这么一段时间的往还折冲,虽然开头走错了步子,不过大哥十分英明,前两天从路振飞手中把人抢了过来,现在听说南都大臣已经派人往淮安来,各项大事都在准备……一想到从此天子做门生,刘泽明觉得自己走路也轻飘了几分。
再看看眼前刘孔和,今日也打算一刀杀掉,然后吞并其军,徐州的高杰也在拼命扩充实力,最多一年半载就能发展到十万以上,刘泽清决心以准泗千里之地来做基业,好好做一番大事业出来。
就算将来投降,也得扩充自己的实力为先!
一想起来,十分高兴,当下只是连连摆手揖让,只道:“九叔快请,快请!”
第087章 风云(3)
刘孔和毕竟是在清江赶过来,虽然一路兼程,到底不比在本城的将领们占便宜,等他进了大门,就二门外的左右厢房待命时,刘泽明告一声罪,又去门前张罗了。
倒也奇怪,今天不知道是怎样大事,令得这个刘少将军十分兴头,弄出这一脸高兴的模样。
“老刘来了。”
“有日子没见了,赶明咱们去清江喝酒,你可不能勒掯着不理咱。”
“俺给九叔见礼。”
“给九叔请安。”
刘泽清喜欢闹排场,讲究享受,所以虽然在这里只是暂居,已经选好了新的府邸住址,超过百幢的百姓民居被拆除,清出了很大的一个空旷场地,但此处仍然叫人精心打扫装修过,这处叫客人和部下暂时等候的厢房就收拾的十分精洁漂亮,还摆着一些古董器玩,也有漂亮的小厮在左右伺候,刘孔和一进来,里头就站起十几个将领,除了几个刘家人之后,其余就是一些外姓将领,最低的品级,也是在参将以上。
这其中多半自然都是刘泽清的心腹,只有少数一些是这两年被兼并过来的外路将领,他们和刘孔和同病相怜,平时也声气相通,此时一见刘孔和进来,虽然也和普通将领一样嘻嘻哈哈的打着招呼,但眼神中却满是警告之意。
刘孔和看到一个王姓将领向自己轻轻摇头,尽管早就有备,他仍然是忍不住心头一沉。看来,刘泽清这一次要对付自己已经是板上钉钉,很多将领都听到了确切的消息了。当下他也只能向对方轻轻一点头,然后就迅速把头转开,去和一个向来面和心不和的本家兄弟聊天寒暄起来。
到了此时他才知道,今日召集的并不是自己一人,而是基本上把游击以上的各路将领都召集过来了。现在刘泽清也是家大业大,最少也是摆出了六万人的架子出来,任命的军官当然也就很多,一声令下,从大门到二门这对面二十来间的厢房内就满满当当全部是镇中的各级武官,刘孔和所在的,只是最高等的武官呆的屋子罢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光是为了对付自己,似乎也是小题大做,而在场的很多外姓将领也是不大了然,除了警告他要多加小心之外,对刘清泽今日召集会议的真正用意,知道的人反而就不多了。
有几个刘姓本家的心腹大将当然知道,不过他们脸上都是矜持而得意的笑容,一旦有人试探,他们就顾左右而言它,根本不加理会,见此情形,众人也只知道有重大事情将要发生,于是也只能按捺自己性子,老老实实的坐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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