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几天,张母头晕恶心。张磊没有去晨练。星期日哪儿也没去,在家陪母亲待了一天。周一,刚到单位就听到一个噩耗。
“你知道吗?前天晚上,老于头死了。”赵春雨说。
张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微张嘴巴,发起愣来。
“今天上午出殡。陈经理和主任一大早就去了。哎,真没想到!”
“怎么会这样?”张磊缓过神来,他记得前天白天,一个拖欠物业费的业主打来电话,家里电路出了问题。张磊来到半地下室找于师傅,当时他正靠在椅子上听广播。听说有报修的,连忙收拾工具,和张磊一起来到业主家。老于头技术精湛,不大一会,就把故障排除了。他还叮嘱业主注意用电安全,态度极其诚恳。业主深受感动,拍胸脯保证,有这么好的物业服务,以后哪能再拖欠物业费呢?
怎么才隔了一天,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听说,老于头是服毒自杀的。”
“这怎么可能呢?”张磊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赵一红说:“开始时,我也不信。后来听知情的人说,老于头有个儿子,大学毕业一直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找个临时工,给私营化妆品老板送货。往零售小市场送货,货送到了,打白条,月底一起结账。老于头的儿子有个毛病,嗜酒如命。零售小市场的几家主顾,轮流请他喝酒。直到有一天,他被灌醉了,整整一兜子白条全被人偷了,以后再也没人请他喝酒了。那一包白条,价值五万多块啊!”
“这么多钱?”张磊惊讶道。
“老于头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完大学,家底早空了。又赶上下岗买断,五十多岁的人了,退休连个劳保都没有。要不他那么好的手艺,怎么到物业来打工?一个月才挣几百块钱。”
你记得吗?有一次,他来找维修经理,就是想先支出两年工资。维修经理哪有那权利?老于头没有钱还债,儿子被起诉带走了。估计他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张磊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于师傅啊!你太糊涂了!把事情跟大家说说,每个人帮一把,或许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究竟是谁的错?
生命如此脆弱!老于头的死给张磊带来很大的震撼。年轻人的过错,哪怕是一点点,都可能伤透老人的心。绝不能让母亲伤心,张磊心想,这次母亲受得打击很大,一定要设法把她从消沉中解救出来。
下班以后,张磊给母亲买了一个西瓜,一切两半,薄皮沙瓤,红得可爱。在半个西瓜上插上一个勺子,端到母亲面前。
“妈,你吃点西瓜吧,去去火。”
张母摇摇头说:“我吃不下,肚子鼓鼓的。小艳这几天都没露面,肯定生我的气了。你去把她找来。妈跟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见老黄了。”
“妈,你说啥呢?向她保证啥?你的事与她无关。”
“不许胡说!妈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到这么好的儿媳妇,还指望快点抱孙子呢。可不想因为我,让你们闹别扭。你要是不把她找来,我就绝食!”张母把脸一转,连看也不看儿子一眼。
张磊既好笑,又心疼。这老妈还耍上孩子脾气了。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母亲忍受的苦与寂寞,只有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她从未抱怨过生活,她的爱是无私的,宁可抛弃自己的幸福,也不愿儿子为难。张磊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顺着母亲的心意为好。她已经病了三天,本来体制就弱,不能再着急上火了。
“妈,我去艳子家了,和刘叔叔谈了谈。他说,都是家事矛盾,过去很久了,没有谁会真的记恨什么。他希望你不要有顾虑。觉得好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别管别人怎么说。艳子不懂事,一时接受不了,慢慢就会想通的。”
张母仍没有转过脸来,看不见她的表情。
“妈,艳子说了,她今天晚上来看你。”
张母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从床上坐起来,说:“小艳真要来?啥时候来?”
张磊看看表,说:“一会吧,一会就能来。”
“那我要拾掇拾掇,这两天净躺着了。看这屋子造的,埋了吧汰的。”张母刚拿起抹布,又放了下来,嘀咕道,“不行。我还是先做饭吧。咋不早说呢?也不知道小艳今天想吃啥?”
张磊走出家门,给刘艳打了一个电话,央求她来一趟,母亲想她想得厉害。
可是,电话那端,刘艳就是不肯答应。张磊着急了,说出实情:“我跟我妈都说了,你今天晚上来。她可高兴了,现在正给你做饭呢,你不知道,她整天叨咕你,想得都魔怔了。”
“你自己撒谎,自己去圆吧。”
“好艳子,求你了。”
短暂的沉默。“那好吧,你说你错了。”
“好,我错了。”张磊晕了,“我错了吗?”
“不知道,反正就是你错了。”声音里分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坏笑。“我想一想,你昨天来我家,光和我爸唠嗑,也不搭理我,是不是眼里没有我了?”
张磊解释说:“我在你屋里待了半个小时,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比窦娥还冤。你是属谁的?还倒打一耙?”
“好啊!张磊,你说我是猪八戒,不和你好了。我撂电话了,关机!让你找不到我。”
张磊连忙道歉:“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别撂电话。求你了,来我家看看我妈,她真想你了。”
“嗯。你回头看看。”
张磊回头一看,楼房拐角处的大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刘艳吗?穿着鲜亮的衣裙,故意摆着一副做作的笑容,好像等待采访拍照的大明星。
“原来你都到家门口了,还逗我玩?”张磊走过去,拉起刘艳的手。
刘艳歪头看了他一眼,娇嗔地说:“你咋那么坏呢?昨天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那么晚了,不想耽误你休息。我想,你睡一觉,醒了心情就会好一点。”
“我心里堵得慌,你也不哄哄我。”
“其实,我妈这几天也很难过。你体谅过她的难处吗?你一耍性子扬长而去,置别人于尴尬的境地。我们做晚辈的,不能不考虑长辈的感受。”
刘艳本想倾诉心中的苦闷,但一听张磊这么说,苦闷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感到更加委屈,“我是来看阿姨的,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一会儿,见了我妈,不要提那件事了。我不想她再伤心。她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
刘艳的脸涨得通红,“阿姨伤心,你心疼。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知道,阿姨和我大舅来往,我无权干涉,但是我告诉你,让我大舅做我未来的父亲,让我接受这个现实,门都没有!”
张磊按捺不住火气,大声嚷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妈有她的选择和自由。我们只能尊重她,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
“阿姨跟谁来往,我确实管不着。但不要让我看见我大舅,一眼也不行!”刘艳的情绪也很激动。
“艳子,你越来越任性了!”
“我任性?你现在觉得我不好了。”刘艳含着眼泪,声音嘶哑地说,“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你和那个姓赵的,整天眉来眼去,以为我不知道?好,既然你喜欢她,就和她好去,以后别来找我了。”
“莫名其妙!”张磊仰头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又拐到这上面来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我。”刘艳摇摇头,晶莹的泪光中充满了不可把握的恐惧,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张磊,算你狠,我们完了。”
说完,刘艳捂着嘴,扭头就跑,没跑出多远,高跟鞋就拧掉了一个跟,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张磊的视野之中。
张磊怅然良久,心一点一点碎裂。为什么会搞成这种局面?艳子是无辜的,母亲也是无辜的,伤害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不可宽恕的罪过。艳子负气而走,火气正盛,等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谈一谈。
回到家,张母已经把饭菜端到桌子上。
“小艳呢?咋还没来了?你打个电话问问,看她走到哪儿了?你去接她。”
“刚才艳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晚上加班,就不来了。”
张母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发了一会呆,说:“我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鸡翅……”说完,端起了盘子。
“妈,你把菜端走干啥?”
“放锅里热着,万一小艳一会再来呢。”
“她不能来了。”张磊见母亲一脸疑惑,怕她多心,便笑说,“给我吃吧,我也爱吃红烧鸡翅。如果她来了,再做新的,昨天我买了三斤呢。”
“对!你吃吧,小艳要是来了,再做新的。”张母看看盘中深红菜色,终于露出难得的一笑,“反正这一锅有点火大了,正好给你吃。”
张磊为了让母亲高兴,故意装作狼吞虎咽的样子。张母坐在旁边看儿子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浮出满足的微笑。
“慢点,别噎着。”张母说,“今天下午,你舅妈来了。她说,你马莉姐出了点事,在家养病呢。虽说,咱们现在不开超市了,不在她那儿进货,可从前她也没少帮咱。你抽空去看看她,买点东西带去。”
“行!不过,听说她搬家了,新地址我不知道啊。”
张母拿出一张纸条说:“我朝你舅妈要了,上面就是你马莉姐新家的地址。”
张磊扫了一眼,就把地址记了下来。
星期六,张磊找到马莉家。恰巧韩国学也在,两个人一见面,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
“你好。我叫张磊。请问,这是马莉家吗?”
韩国学一听,“张磊”这个名字很熟悉。以前听马莉说起,他是刘艳的男朋友,过去只是耳闻,今日见面,果然相貌俊朗,气质不凡。
“听说马莉姐生病了,我来看看她。”
“她在里屋刚刚睡下。”韩国学请张磊坐到沙发上,然后让张大姐给沏了两杯茶。
“我能问一下吗?马莉姐生了什么病?”
韩国学将马莉遭遇抢劫,一度生命垂危,脱险之后又出现癔症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张磊听完,既对马莉的不幸感到悲痛,又对她意识混乱的病症感到困惑。
“或许只是暂时性的失忆。”张磊说,“我想,多带她出去走走,帮她回忆过去的事情,可能有助于她的恢复。”
韩国学说:“我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也是这样说的。现在,我只让她服少量的药,我怕剂量大了会损伤她的大脑。其实,药物的作用不是主要的,关键还是靠她自己。但愿她能快一点清醒过来。”
短短几句交流,韩国学给张磊留下很好的印象——沉稳持重,颇有成熟男人的气质。张磊虽不知韩国学的底细背景,但只觉告诉他,这人就是马莉姐的男朋友。马莉姐曾经失败的婚姻固然值得同情,但她现在拥有的幸福,又是多么令人羡慕。
“你是刘艳的男朋友?”韩国学问。
张磊诧异,他怎么知道这些?“你认识刘艳?”
“噢,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韩,是经营药品生意的。我们公司和博康医院有业务往来。我和刘大鹏院长是很好的朋友。”说完,韩国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张磊。
原来如此。这世界真小,绕来绕去,大家都是人际关系网中的一个环节。
有了进一步的相互了解,两人聊得更加轻松。半个小时之后,马莉醒了。张大姐把她扶到客厅。马莉全然不识张磊,目光只在韩国学身上游离。外面天气正好,韩国学让张大姐陪她到外面散步。
马莉出去不久,张磊便准备离开。这时,马军来了。
“磊子,好久没看见你了。”马军见到张磊,高兴地说。上次见面还是在张磊舅妈,也就是马军大姑过生日的时候。
张磊说:“听说马莉姐生病了,我过来看看。”
“马莉姐呢?在里屋?不能总让她睡觉。”
韩国学说:“张大姐带她出去了,到外面走走。”
“这样对身体有好处。”马军点点头说,“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消息,马莉姐的案子破了。是两个辍学的中学生,家庭情况类似——父母离异,无人管教。找不到工作,就在社会上游荡。因为喝酒、上网没钱,就动了抢劫的念头。先后作案是十几起。昨天在实施抢劫的过程中,被执勤警察抓捕。经审讯,这两个人就是抢劫并伤害马莉姐的凶手。”
张磊愤慨地说:“简直丧尽天良!就为了喝酒上网,竟然抢劫行凶?现在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凶手终于落网了,法律自然会做出公正的裁决。可是,马莉受到的精神伤害,又该拿什么去补救?韩国学走到窗边,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张大姐带着马莉在林荫道上走走停停。有几个人说说笑笑,步履轻盈,从她们身边走过。
下午,韩国学回到公司,找到韩雪询问工作进展。韩雪情绪不高,萎靡不振,显然不在工作状态。韩国学虽然心里很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问了几句,就让韩雪回办公室了。
韩国学心想,大概韩雪劳神过度,导致身体不适,所以现在工作大多依赖吴远。那么,更多的问题,还是找应该吴远了解为好。
韩雪何尝不是心怀愧疚,整天恍恍惚惚,形同梦游,可自己又静不下心来工作。每天看见吴远,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他真是一个让人恨,又不忍心去恨的人。当那张脸上写满无辜与歉意时,当他体贴的行为无微不至时,就算再痛苦的心,也会在潜移默化中,渐渐弥补伤口。
风一阵阵吹动窗子,天空暗淡,鱼鳞般的云状,诡异而妖媚。天边的黑云慢慢翻滚而来。将到下班的时间。吴远对韩雪说:“你先回去吧,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韩雪走到窗前,一阵潮润的空气扑了过来。她把窗子关好,收拾起办公用品,就离开了公司。
雨前,总有一些平时观察不到的现象,总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韩雪最爱在蒙蒙的细雨中散步,让整个身心都融入把美好的氛围之中。上学时,她就爱幻想,雨丝是最浪漫的情节。
然而,夏天的雨性子太急,未免让人扫兴。急匆匆的大雨点,顷刻间连成了成串的水珠。韩雪把背包顶在头上,四下却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想打一辆出租车,可这条幽静的小路上,连自行车的影子都没有。
韩雪慢慢跑了起来,忽然感觉自己的头上,已经是一片无雨的空间。她回头一看,吴远撑着一把伞,正一步紧一步地跟在后面。
韩雪停下脚步,不知该说什么。吴远伸长胳膊,努力把伞撑在韩雪头上,而他自己却站在雨中。雨水早已淋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头鬓角流淌成线。
“真是幸运!刚才打开卷柜,发现雨伞在里面,上次忘了拿回去,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吴远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把伞柄转给韩雪,催促说,“拿着,快回家!”
“可是,你……”
“我没事。你快走吧,一会雨下得更大,你现在身体不好,小心别感冒了。”
韩雪走着,急促的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这种混乱的节奏,恰似她烦恼的外化。她回头一望,吴远站在雨中,像一尊凄楚的雕像,经历雨打风吹,却依然保持微笑。韩雪犹豫一下,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去。
“我们一起走吧!”韩雪将雨伞擎在吴远的头上,让他与自己站在同一个伞下。
“雪儿,可能我永远都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我要说一句——我是真心爱你的。你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甚至可以打我、骂我、唾弃我。但请允许我爱你……”
韩雪的心波澜起伏,被爱是幸福的,可是被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自己的人爱着,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吴远满腹的话要说,在公司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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