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原本是元朝大都,规制原就不小。当初皇明太祖封燕王居停于此,因为城池和王府都大大超过普通亲王,太祖还不得不向诸王解释。
到后来成祖皇帝定鼎南京,却和太祖皇帝一样,唯恐北地无人,于是定下天子守国门的国策,二十年时间,重新修建了内城和宫城,到嘉靖年间,又修外城,整个京师的防御格局才真正底定下来。
现在这朝阳门地段的城墙始修于元,当年叫齐化门,后来历经修葺,在正统四年增益成功,因为是槽粮运入城的关键,而且距离内廷很近,所以朝阳门关防也极为要紧,是内城九门中很要紧的一处城门。
巡视此地的,就是现任的兵部侍郎王家彦,一手提着一盏灯笼,跟随在他身边左右的,当然便是冯恺章与魏岳两人了。
年近六旬的老臣,从天色擦黑就上城头,从正阳到宣武,再从宣武到东直,最后又从东直门走回,巡行朝阳门。
城头上虽然宽阔坚实,比在街道上还好走一些,但深夜风急,朔风无遮无拦,就算是几人都穿着厚实的棉袄,还是被吹了个透心凉。
眼看风势渐小,还有点儿停止的意思,冯恺章便道:“大人,不如暂且下城休息,城门守兵和铺舍也都要看一下,光查城头垛口,也怪没意思的。”
“你是看天要下雪了,打量老头子撑不住了吧?”
一路行来,彼此照应,虽然身份和年纪都相差悬殊,不过王家彦为人风趣,又是一个值得敬重的老臣,所以三人之间,已经很是熟捻,说起话来,也少了很多顾忌。
想来也是奇妙,一个国朝重臣,一个文官世家的公子,配一个仗剑护卫的京营武官,三人两盏灯笼,就在这北京城头来回的巡行,头顶是晦暗天空,四周是凄厉风声,夜晚风寒将欲雪,身处四周寂寂无人的城头垛口,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奇妙的很。
仿佛也是被这种氛围打动,魏岳扯一下嘴唇就算是笑过了,不过看向王家彦的眼神却也是温存中带有几分敬意,他呐呐道:“大人,大公子是青年壮盛,咱是习武的武夫,饶是这样,也快受不得了……大人不妨下城暂避风寒,看这天,也是快要下雪了……”
“哼,不要你管。”
王家彦断然摆手,嗓音已经大了几分:“魏岳,你也是吃京营供奉,你看看,我们一路过来,老夫数了,有五千三百多个垛口,三个城楼,两处瓮城,十几个藏兵洞,你看看,可有一个人在城上没有?”
“天太冷了……”魏岳微微苦笑,道:“要是暖和一些,怕是还能遇上一两个巡逻的小队子,现在这天,想人上城,怕是难了些。”
“这样下去不成!”王家彦将脸一昂,显露出十足的倔强来,他道:“当年李大人一个人一盏灯笼,巡行了内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所以城防为之一肃,今老夫不才,唯有效法前贤,将垛口城楼兵洞一律查清,然后奏请严加查办,大约也可以严谨一些儿……你们不要说了,要么继续陪着老夫,要么就是老夫一人一灯,自己前行!”
这老头儿倔的也是够可以的,冯恺章和魏岳也只能相视苦笑……除了跟随,难道还有别的说法不成?
“如何?”
老头儿气鼓鼓的,还在喝问。
倒也难怪他这般气盛,身为兵部侍郎,在军事上负有很深重的责任,而且也是戎政府的协理大臣,京师城防,更是和他大有关系。
现在巡行这么久,不要说在城头没有持戈站岗的固定哨位,就连巡行的队伍也是没遇着一支,这么大的城墙,虽然厚实坚固,高大巍峨,角楼、箭楼、藏兵楼、射击口、瓮城、女墙,什么防御都是齐全的……但没有守城的兵,城墙高大十倍,又能如何?
国朝到如今这种地步,也真真是满眼的末世凄凉了。
“大人……”看着气愤难平的王家彦,冯恺章指着头顶,笑道:“下雪了。”
……
果然是下雪了,雪落的又紧又密,加上天晚风急,寒风呼啸,站在这朝阳门附近的城墙上,向前看,伏莽处处,是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看的人心悸胆寒,不敢再多看一眼。
回首南望,唯见宫城之中最为鲜亮,是一盏盏或固定,或游移着的宫灯照亮,虽然满天风雪,难以见远,但仍然可以在远处的灯亮处,分辨出三大殿那巍峨雄伟的身影。
除了宫禁里头,靠近朝阳门的富贵人家的庭院中,依稀也能看到灯火照明,除此之外,就是到处的黑暗与沉寂了。
唯有在灯影之下飘落的大雪,无论富贵贫贱,又无论是有亮影或是一片黑暗,都是一般勤勉的飘落着。
但借着夜色掩护,行自己不轨勾当的人,却是没有心思向城内看上那么一眼,倒是漫天大雪,使得他们眼也快睁不开,在这样的天气下做起事来,那是越发的艰辛了。
“老任,佘大,你们叫手下快着点。”
“入娘的,这小娘皮再轻也有百十来斤,你倒来扛着看!”
“俺的几个兄弟都折了,唉,这一番实在是十足的晦气。”
“你的兄弟却不是我的?大伙儿到这时候,还分什么彼此!”
“不是这么说……”折了所有心腹的是姓段的百户,此时他沉吟着道:“尸首没抢出来,虽说在脸上划了刀,但仓促之间,也没有划的十分厉害,若是被人查了……”
“呸!”佘百户吐了一口唾沫,他适才落了一头一脸的雪,此时摇头一呸,身上头上积雪落下,倒是看着精神了许多,当下只一脸狞笑,道:“怕他个鸟,今番虽未得手,但凑巧抢了这小娘出来,这个小娘俺却知道,先是田皇亲在江南得到,后来想进给皇爷享用,皇爷那人迂的很,怕这女的狐媚害主,送出宫来没有收受,然后就是这吴三桂接了手,当成珍宝性命般的宠着……咱们得了这小娘在手,还怕没有大宗的银子?等银子一到手……”
底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来。
若是说把银子再献给太子,怕是鬼也不信这个话。大家抢开了头,抢滑了手,再想回复到以前那样却也是绝无可能了。银子到手,大家就他妈的四散逃走,这乱世里头,隐姓埋名,还怕找不着落脚的地方?
这一番话,也是说的众人心中大定。只是众人心中也是怪不得劲,原本是正经武官,一心效忠的人,怎么就成了抢匪,现在还打算做绑票的杆子?
这一点不安,没一会儿就被漫天大雪吹的无影无踪,十七人动手,折了六个在吴府,那伙家将果然了得,身手武艺反应射术,无一不佳,众人拼死,加上凑巧在内宅抢了这个人质,这才侥幸逃了出来。
这会儿用布袋扛着这个吴府小娘上了城头,稍事休息,确定没有追兵之后,再做打算了。
“看样子是没有人追来了……”段百户落了一头一脸的雪,老长的络腮胡子上都是满满的冰渣子,他倚坐在城垛上,笑道:“他奶奶的这种鬼天气,城上自然也不会有人……现在这局面,谁他娘的会到城上来……”
一语未了,他却是见了鬼一般,颤抖着手,指着不远处的桔黄色的亮光,吃吃道:“你们看!”
不必他提醒,十来个游魂野鬼也是看的清清楚楚,两盏灯笼之下有几个人影,正是向着自己这边急步而来。
“是谁,干什么的?”
不远处,灯亮之下,已经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喝问,众人都是国朝武官,大人物的声音听了无数次,一听就知道,喝问者必定是身处上位,手握重权的大人物!
“怎么办?”
众人的脸上满是惊惶,急切之间,这么冷的天,竟是额头上都冒下汗来。只有段姓百户神色狰狞,往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动作。
看着他,众人俱是点头,一时定下神来,俱是抽出身上佩戴的兵器,向着灯光亮处摸将过去。
第036章 群英会(6)
喝问的便是王家彦,一路行来,由魏岳和冯恺章伴着,倒也不嫌寂寞,而眼前城墙如长蛇蜿蜒,城内灯火之下,惟有大雪飘落,老头儿性格是老而弥辣,居然还寻思要赋诗一首,以志今晚之行。
两个后生倒是冻的缩手缩脚,见王家彦如此,也惟有相对苦笑了。
正兴致勃勃,将要吟哦之时,却是听到了那伙京营武官说话的声响,王家彦性急,不等魏岳说什么,已经上大步上前,发声喝问了。
“大公子,一会不对你先架着老头子先走。”事到如今,魏岳也只有挺身而上,他将腰间直刀轻轻抽出,低声道:“纵有十个八个的贼人,我也挡的住,老头子是眼下京师防御的指望,万万不能有失。”
“不一定是贼……”
“不是贼,连灯火也没有,看见咱们,不喝问口令番号,老头子一喝问,那边一点声响也没有,不是贼,却是什么?”
“那我也……”
两人正对答间,魏岳眼中寒光一闪,却是大步上前,挡在了王家彦身前,手中直刀一挥,冯恺章只见他刀刃处溅起了一点小小火星,却是一支长大的箭矢被魏岳格挡飞了出去。
“贼人有弓箭!”
不仅是有弓箭,而且,射术还很厉害,这一箭又稳又准,势大力沉,不是魏岳一直在盯着,早就有所准备,适才一箭正中王家彦的面门,非将这老头子了账不可。
“贼人听了,不管你们是谁,速速下城,这里是兵部王大人驾前,一会侍卫赶来,你们想走也是走不成!”
冯恺章也是很有急智,眼见不对,一边和魏岳一左一右,驾着王家彦暴退,同时还熄了灯笼,不使贼人有亮光可循,又是在嘴里大声呼喊,指望将这伙贼人吓退。
岂料他话音未落,又是有数支羽箭飞将过来,嗡嗡声中,又是“当当”两声,却是魏岳再一次将羽箭格飞。
只是箭矢极多,魏岳又只护着王家彦,有一支箭却是射中了他肩膀,直插入肉,还好是侧身一滑,虽中了这一箭,也是射入的不深。
“魏大!”
“大公子,莫说话!”
魏岳神色狞厉,伸手将箭一拔,侧耳一听,然后用力一掷……他这边膀子上血如泉涌,也是不管不顾,而对面的贼人一伙中却是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入娘的他们也有箭,老子的眼遭了一箭……哎哟……疼死我了!”
一边的王家彦和冯恺章俱是看的发呆,到这会儿,才是看出这病虎般的大汉有如此硬挺的风骨,又有如此神鬼附身般的身手!
“事情不妙,他们有十来人,身手都很了得,又有好几张弓……”魏岳伤得一人,脸上却是一点喜色也没有,只沉吟着道:“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强手?”
“如今该怎么办?”冯恺章急道:“伤了咱们俩没有什么,若是大人伤了……”
“老夫也是带过兵的人,”王家彦此时神情却是悠然的很,笑道:“将军难免阵上亡,老夫是文臣不假,但掌兵多年,总看着人家死……就算自己这会死了,又有何了不起?”
他这么豁达,魏岳却是沉觉惭愧。今晚此行,就是以他护卫,原本是想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京师之内虽不太平,但总不会有人来谋刺堂堂的朝廷大臣。谁知道眼前就是有这么一伙贼人如此大胆狂悖,如果是肉博来犯,以冯公子护卫王家彦,自己挺身而上,对方没有十几人以上,就不要想能近身。
但对方有弓箭在手,那可就是难了。
就这么一会功夫,对面的一点小混乱也被中止了,被魏岳掷中眼睛的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的,惨嚎之声已经停住。而这边虽然熄了灯笼,但雪一落下,夜色突然变的明亮,虽然看不真切,但隔着几十步远,已经看到对面的贼人又在张弓搭箭了。
“快走!”
魏岳喝道:“此时不是推托的时候,大公子,你驾着大人先走!”
“好,魏大你自己小心。”
冯公子甚有急变,知道自己和王家彦留下来,只是凭白拖累了人家,当下驾着王家彦,便是向后退去。
他一边拖着王家彦暴走,一边耳朵里只是嗡嗡的弓箭响声,那边魏岳似乎又挡住了几箭,走了十几步,又听到噗嗤两声响,身后的魏岳虽然强悍,但仍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唉,罢了。”
王家彦停住脚步,摇头道:“纵然魏百户被人射成个刺猬,我们也走不脱。既然如此,何必闹的跟丧家狗似的?贤契你不必和老夫一起了,去帮手吧。”
“是!”
事到如今,多说也是无益,冯恺章咬一咬牙,自己也是挥刀返身,此时再看,魏岳果然又是中箭,但他也是好胆色,已经挥舞刀花,向着逼过来的贼人又迎了过去。
……
“似乎是魏大啊?”
老段适才左眼中了箭,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众人带的有上好的金创药,洒在创口上,又剪断了箭杆,疼痛稍减之后,他便也是和众人一起追了上来。心心念念,就是打算找射伤他的敌人报仇,非得活剐了那厮不可。
此时看见对面高大身影不停的格挡住箭矢,还不住脚的向这边冲过来,众人都是有点犯嘀咕。老段是和魏岳极熟的同僚,此时见了,倒是他一个独眼的人先认了出来。
“是魏大没错……这身手胆色……除了他还有谁!”
“怎么办?”
“入娘的怎么遇着他了!”
各人也是有点心慌意乱,几个武官之外,其余十来人都是总旗或是小旗官,都有官职在身,魏岳是选锋把总,正管着众人,平时也很仗义,对众人都是不薄,此时遇着,心中不免有愧,而对魏岳身手,众人也是忌惮的很了。
“这个时候了……”老段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便是咬牙切齿的道:“咱们已经动了手,那边是王家彦这老匹夫在,他带兵执法从来没有徇私过,落到他手,咱们都得掉脑袋。没说的,只能干到底了。”
平时的交情和自己的性命相比,谁轻谁重,当然不必多说。
众人咬着牙齿,并不迎上,只是五六张弓,却不再去射王家彦和冯恺章,只是一齐瞄准了疾冲过来的魏岳,这长大汉子,当初从松山数万敌寇阵中破围而出,今日此时,就是要断送在这朝阳门的城门之上了么……
……
三个锦衣卫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行人绝踪,相府门前车零马稀,连拜客的客人也走了十之七八,三个心中焦燥,正没理会处,但见老汪三人自相府小门伸头探脑一番,然后便一一走了出来。
夜色晦暗,看不真切,等这三人出来,却是一下子就分成了三股行动,一人向东一人向南,却有一个直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怎么办?”
三人中姓李的总旗最有急智,道:“贼子分道,咱们却不能分,人一少就难盯了,而且也做不得什么事,管他几路走,咱们还是三个盯一个,怕他飞到天上去?”
“此说甚是。”
呼延傲博点了点头,道:“就盯中间这一个老者。”
三个人,两个是后生打扮,一个是五旬左右的老者,当然是盯着最老的这一个贼首,又是要紧人物,盯起来也很省力。
当下便是跟着此人急步而行,晚来天寒,风越来越大,没过几时,便是落下雪来。
“这贼首怎么腿脚如此厉害?”
跟了一会,三个锦衣卫就觉着不对,这贼首还是那么瘦弱矮小模样,但走起步来却是格外的有力,等到了城墙根时,几乎是又纵又跃,众人虽然已经顾不得隐藏形迹,拼命拔脚追赶,却仍然是追不上这人的脚步。
“哼,果然是有人追踪。”
这人却并不是老汪,而是与他换了服饰的慧梅。以她在健妇营几年学下来的功夫,红娘子又原本就以轻身功夫见长,几年下来,慧梅的身手也是格外了得。
当时的跃纵之法都有一些心法秘技,在普通人看来,就是不得了的轻功了。若是她现在想要甩脱那三个锦衣卫,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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