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迈过门槛进入殿内,两名小宦官又将殿门缓缓合上,徐北游四顾望去,属于完颜北月的那把紫檀大椅上空无一人,整个殿内只有一方三足大鼎和四只白云铜炉,烟雾如云袅袅。
徐北游将视线转向那条挂满了纱幔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便是完颜北月精心潜修的精舍所在。
就在此时,里面传来了完颜北月的声音,“进来吧。”
徐北游微微一愣,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修士们的闭关所在乃是最为私密的场所,平时除了道侣和护法之人能够进去,就是寻常弟子也不能轻易入内,这时候完颜北月请他进入自己的精舍,这倒是有些出乎徐北游的意料之外。
不过徐北游也只是略微犹豫,便迈步走进那条挂满纱幔的长廊,一直来到其尽头处的精舍门前,推门而入。
精舍中,完颜北月仍旧盘坐在平日里的坐台上,头上道祖,脚下天魔,自己身处其中。
在距离坐台大概三尺的位置专门摆有一个蒲团,这便是留给徐北游的位置了。
徐北游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口道:“多谢完颜国主成全。”
“不灭金身的要义是慕容玄阴传授给你的,又是你说动了慕容玄阴,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我何干,又何必谢我。”完颜北月的声音十分平和。
徐北游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国主给了我去见慕容先生的机会,无论如何,国主都当得徐某这一谢。”
完颜北月眯起眼睛,说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你,那时候的你还不是什么剑宗宗主,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如今几年过去了,你成了继上官仙尘之后的大剑仙,身份地位变了,心性也跟着变了不少。”
徐北游问道:“不知国主此言何解?”
完颜北月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以家国为重,敢为天下先,这都是你的长处,我就不多说了,可太过世故圆滑,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一套,年纪轻轻便暮气沉沉,像个老夫子,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朝气和意气,也着实让人不喜。”
徐北游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正如国主方才所说,晚辈每每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着的重担,再想要快意行事,便很难了。就像一片羽毛,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可以随风飘荡,逍遥自在,可身上压上一块石头之后,便再也飞不起来了。”
完颜北月淡然道:“做山下的俗人难,做山上的仙人难,其实都不难。儒门有句话,叫做山上和山下,世内和世外,从无相通,若能相通,便是圣贤。我年轻时初听这句话,只觉得不屑一顾,可待到年老时再去回味,却又觉得有些道理。”
徐北游双手分置于双膝之上,静待下文。
完颜北月盯着徐北游,缓缓说道:“驰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不做山下蝇营狗苟的俗人,不做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仙人,做一个山上和山下相通的圣贤之人,这才难。”
徐北游沉默了许久,摇头道:“完颜国主过誉了,其实我从不是什么仙人,更不是什么圣贤之人,只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俗人。”
完颜北月紧紧地盯着他,好久才收回目光,轻笑一声:“好一个俗人呐,若世上人人都是你这样的俗人,那这个天下哪里还有所谓仙人的半分立锥之地。”
徐北游沉默不语。
完颜北月摇了摇头,道:“与你说这些话却是有些早了,毕竟如今的你尚不足而立之年,不管你的境界修为如何高绝,终究还是个年轻人,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境也在情理之中,那便不说这些了,说一说四大金身,如何?”
徐北游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
完颜北月缓缓道:“道门的道藏悟真篇中曾言,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若言九载三年者,尽是迁延款日辰。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得我命皆由我,才能火里种金莲。何谓火中金莲?便是消得内院霜雪,才为火内栽莲。”
所谓火里种金莲,所“种”之地,便是下丹田气海。
内院,则是中单田气府。
徐北游闻言之后,细细品味,默然不语。
完颜北月继续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不是天地无情,而是说天地至公,天地本无心,世人却给天地强加了一个心,以雷霆视为天地怒火,以大雪视为天地冷漠,以和风细雨视为天地仁慈,以凄风苦雨视为天地悲切。”
完颜北月话音落下时,崇宁宫外骤然一暗,在这个落雪的天气,竟是有无数雨丝落下,打在重重宫殿的金玉瓦上,发出啪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雨水沿着飞檐汇聚一线淅沥沥落下。
风是雨的头,在雨落时,风也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精舍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顿时便有湿润的水汽随风扑进精舍之中。
完颜北月的衣袍被风吹得飘摇摆动,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就像这雨,本无甚感情,不过是世人把对这雨的感怀强加了到了天地身上,所谓以己心拟天心不外如是。自己心意是己心,以己心拟天心是什么,说白了就是让天地元气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化。”
徐北游转头望向外面的如帘雨幕,道:“此时此地本无雨是天心,完颜国主以神通聚了一方雨云强行落雨,呼风唤雨不过如是,这便是以己心拟天心。”
完颜北月沉声道:“己心何在?紫府便是。你想要将四大金身熔铸于一炉,不同于武夫的横练体魄,根本不在于体魄窍穴本身,而是在于其内的三大丹田,道门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之说,四大金身说白了便是以神御气,以气返精。”
完颜北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魔策中又有言,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你可是懂了?”
徐北游低头陷入沉思之中。
完颜北月不复多言,又闭上了眼,开始玄修打坐。
第五百零一章 求取三支姻缘签()
浩浩帝都,百万之众。
偌大的一个帝都城,上到天子王公,下到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如此更是少不了行走江湖的术士之流,这些术士多是打着道门的旗号,披上一身道袍就敢自称自都天峰玄都而来的道门真人,平日里做些看相解签、调和风水、驱邪超度的活计,虽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占验派高人,就如当年的青尘大真人便曾是其中一员,但绝大部分人还是没什么道行修为,不过凭借一张伶俐巧嘴蒙混过关,与坑蒙拐骗不过一线之隔,被人称作“蓝道”。
只是自从朝廷与道门反目之后,这城中的道人就骤然少了许多,不少以往冒充道门真人的江湖术士,干脆是一狠心一咬牙,将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剃掉,道袍换袈裟,摇身一变就成了托钵化缘的佛门高人。
今日,在一处人来人往的路口处,便有如此一个不太寻常的人物,说他不寻常,是因为在这等时候,此人竟还是一身道人打扮,看道袍样式也是不俗,只是有些破旧,这道人看上去大概有花甲年纪,留着两撇山羊胡,此时老道人正坐在一块脏兮兮的布帛上,上头画着太极八卦,左手持幡,幡上写着大大的算命二字,迎风招展,右手拿铜铃,身前摆着一方签筒,着实看不出几分高人气度。
虽然没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官差来捉拿老道人,但寻常百姓兴许是怕沾染道门干系的缘故,很少有人敢来求签,所以老道人的生意很是惨淡,老道人百无聊赖,干脆是眯起眼睛,晒着午后的暖阳,昏昏欲睡。
就在此时,有一阵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让老道人猛地一个激灵,生怕遇到那种不讲道理的官宦子弟,直接纵马将他的摊子给踩踏了,其实摊子没了也是小事,关键是他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番折腾,说不定被撞之后还要被骂上一句没长眼睛,那又是何苦来哉。
待到老道人睁开眼睛之后,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站着两名牵马而行的女子,虽说这两名女子都是披着斗篷,看不清姿容如何,但两人所牵着的马匹却是让老道人狠狠震惊了一把。
老道人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如今又身在帝都这等世间第一等富贵之地,眼界自是不俗,那匹白马,应该是出自草原的乌骓,价值万金,而另外一匹则更是了不得,呈现出燕紫之色,竟是与传说中的飒露紫十分相像。
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
老道人咂摸了一下嘴巴,有点心惊,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贵人了,而且还是那种贵不可言的贵人,遇到这种贵人,运气好,便能发上一笔横财,可若是运气不好,挨顿打都是轻的。
老道人略微迟疑后,试探问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求签?”
其中那位牵着飒露紫的女子轻声道:“我这位妹妹想要问一下姻缘。”
老道人立时将视线转向那位牵着白马的女子,这位女子同样是披着一袭白色斗篷,将面庞深深藏在兜帽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和一个洁白精致的下巴和一双紧紧抿起的嘴唇。
老道人轻轻咳了一声,道:“那便请姑娘抽签吧。”
白马白斗篷的女子望着签筒,迟迟没有动作。
“这”老道人又望向先前开口说话的女子。
这女子披着一件滚金边的宝蓝色斗篷,比起一身白衣如雪的女子,更显威严富贵气态,让老道人认定了是主事之人。
她望了眼老道人,平静说道:“我这妹妹脸皮薄,也罢,我先抽上一只签。”
老道人赶忙道:“请。”
女子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臂,握住那只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老道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看到她润如羊脂美玉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俗称紫眼睛的紫翡数珠。
老道人的心肝又是不自觉地颤抖一下。
这等珍稀之物,他也就是听说过而已,今天还真让他给遇上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贵人,未免也太贵了些。
一支签跳出竹筒。
老道人放眼望去,只见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他顿时大喜过望,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姑娘,这是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
“倒还算准。”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捻住这支签王,将它丢回签筒。
在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在几经犹豫之后,终于伸手握住签筒。
老道人望着女子手中上下晃动的签筒,心底百思几转,先前那位女子八成是已有良配,自是无须再觅良缘,所以抽中了签王也不见如何喜色,反倒是这位白衣女子,八成还未婚配,所以这次的解签,还是以这位白衣女子为主。
若是能求得一个好签,这些贵人自然欢喜,那便少不了他的赏钱。
只是,当那名女子的签摔出签筒之后,老道人顿时便心底冰凉一片。
“遇人不淑矣。”
白衣女子捻起这支签,缓缓道:“这是第几签?”
老人心灰意冷,这签不用解签,就是表面的意思。
他迟疑了片刻,方道:“这是第三五签,下签,所谓所谓今之所逢遇耶,伊人是害人之人也。明知不可交,宜速止之,另择佳偶去可也。”
披着宝蓝色斗篷的女子轻叹一声,将这支签拿过,重新丢回签筒中,道:“此签不准,再抽一次。”
白衣女子犹豫了一下,复而拿起签筒,开始摇晃。
片刻后,再出一签。
老道人望去,在心底轻轻哀叹一声,道:“第五八签,中签,帷旧婚姌,其能降以相从乎?这是说一人不自量力,妄图高攀,即使得以攀高,事亦不得以称心者。既然如此,不如降落以求,可做为鸡头,不做牛尾。不如是否。枝头凤凰。尔不能见其外表断其幸也。须知其内容方可知也。”
宝蓝色斗篷的女子还要说话,白色斗篷的女子已是摇头道:“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就这样吧。”
前者点了点头,丢给老道人一只钱囊后,两人翻身上马,就此远去。
老道人大喜过望,瞪大了眼睛,只顾着打开手中钱囊去数银子,却没发现自己的签筒中少了三支姻缘签。
第五百零二章 萧知南和虞美人()
两名纵马女子一路前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外城到了内城,又到了皇城脚下。
皇宫重地,任何人不得纵马,唯有年高德重的老臣,会被皇帝赏赐乘双人抬舆,所以两名女子还未到达宫门,便已经翻身下马,沿着御道牵马而行。
此时已经夜色渐浓,那名披着蓝色斗篷的女子牵着飒露紫,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忍不住感慨道:“自从家父和家兄故去之后,我已是很久没有骑马了,一则因为没有时间,二则因为没有必要,三则,毕竟我是一介女子之身,若是光明正大地骑马出行,总会被一些老夫子所诟病,被说成是有失庄重。”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望向稍稍落后自己一个身位的白衣女子,微笑道:“这次倒是托妹妹的福,让我有再次纵马飞驰的机会。”
白衣女子沉默着,许久后方才轻声开口道:“御剑于九天之上的感觉,不是比骑马更好吗?”
蓝色斗篷的女子稍稍沉默,缓缓说道:“这是两回事,我想骑马的原因不在于骑马这件事本身,而是在于其延伸之故,往小了说,是不想被这座深宫束缚,甚至不想被这座城池所束缚,往大了说,便是想甩脱身上的这些规矩教条,求一个此心自在。”
白衣女子嗓音微涩道:“殿下鞭辟入里,吴虞受教了。”
两名女子正是萧知南和吴虞,这次吴虞奉张雪瑶之命秘密前往帝都面见徐北游,只是路上因为其他事情有所耽搁,待她抵达帝都时,徐北游已经离开帝都远赴后建,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吴虞的身份很是特殊,其他人不敢擅自处理,再加上韩瑄正在病中,便将此消息禀报给了萧知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萧知南竟是孤身一人出城迎接远道而来的吴虞,这才有了两人骑马并行入京。
如今的萧知南不是帝王胜似帝王,能与帝王并肩者,少之又少,这就难免让人想起一个典故,当年萧煜联手道门秋叶,布下大阵,改变天时,在冬日降下大雨,持续十余日,使得青河之水暴涨溢岸,终是水淹徐林二十三万大军,此战导致徐林不得不投降归顺于萧煜,并使得萧煜得以入主中都。在进入中都城时,萧煜曾经邀请秋叶与他骑马并行入城,以示两者的亲近关系。
可谁又曾想到,多年前曾经并肩同行的两人最后还是反目,其多年的交情也在梅山明陵的一次隔空交手之后,彻底走到了终点。
吴虞出身世代官宦门第,自是精通这些典故,深知无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即便撇开徐北游的关系不谈,她对于萧知南也有一种近乎于本能的戒备,所以萧知南称呼她为妹妹,她却尊称萧知南为殿下,也始终不曾真正并肩而行,总是稍稍落后一个身位。
萧知南对此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已经展现出诚意,别人不领情,她也不好强逼着人家去认可,那倒是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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