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倒是无甚所谓,就是生吃几块石头也不算什么,不过韩瑄却是上了年纪,肠胃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饭后,一家人坐在飞霜殿外的露台上,吃月饼赏月,其乐融融。直到亥时时分,由萧羽衣和萧元婴陪着韩瑄,徐北游和萧知南去了趟太庙,回来之后,已经近乎夜半时分,萧知南还要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便由徐北游护送着老爷子出宫回府。
夫妻两人已经商议定好,这几日里徐北游就安心陪着老爷子。
自从进入承平二十四年以后,韩瑄似乎已经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的话语都不去说了,此时坐在马车上,更是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态,可又因为人老觉少的缘故,迟迟不曾睡去,只是依着车厢的厢壁,怔然出神。
回到韩府之后,韩瑄执意让徐北游先去休息,徐北游拗不过他,只能先行离去,韩瑄由侍女搀扶着慢慢走回卧房。
韩瑄一生清苦,素来不喜暖床之事,所以在熄灯之后,空空荡荡的卧房内就只剩下他一人。
老人躺在床上,并无睡意,睁大双眼望着头顶幔帐,喃喃自语道:“既是师徒又是父子,南归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为父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雪中酌酒道辛苦()
今年天象异常,不过深秋时节,东北三州就已经大雪漫天,在东北三州以北的九州之地,就更是如此。
从北都出关之后,天色骤然一变,暮色沉沉,又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这塞外的大雪,比起西北还要大上几分,路上的积雪足有三尺厚,马跑不起来,也难走车,便是行人,一脚下去也要整条腿都陷进去,只能走雪橇。
从巨鹿城再往北走,便是后建的朝州,平日里商队来往频繁,只是这场大雪一落,商路堵塞,使得众多商队都滞留在巨鹿城中,徐北游是在八月十八从帝都出发,御剑飞天而行,八月十九就到了巨鹿城,在这里见到了灵武郡王萧摩诃。
徐北游上次见到萧摩诃,还是萧玄在世的时候,徐北游大婚,诸王齐聚,不过如今却是物是人非,赵王萧奇身死,齐王萧白登基称帝后又骤然驾崩,燕王萧隶被废,数来数去,只剩下灵武郡王萧摩诃和梁武郡王萧去疾。
相较起萧去疾,徐北游和萧摩诃又有些其他情分,当初公孙仲谋带着他游历西北的时候,就曾专门去拜访过萧摩诃,总得来说,徐北游和萧摩诃共有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时,徐北游还是个无名小卒,甚至连剑宗少主都算不上,第二次见面时,徐北游已然坐稳了剑宗首徒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成为大齐朝廷的第三位帝婿,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徐北游还只是一个后进晚辈,只是到了如今的第三次见面,徐北游已然是名满天下,成为天下间排的上号的绝顶人物。
这一次,萧摩诃亲自相迎,把临时到访的徐北游奉为座上宾,于情于理也都该如此。恰巧灵武郡王府名下有个极大的酿酒坊,因为是常年往草原和后建贩酒的,所以出好酒,也出以数量取胜的粗劣烧酒,兴起之下,萧摩诃便邀请徐北游去这个酿酒庄子上走一走,在这里选了一壶窖藏二十年的美酒,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起了后建的情况。
说起这个,萧摩诃略带着几分唏嘘,“今年天时异常,六月飞雪,就拿我这个酿酒的庄子来说,往年要在后建往返六次,可今年却因为大雪阻路的缘故,只是往返了三次,比起往年足足少了一半,好在今年天气也冷,留在巨鹿城中的商队也多,喝酒御寒的人多,这酒还不至于卖不出去。”
徐北游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说道:“老王爷的意思是,这关外的雪是格外大了。”
萧摩诃也是喝了一口酒,不由苦笑道:“不说别的,最近从草原或是后建那边逃荒过来的牧民可是不少,城里的米价已经涨了三成,就算熬到来年开春回暖,这些没了牲畜的牧民靠什么活着?没有钱粮换酒御寒还是小事,就怕他们吃不上饭,铤而走险,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内有反贼,外有后建草原,咱们大齐应当如何?”
如今的积雪三尺,绝非诗词中的夸大之言,其实别说积雪三尺,就是积雪一尺半,对于以放牧为生的牧民而言,都是要命的天灾。雪厚,将牧草都深埋了,就算牲畜没有被冻死,也会无草可吃,活活饿死也不算稀奇。
萧摩诃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叹息道:“正所谓屋漏连逢隔夜雨,中原的局势我曾有所听闻,多仰仗南归你,稳定江南局势,拖住了魏王,又远赴草原,使纳哈楚部的布罗毕汗撤兵,又拖住了林寒的草原大军,眼看着平定了东北的牧王,这局势有了好转,可后建却又落起大雪,若是后建也学着草原发兵,可是要前功尽弃。”
徐北游叹息道:“事缓则圆,若来年开春真能回暖,草原也好,后建也罢,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就怕来年也是今年这般光景,那才是将人逼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萧摩诃放下手中的酒杯,点头赞同道:“南归此言直指要害,毕竟咱们大齐朝廷和后建是兄弟之盟,后建国主完颜北月又是咱们大齐的帝婿,如今崇宁大长公主尚还在世,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后建应当不会轻易发兵启衅。只要来年不是这般天寒地冻,那咱们大齐就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
徐北游点了点头。
萧摩诃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感慨说道:“年轻的时候,跟随家父读书,读左传,上头有句话,叫做‘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咱们大齐夺天下,便是占了天时之利,连续几年天降大雪,气候严寒,使得庄稼颗粒无收,流民遍地,这才使得大郑朝廷人心尽失,有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功勋,时至今日,同样是天降大雪,同样是气候严寒,难不成真要应了这句话不成?”
说到这里,萧摩诃的嗓音中已然是多了几分颤抖。
徐北游以两指捏住酒杯,缓缓转动,没有作声。
天道运转,难不成真是天要亡大齐?还是说大齐连续两代帝王的逆天行事,这才引来了天道震怒,降下惩罚?
若真是如此,道门倒还真是顺应天意,替天行道了。
徐北游不是精通占验之道可以窥测天机天意的青尘,他看不透,也猜不透,只能凭借着自己手中的三尺青锋,用心去做,尽力为之。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徐北游小口啜酒,将杯中的酒慢慢喝干,萧摩诃小心试探问道:“南归你此行是要去往后建亲自面见那位完颜国主?”
徐北游没有藏着掖着,坦然承认道:“这位完颜国主性情冷漠,又在大梁城中画地为牢几十年,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毕竟是事在人为,不管他如何想,我总要走上一趟后建,与他见上一面,谈上一谈。”
萧摩诃略一犹豫,道:“我痴长你几十岁,忍不住奉劝你一句,虽然你和完颜北月都是名列天机榜三圣之人,但他毕竟是修炼了几十年的前辈,再加上后建又是他的地盘,所以无论谈得拢或是谈不拢,都要以和为贵,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
徐北游笑了笑,郑重点头道:“老王爷所言,北游记下了。”
萧摩诃突然起身,抱拳拱手,肃容正色道:“天下大势,一国国运,都压在南归你一个人的身上,辛苦,辛苦了。”
徐北游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分内之事。”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后建九帝二百年()
在巨鹿城短暂停留之后,徐北游继续北行,三尺之深的积雪拦得住无数商队,却拦不住徐北游这位大剑仙,很快他便一路北上进入后建朝州境内。
此时的朝州,与辽州无异,同样是大雪漫天,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中秋八月,倒像是寒冬腊月。
徐北游这次后建之行,自然也是知晓了完颜北月并不在大梁城中的消息,他本想直接去往天海城面见完颜北月,不过在与萧摩诃深谈一番之后,却改变了决定,打算先在后建境内走一走,看看如今的后建到底是怎样的境况,是否真如萧摩诃所预料的那般,也好让他在见到完颜北月之后,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言之有物。
后建兴起于大楚年间,初时与草原各部大同小异,由后建太祖皇帝正式建国,定都大梁城,以汗王称呼。直到后建太宗皇帝率军南下中原,灭掉大楚,开始效仿中原王朝制度,这才正式于江北帝都登基改汗称帝。
后建鼎盛一时,几乎夺得大楚的天下,却未能长久,先是江都一战大败而归,紧接着又是大郑太祖皇帝率大军兴师北伐,后建大军在久战疲敝之下一败再败,退至帝都城中,后建太宗皇帝郁郁而终。
当时位于帝都城中的众将领拥立其子继位,是为后建世宗皇帝,仓促即位的世宗皇帝面对来势汹汹的大郑大军,不得已放弃帝都,退出中原,甚至连侵占多年的东北三州之地也不得不放弃,只余如今的九州之地。
虽然如此,但后建所承袭的中原体制却是传承下来,又因为后建本是游牧之族,为了将游牧和农耕分开,历代后建皇帝主张因俗而制,形成“南北两院”的格局,也是世人所知的南院大王和北院大王。
徐北游在离开帝都前往后建之前,曾经专门读过有关后建庙堂体制的卷宗典籍,说到后建的庙堂格局,除了南北两院大王之外,还不得不提到后建的后族。
众所周知,如今的萧氏分为嫡庶两支,早在大楚年间时,世代扎根于帝都城内的萧氏就已经是显赫一时的大族,后来后建大军攻克帝都,萧氏由此分为两支,一支跟随众多世家衣冠南渡,前往江都,后来又从龙于大郑太祖皇帝,重新杀回帝都,成为大郑的开国功臣,也就是萧煜这一支,被称为嫡宗。而另外一支萧氏则是被裹挟着去了大梁城,并在大梁城中落地生根,也就是萧政、萧殊、萧摩诃这一支,被称作庶宗。
到后建穆宗帝在位时,后建萧氏已经成为后建大族,穆宗皇帝病逝之后,已经是后建重臣的萧氏家主萧思温秘不发丧,扶持后建景宗皇帝登上帝位,景宗皇帝投桃报李,封萧思温为北院大王,并将其女萧绰召入宫中,先封贵妃,三月后封为皇后,后建萧氏由此一跃成为后建后族。
帝后两人感情甚笃,在萧思温死后,景宗皇帝体弱,逐渐将大权交于萧绰手中,随着时间推移,后建一切政务都由皇后萧绰独断,景宗皇帝只听通报,从不干预,甚至还传谕史馆学士,此后凡记录皇后之言,亦称上谕,并着为定式,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程度。
后来景宗帝病逝于出猎途中,留下遗诏,梁王嗣位,军国大事听命于皇后。圣宗继位之后,尊萧绰为皇太后,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萧太后,由萧太后摄政。
自景宗始,直至道宗为止,也就是死于五王之乱的小皇帝,后建皇后始终出自于后建萧氏,萧氏成为当之无愧的后建后族,仅次于皇族完颜氏。
待到后建道宗皇帝继位,幼主孤弱,尊生母萧南仙为太后,由萧南仙之弟萧政出任北院大王,总揽朝政。后来,萧南仙骤然暴猝于深宫之中,随即以完颜德为首的五王起兵,驱逐萧政,萧政带着儿子萧殊和孙子萧摩诃逃至巨鹿城,投奔当时已经雄踞西北的萧煜。至此,两家萧氏重新归为一统。
再后来,便是那场世人皆知的北伐后建,萧煜联手慕容燕平定五王之乱,扶持完颜北月登上帝位,结成兄弟之盟,并将自己的妹妹崇宁大长公主萧玥嫁于完颜北月,由此,萧氏再一次成为后建的后族。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氏和完颜氏的关系不可谓不深,渊源不可谓不远,情分不可谓不厚,再加上完颜北月和萧玥夫妻关系极佳,所以徐北游这次的后建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把握。
此时徐北游已经来到朝州府,城内足有几十万人,就算是放在中原,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如今的府城之中,所谓的农耕与游牧之分已经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多是混居聚居,几代人通婚下来,早已难分彼此,徐北游挑了一家居于闹市之中的客栈,掌柜和伙计祖上都是中原人士,与当初的后建萧氏一般,被后建大军裹挟着来到后建,便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已经有了数代人的光景。
徐北游白天在城内走动,看各行各业,看贩夫走卒,也看达官贵人,如今后建的情形到底如何,这场大雪是否会把后建逼入到草原那般绝境之中,不在于庙堂权贵的几句言语,而在于民间市井的诸多细微之处,就像萧摩诃的酿酒庄子,通过贩酒买卖的好坏,就能推断出种种近况,所谓一叶知秋,不过如此。
待到夜幕降临,徐北游这才回到客栈,这次“走访”,收获颇多,感触也颇多,这场大雪对于后建的影响,必然是有的,万幸还不至于像草原白灾那般严重,关键在于草原是纯粹的游牧之族,而后建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已经变为半是农耕半是游牧,又无战乱之祸,总是有些收成,虽然此时民间的日子已经很是难捱,但还不至于发展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远谈不上民怨沸腾,这让徐北游稍稍心安几分,大势尚有转圜余地。
毕竟民心多变,都说人心似水,涟漪反复,还有后半句话,叫做民动如烟,若是不能安住百姓的心,看似温顺的百姓也是说变就变。
徐北游并无睡意,恰好下了多日的大雪在今天下午停了,他干脆推开窗户,眺望一轮新月。
也就在此时,他意外发现了两个久违不见的熟悉身影。
第四百七十五章 心弦断数珠亦断()
夜幕之上,一轮皎洁圆月高悬当空,洒落无数静谧银白。
此时客栈外的长街上,一片素白之色,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还是积雪,有两道身影在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过。透过浓郁的夜色,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一名僧人,只穿了一身单薄僧衣行于刺骨寒风之中,跟在后头的却是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身着一袭红衣,行进之间,薄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将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虽然看不太清面容,但想来必是人间绝色。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走在前面的年轻僧人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容坚毅方正,神情平和慈悲,他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蹙眉道:“女施主,你又何苦纠缠贫僧?”
那红衣女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红衣红裙红绣鞋,眉眼如黛,青丝如瀑,她就站在僧人的不远处,嗓音清冷道:“和尚,你为何要躲我?”
僧人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顿时寒风不起,如水波不兴。
女子见僧人不说话,又说道:“帝都一别之后,你便处处躲我,这次你来后建,却是被我撞到,我问你,你来后建做什么?”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道:“此乃师长之命,小僧不便告知。”
女子不怒反笑,“和尚,你别忘了这是哪里,这是后建,是我玄教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为难于你?”
和尚没有作声,仍旧是双手合十,摇头叹息。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眼前之人的这般模样,不以为意地自顾自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慕容教主在江都那边败给了剑宗宗主徐北游,然后被完颜教主所擒,如今的玄教,头顶上的天已经变了,再没有慕容教主,只有完颜教主”
僧人面无表情。
女子继续说道:“不过无论怎么变,师尊都必然是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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