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许多身影七手八脚地将那个小小身影身上的白布麻衣褪下,光溜溜的。
那个声音接着说道:“喝药。”
其中一个身影拿出个小巧葫芦,拔开塞子,将里面的药液灌入那个幼小身影的口中。
“稳身。”
幼小身影躺到床上,被那些身影用绳子缚住手脚。
“扪口。”
又有一个身影将一颗煮熟的咸鸭蛋塞入幼小身影的口中,再用布条细细封好。
苍老声音的主人从阴暗中缓缓走出,是个佝偻着身子的干瘦老人,一身灰布衣袍,脸上皱纹堆砌,相貌让人望而生畏。
老人伸出手,轻声道:“刀。”
一个身着白麻衣的年轻宦官双手托举着一把尺余长的短刃,躬着身子送到老人的手边。
老人拿起刀,在手里掂了掂,平静道:“开净。”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新鲜出炉的小宦官弯着腰走出这间晦暗的偏房。
偏房外立着一名身着黑色蟒袍的男子,双臂自然下垂,双手藏在窄长的袖口中。
男子戴着黑色的雕龙纱冠,冠下的两鬓已经霜白,分明已经是古稀以上的年纪,可看面容却是像个不惑年纪的中年人,尤其是面白无须,越发显得驻颜有术。
小宦官走到此人面前,偷瞧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师父。”
这人没有搭理,目光越过小宦官落在那名紧随着走出偏房的佝偻老者身上,微微颔首,嗓音轻柔道:“有劳孙师傅了。”
老者连连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人没有继续说话,领着小宦官转身离去。
沿着廊道一路行来,身着黑色蟒衣的大宦官脚步悄无声息,只有小宦官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和外面雨声混在在一起。
世人称呼宫中阉人,多以“太监”称之,殊不知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都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浩浩宫廷,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大齐遵循大郑旧制,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大齐效仿古风,不尊黄色而尊崇黑红二色,这天下宦官之中,也唯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能着黑色蟒衣。
这一袭黑色蟒衣穿廊过堂,一路上的宦官见着了,无论是是哪个衙门的掌印太监,还是哪宫正得宠的红人,都纷纷站在一旁,低头躬身而立。
这些宦官的眼神中只有三分惧怕,倒有七分敬畏。
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姓张,名百岁,世称平安先生,与天机阁阁主蓝玉和暗卫府都督傅中天,并称为朝廷三大高手。
说起这张百岁,其本身经历可谓是是宦官里的传奇。在萧煜偏居西北时,他只是是中都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后被萧煜看中,召为随身近侍,到了萧煜入主东都以摄政王之尊把持朝政之后,张百岁在萧煜授意下拜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孙士林为师,后又在崂山之变中偶遇还未飞升的道门主事大真人天尘,得天尘大真人传授龙虎丹道,甲子以来,勤修不辍,竟是以残缺之身成就地仙之境,高居天机榜第四人的位置。
萧煜登基之后,张百岁执掌司礼监,统领二十四衙门,不过此时的张百岁对外并无实权,对内又有牡丹大管事墨书牵制,只能算是个********。萧煜故去之后,新皇萧玄对这位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小宦官”非常信任,以“大伴”称之,仍是委任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为了压制“外相”蓝玉,萧玄又赋予张百岁批红之权,这时候的张百岁才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相”。
总得来说,老皇帝倚重蓝玉,而新皇帝则是更信任张百岁。
一路上,张百岁走得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好似被尺子精确量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他身后的小宦官刚刚净身,纵使提前服用了秘药,此时还是有些追得吃力。
张百岁的声音响起,在这沙沙雨声中清晰可闻,清淡如水:“有句老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怕是个宦官,也是如此。大郑正明年间,张江陵总揽内阁大权,可他之所以能架空当时尚且年幼的神宗皇帝,一则是太后出力,再则就是联手当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说句逾越本分的话,外相加上内相,才是真正的宰相。”
小宦官听得似懂非懂。
张百岁继续说道:“小崽子,既然入得宫中,那就记住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今天这一刀只是小意思,比起宫外头那些如同孤魂野鬼的无名白不知道要好多少,能吃苦,会隐忍,机灵点,耐得住性子,总会熬出头的。”
小宦官小声道:“知道了,师父。”
走到一处交叉路口,张百岁挥手招过一名早已候在这里的秉笔太监,轻声道:“带着这小猴崽子去内廷学堂。”
平日里三品公卿都要笑脸相迎的秉笔太监恭敬应诺,转头对小宦官露出一个温和笑脸,然后牵着他的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能进内廷学堂,意味着日后最低也是个二十四衙门的少监出身,自然值得这位现任秉笔露个笑脸,毕竟人走茶凉,趁着还在位上多积攒些香火人情才是正理。
两人走后,张百岁正了正本就方方正正的衣冠,朝另外方向走去。
这个方向的宽阔廊道两侧立满了黑衣黑甲的持刀侍卫,一动不动,寂然无声,仿佛塑像一般,只有廊外的沙沙雨声。
张无病悄无声息地穿过这条廊道,来到尽头的宫殿门外,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铺设着厚厚地毯,龟蛇铜炉中烟雾袅袅。
殿中只有一人,身着玄黑色常服,此时正负手立在窗前,透过被打开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白色雨雾笼罩下的宫城。
直到这时,张百岁才稍稍加重了脚步声,不再像先前那般悄然无声,好让这殿内之人知晓是自己来了,然后压低了声音,轻柔道:“陛下,春寒料峭,还是小心些为好。”
贵为九五之尊的那人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道:“无妨的,知南到哪儿了?”
“江都,谢家。”
“这丫头出去的时间也不短了,张大伴,你就替朕走一趟江南,将她带回来。另外,也查一查暗卫府报上来的那件事。”
张百岁低头垂目,轻声道:“诺。”
第二十四章 古中原豫州神都()
因为行踪在齐州暴露的缘故,所以此时的徐北游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前往徽州,而是转道去了豫州,打算由豫州再前往江州。
可话又说回来,徐北游不是公孙仲谋,不曾行走天下,严格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孤身一人出门远行,与陈公鱼作别之后,脱离了既定路线,所以他也很是理所当然地迷路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曾经中原第一州拔剑四顾心茫然。
豫州,又称中州,乃是古中原所在之地,大楚之前,豫州与陕州同是天下中心所在,其首府神都更是号称天下之中,先后有十三朝在此建都,又因牡丹闻名于世,被赞誉为:“千年神都,牡丹花城。”
修行界各大宗门与神都也渊源颇深,道学肇始于此,儒学渊源于此,经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玄学形成于此,理学寻源于此,当真是圣贤云集,故而以神都为名。
只是到了后来,古中原之地日渐衰弱,不复当年之兴盛,历代王朝中心或是往南,或是往北,不复定都于此,这神都也就无法与日渐兴盛的江都等地媲美。
按照朝廷的说法,天下四都分别为帝都、江都、中都和北都,按照道门的说法却不然,因为帝都又名东都,故而四都分别为中都、东都、江都、神都。
神都城能名列道门四都之一,可见一斑。
徐北游一路行来,细数天下各都,更名为帝都的东都,位于江南的江都,大齐龙兴所在的中都,曾经是为天下之中的神都,茫茫雪原上的北都,又名金帐王庭的西都,道门祖庭的玄都,以及龙城佛都,足有八个。
在此八都之外,另有陕州、蜀州、燕州、辽州、锦州、幽州、齐州、直隶州、徽州、豫州、江州、湖州、湘州、南州、桂州等大小十五州,漠南漠北两大草原,十万里南疆,海外魏国,西域各国,后建数州,以及极西之地之国,此谓之天下。
徐北游边赶路边问路,竟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神都城外三十里处。算算时日,清明谷雨已过,春期将尽,刚好赶上了神都牡丹的花期,可有幸目睹满城富贵牡丹齐放的盛景。
既来之,则安之,徐北游索性直接往神都城行去。
神都之地位,不复赘言,韩瑄曾经对徐北游特意提起过,儒门有三大派系,一则江都,一则东都,一则神都,徐北游这次江都之行,有一条清晰脉络,将东都和神都这两处高人云集之地都排除在外,本该进入齐州后绕过琅琊府再入徽州,然后由徽州渡过大江前往江州,这次临时改变路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神都已在眼前,那就干脆走上一遭。
黄昏中,徐北游终于走到了神都城前,真是好大一座城,比起中都丝毫没有半分逊色,只是不似中都那般百战之地,神都多了岁月时光积淀下的三分富贵三分尊荣,恰似那城中已经花开花谢千余年的花王牡丹。
徐北游站在城前眺望,以他那算不上的高明的眼光也能依稀看出,这座城哪里仅仅是座城,分明还是一座奇门大阵,以坊市为点,以城墙阡陌为线,交织连接,是为大阵。不过这座大阵几经战火之后,如今已是支离破碎,这才被徐北游一眼看破,不过一叶知秋,可以想象当年神都鼎盛时,这阵势又该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为十三朝故都之地。
徐北游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神都城,四下打量,果然与北地和塞外大不相同的气象,徐北游想来想去,最后只能用花开富贵四字来形容自己的所见所感。
近百余年来,儒门先后有三位魁首地位可称是举足轻重,分别是张江陵、方何和孙世吾,此三人先后担任大郑朝廷的内阁首辅,巧合的是他们三人也分别代表了儒门的三大派系,张江陵出身江南,方何出身江北,孙世吾则是出身中原,孙世吾辞官告老之后就是归隐于神都城中,故而在神都城中,以孙家最为强盛,其家学更是自成一家,这些年来甚至有了堪比江南谢家等豪门世家的气象。
不过徐北游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没心思去招惹孙家,只想在这儿短暂停留之后,便离开此地前往江州。
城内前朝皇宫旧址中有一观星台,可俯瞰全城,其中有藏书楼和观星占卜所在,这儿却不是属于神都第一世家孙氏,而是归于一位萧姓郡王所有。
这名郡王名叫萧去疾,没有什么功勋,完全就是依仗家世恩荫才能有今日之地位,其本身即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也不骄横跋扈,不怎么爱财,也不怎么爱色,就是整日纵情山水,偶尔求求仙佛,也好附庸风雅,唯一可以称得上爱好的就是练剑,甚是推崇大剑仙上官仙尘,不过其本身却无甚资质,练了这么多年仍是不入流,别说剑仙的门槛没摸到,就是称呼为剑客都很勉强。
总而言之是庸人一个,所以当今陛下干脆把他封在神都这个太太平平的中原之地,也不指望他去屏藩镇边,倒也是安稳自在。
此时的观星台上,一身蓝色蟒袍的萧去疾正迎风而立,腰间佩着把一看就是花架子的长剑,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想要吟诗一首,可保持这个姿势半天,也没能憋出只言半语,只能无奈放弃。
在他身后一个老仆,手里提着个鸟笼,里面装着一只青翠小鸟,极有灵性,轻声道:“殿下,这春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还是下去吧。”
萧去疾挥了挥手,似乎是极不耐烦,道:“老王,你哪儿都好,就是这点不好,罗里吧嗦地像个娘们,本王心里有数!”
老仆满脸无奈,只能连连点头。
萧去疾想了想,问道:“对了老王,我前些日子听暗卫府的那帮人说起过,剑宗少主要去江都,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最近有信吗?”
老仆轻声道:“老奴在镇魔殿里有几分交情,听说这位剑宗少主在齐州露过一面后就不知所踪了。”
萧去疾点了点头,道:“有点意思,我那位堂兄呢,他不是坐镇齐州吗,剑宗少主从他的地盘上路过,他就没什么动作?”
老仆摇头道:“齐王殿下对此似乎完全熟视无睹,倒是……”
“倒是什么?”萧去疾转过身来,“老王你别卖关子,本王最是不耐这个。”
老仆压低了声音:“老奴听说公主殿下对这位剑宗少主别有青眼,只是事关公主殿下清誉,可不敢乱嚼舌根。”
萧去疾嗤笑一声:“我那个堂妹,自小便是不类常人,常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动,当年依仗太后娘娘和陛下宠爱,不知闯下多少祸事,虽说这些年消停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事不足以大惊小怪,倒是堂兄竟然不去掺和这档子事,不像他的性子啊,很是蹊跷。”
说到这儿,萧去疾又是忽然自嘲笑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去管这些做什么?什么道门朝廷与我何干?有那些兄弟叔伯去操心,我自逍遥自在,说起来我倒想见见这个剑宗少主,一是问剑于他,再有就是见识下威名赫赫诛仙和剑三十六。”
老仆眯起眼,轻声道:“别的地方不好说,只要他在中州现身,老奴定将这位剑宗少主请到殿下面前。”
萧去疾伸手使劲拍了老王的肩膀,大笑道:“老王,够意思!”
第二十五章 相逢即缘一浊酒()
这当主子的不怎么靠谱,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名叫老王的老仆虽然穿得还算整洁,可全身身下却没有半点高人风范,既没有道门大真人的仙风道骨,也没有诸如镇魔殿大执事的阴鸷晦暗,怎么瞧都与高人二字不沾边,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有时候萧去疾自己也在想,在这些姓萧的王孙贵胄里面,哪个不是蓄养高手无数威风八面?就像自己那个叔祖萧瑾、堂兄萧白,独占一国一州之地,军政大权在握,何等逍遥自在。再瞧瞧自己个儿,蓄养高手就别说了,只有一个老王,还是自己那个已经过世的老爹留下的。什么军政大权就更没有了,也就勉强在地方官面前拿拿架子,遇到真正的实权官员都只能绕着走。
这些都是往大了说,往小了说,宗室蟒袍以大缎为料,以颜色区分,红、绿、黄、白、黑为上五色,又称正色,紫、粉、蓝、湖、香为下五色,又称副色,自己混不到一个最为尊贵的黑色也就罢了,就连其他四个正色都没能混到,干脆是个下五色中的蓝色,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自己虽说没什么大志向,可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希望能穿上身正黑色的冕服,哪怕没有实权的里子,好歹也有面子不是?尤其是过年进京时,这一身蓝蟒袍混在一众黑色蟒袍中,可别提多现眼丢人了!
萧去疾忍不住唉声叹气。
难怪老爹生前总说,父母给的那叫背景,自己打下的才是江山。
愁啊,真愁。
徐北游这时候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