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牧棠之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可是这一战之力,说到底不过是再多死几条人命,想要翻盘,已是不可能。若说东山再起,那也是无稽之谈,我东北牧氏能有今日,是三代人的辛苦经营,趁势而起,如今一朝毁于我手,想要再现当年的辉煌,又是谈何容易。”
他稍稍一顿,继续说道:“我这次之所以会败,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在于我自己,是我看不清形势,妄自尊大,使得佛门离心。还有我识人不明,直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孤家寡人,查擎,你作为我的左膀右臂,能将我完全瞒过去,你的心机城府不可谓不深。”
查擎眼睑低垂。
牧棠之问道:“我是怎么处置?是被押往帝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还是由你立刻将我处死,不留后患,以免夜长梦多。”
查擎沉声道:“如果按照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她还想再见你一面,待到见过之后,再做决定。”
牧棠之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萧知南竟然还愿意见他,随即失笑道:“这丫头瞧着是个冷酷心肠之人,可到了最后,还是会心存几分善念,就凭她这样的心性,又如何坐得稳皇帝尊位?”
查擎平静道:“长公主殿下宅心仁厚,有仁君气象,实乃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牧棠之不置可否道:“既然你说这是她的想法,那么就是还有其他人的意思了,都说说吧。”
查擎道:“按照佛门方丈大师的意思,毕竟佛门与牧氏之间还有当年前辈先人积攒下的香火情分,佛门也不想看着牧氏后人落得一个身死下场,所以方丈大师想要请殿下放弃牧王称号,然后就在佛门祖庭隐居,从此牧氏与萧氏化敌为友,只须殿下不离开佛门祖庭一步,方丈大师担保无人敢来向殿下招惹是非,殿下从此乐享清净,萧氏执掌江山,皆大欢喜。”
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但是说白了,就是要将牧棠之囚禁在佛门祖庭之中,从此不见天日,对于牧棠之这样的志大枭雄而言,当真不如死了干净。
牧棠之直接问道:“还有最后一人,如果我猜不错的话,应该就是徐南归了。”
查擎点头道:“正是,小阁老的意思是要让在下直接杀掉殿下,用小阁老的话来说,既然长公主殿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来做这个恶人,毕竟牧氏在东北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是牧棠之不死,终究是个祸患,还是要及早除去,以绝后患。”
查擎话语说得很慢,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子肃杀之气,立在一旁的冯氏终究是个弱质女流,闻听此言之后已经是脸色雪白一片,身形摇摇欲坠。
牧棠之却是笑道:“好一个徐南归,不愧是一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人物,行事果决,杀伐果断,也就是有他保着萧知南,那丫头才能坐稳萧白留下的皇帝尊位。”
查擎没有说话。
牧棠之望向查擎腰间的饮雪刀,笑问道:“这把刀是我送给你,现在可否让我再瞧上一瞧?”
查擎面无表情地抽出饮雪刀,将其交到牧棠之的手中。
牧棠之接刀之后,屈指一弹,在刀身上震荡出涟漪阵阵,感慨道:“当年完颜北月送出四把饮雪刀,持有龙刀的萧玄第一个走了,接下来就是我这把猴刀,不知蛇刀和马刀,能否笑到最后?”
说话间,牧棠之毫无征兆地一刀刺入身旁的冯氏胸膛,看着心爱女子猛地睁大了双眼望着自己,她双手下意识地握住刀刃,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最后满是不敢置信地倒地死去。
牧棠之将杀人不沾血的白刃从冯氏胸膛抽出,又横于自己的脖子之上,脸上神情豁达无比,大笑道:“查擎,你我相交一场,我最后送你一件厚礼,带上牧棠之的人头,去见徐南归,去做那大齐的功臣名将。”
第四百五十三章 江北从此无大战()
今日是徐北游和萧知南在佛门祖庭停留的最后一日,他们已经决定,明日就动身启程返回帝都,毕竟出来的日子已经很长,尤其是萧知南,身为摄政长公主,有训政监国之职,不好离开帝都太长时间。
再者就是,佛门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在这里停留已无太大意义,在这段时间里,徐北游分别听过了方丈秋月和六大首座的讲经,自有一番裨益,至于接下来如何再更上一层楼,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是否再留在佛门之中,已经无甚紧要。
此时佛门祖庭的待客精舍之中,空空荡荡,只有徐北游和萧知南两人,两人都盘坐在蒲团上,中间是一张从里透出红色的紫檀小方桌,桌上摆有碟盘碗筷,都是大楚官窑烧制的极品,尤其是两只瓷碗,都是开片的蓝青瓷,薄如宣纸,乍看是一片青色,细看又从中透出淡淡蓝色,放在寻常世家之中,怕是要当作珍奇古董供奉起来,哪里会直接用来盛饭,那筷子虽然平常一些,可也是上好象牙制成,泛出如黄金般的色泽,筷头镶银,皇宫大内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佛门的底蕴之深,要远胜那些不过百余年传承的所谓世家。
萧知南吃饭很静,细嚼慢咽,筷子和碗碟不会碰撞半分,其间没有半分声响,优雅端庄。
反观徐北游,谈不上失礼,却与一个雅字无缘,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徐北游自小在寨子中长大,坐在门槛上吃饭的经历也是有过,自然没有养成这等习惯,连带着萧知南也破了前二十年里雷打不动的铁律规矩。
一如往常,还是由徐北游主动开口,笑言道:“细细算来,我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这般正经吃饭了,酒倒是喝了不少,今日在佛门吃一顿素斋,也算是沾沾佛祖的慈悲佛气,消一消身上的杀孽。”
萧知南闻言放下手中饭碗,虽然她破了自己食不言的规矩,但还是不会在咀嚼的时候开口说话,直到把嘴里的米粒全都咽下之后,才道:“这是黄粱米,穗大毛长,谷米俱粗于白粱,而收子少,不耐水旱。食之香美,逾于诸粱,人号为竹根黄,可以算是一味药材,被佛门拿来之后,又佐以佛门祖庭的山泉之水清洗和雪山之水浸泡,中和其中躁气,再入锅蒸熟,以檀香木为柴,不生烟火气的同时,使得香气浸入米粒之中,仅仅是这两碗饭,放在外头,千两白银也难求。”
徐北游用筷子夹起几颗晶莹剔透的米粒,啧啧道:“仅是米饭就如此花费,那么这些素菜就更不用说了,你我二人一顿饭岂不是要吃上万两银子?”
萧知南将一口米饭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了好一阵子才咽下去。
此刻她在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当年父皇为何要与道门过不去了。承平二十一年的时候,青河大水,一口气淹了五个县,灾民几十万,可朝廷竟然没有银子赈灾,还要让萧白去江都筹措钱粮。虽说朝廷每年都有千万赋税,可朝廷花钱的地方更多,军饷军械、兵器甲胄、军粮马匹、城池河堤、赈灾放粮、百官俸禄、皇室开销等等,哪个不要银钱。
朝廷无钱,百姓也无钱,若是赶上灾年,卖儿卖女、背井离乡者,比比皆是。
百姓无余粮,国库无盈余,钱都上哪儿了?
今日看来,一个佛门祖庭,近万僧侣,不事生产,却还能如此奢华,仅仅是一顿餐饭,加上碗筷碟盘,怕是要有十几万两银子,以小观大,整个佛门又是如何豪富,恐怕坐拥东北三州近百年的牧氏也不能望其项背。
就更不用说比佛门更胜一筹的道门了。
这些宗门立于世间,更甚于那些豪阀世家,不说道门佛门两家,就是已经远不如往昔的剑宗,在江南亦是坐拥亿万家产。
当初父皇若是放任道门继续势大扩张,富可敌国可就真不是一句恭维之言了。
想到这儿,萧知南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宗门的人数不过是万民百姓的九牛一毛,手中财富,却能胜过万民百姓,这到底是谁之过?是朝廷之过?是宗门之过?是传道的道祖佛祖之过?还是上天之过?
萧知南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父兄已经死在了一个“天”字上头,她不愿也不敢重蹈覆辙。
就在此时,精舍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继而有人轻叩门扉,道:“长公主殿下和徐宗主可在?”
徐北游放下手中碗筷,从蒲团上起身,问道:“是谁?”
外面来人恭敬答道:“启禀徐宗主,查擎查都督已经抵达寺中,想要求见长公主殿下和徐宗主。”
徐北游转头望向萧知南。
恰好萧知南也朝徐北游望来。
两人对视,沉默无语。
门外的人静静候着,不敢多言。
过了片刻,徐北游开口道:“你请查都督过来吧。”
门外之人应诺一声之后,立刻转身离去。
不多时,查擎推门而入,先将怀中的木盒放置一旁,然后跪地叩首道:“罪臣查擎叩见摄政长公主,叩见小阁老。”
此时萧知南也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来到精舍面南背北位置上的椅子坐下,抬手虚扶道:“查都督请起。”
查擎应诺一声,缓缓起身,然后低头弯腰,双手捧起木盒。
徐北游上前接过查擎手中的木盒,温言道:“此番平定东北三州一都之地,查都督是大功之臣,还请入座。”
查擎谢过之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徐北游将木盒递到萧知南的面前。
萧知南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望向查擎,语气中微微带了几分颤抖,明知故问道:“这是何物?”
查擎立刻起身答道:“回禀长公主殿下,盒中所装的是牧棠之的人头。”
查擎是心思缜密之人,知道牧棠之自幼与萧氏兄妹关系亲厚,所以此时并未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反王”,免得开罪正是触景伤情的萧知南,也并未以辽王称呼,以免显得他还在追念旧主,为小阁老忌惮,而是以牧棠之称呼,不偏不倚,都不得罪。
萧知南闻听此言之后,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伤感戚容,没有去接这个木盒。
既然她不想看,徐北游就代其劳,推开木盒的匣盖,一颗栩栩如生的人头正卧于其中,正是曾经在东北三州之地呼风唤雨的辽王牧棠之,只见他双目紧闭,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笑,整颗人头已经被处置过,所以并不见半分血腥之气。
徐北游凝实许久,轻轻叹息一声,“牧兄,又见面了。”
盒中人头自然不会回话。
然后他合上匣盖,又将木盒交还到查擎的手中,“有劳查都督了,还请查都督将牧王尸首收敛厚葬,不要伤及牧氏的家人。”
查擎接过木盒,重重应诺一声,然后徐徐退下。
待到查擎离去之后,萧知南幽幽道:“江北从此无大战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大真人为何不逃()
承平二十四年深秋的这一天,注定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也许在后世之人看来,正是这一天,成为了整个天下大势的重要转折。
在查擎去后堂见牧棠之的时候,大堂还剩下四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分别是赵无极、龙王、酆都大帝、林宗。
赵无极和龙王隐隐成掎角之势,将酆都大帝的退路完全封死。
这位真名为陈焕之的镇魔殿第二大执事坦然坐在案后,看着眼前分别代表了大齐朝廷和佛门的两人,并无惧色。
酆都大帝,或者说陈焕之眯起眼眸,纹丝不动,似乎并不打算暴起逃亡。
这次他奉镇魔殿殿主尘叶之命来到辽王府与牧棠之会晤,虽说早已料到此行不会顺利,但万万没想到局势竟是会恶化到如此地步,尤其是牧棠之这位辽王殿下,按照道理而言,牧氏在东北三州一都之地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就算大齐朝廷和佛门联手,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是,可牧棠之却是自毁城池,让他这位道门大真人陷入到孤军奋战的凶险境地之中。
此时陈焕之的心中,已是将这位不争气的牧王恨到了极点。
你牧棠之心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若是最后再殊死一搏,彻底惹恼了大齐朝廷和佛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还要连累其他牧氏族人,于是你便想要做好人,以自己一人的身死,换取大齐朝廷和佛门的网开一面,好让东北牧氏不至于就此绝后,可你想过没有,因为你的这个决定,还有其他人要因此而死。
陈焕之心知肚明,牧棠之肯定想过,也很清楚其结果,可牧棠之还是这么做了,分明就是把他们这些曾经的盟友也一并当作礼物送给了大齐。
这让陈焕之如何不恼怒。
当堂间包括林宗在内的众多宾客被甲士陆续带走之后,赵无极这才上前一步,明知故问道:“陈大真人,还不逃?”
陈焕之笑了笑,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无极故作讶然道:“难道陈大真人要学小阁老,一人一剑便是举世无敌?只是道门大真人常有,小阁老却是不常有,放眼如今的天下,能有这份底气的,也唯有小阁老一人而已。”
陈焕之双手分别按在身前的案几上,默不作声。
赵无极好似刚刚想起什么,故作恍然道:“我倒是忘了,大名鼎鼎的道门镇魔殿便是覆灭在小阁老的手中,只剩下你这位第二大执事仓皇而逃,对于小阁老的厉害之处,你这个亲历之人,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又哪里用得着我来多嘴。”
陈焕之按在案几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青铜案几上出现了几分微不可见的裂痕。
赵无极按住腰间的长刀,想起自己一刀斩杀萧林时的刹那风华,有几分惋惜,那一刀惊艳是惊艳,却也耗去了他太多的精气神,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相同的一刀,他微笑道:“不过你放心便是,今天你的对手不是我。”
说话之间,身着白色僧衣的龙王向前一步,双手合十道:“大真人的对手是贫僧,还望大真人不吝赐教。”
下一刻,酆都大帝的身形变得缥缈不定,口中诵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说话之间,他的身形彻底模糊,似在此界,又似不在此界,似有似无,似虚似幻。
似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善哉!”龙王只是简单诵了一声佛号,然后缓缓伸出右手,五指伸张,有金色佛光从他的掌间流溢开来,如光华水波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荡漾。
一时间整座大堂那都是金色一片,佛光如海。
整座大堂瞬间被镀上一层金光,仿若黄金铸就,原本要随风而去的陈焕之仿佛被丢进牢笼之中,竟是逃不出去,不得已又重新显现出原本的身形。
既然逃不走,他干脆便彻底放手一搏,毕竟赵无极没有出手的意思,而且佛门龙王也不是徐北游,你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我也是地仙十六楼的境界,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陈焕之一声冷笑,大袖一甩,从中发出四道剑气,如同一朵青莲骤然绽放,然后急速放大,在有车盖大小之后,骤然爆裂开来,一时间青色剑气弥漫,飞快穿梭交织,将金色的佛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幸而此时堂内除了赵无极之外再无他人,否则这道青莲剑气挥散开来之后,必然会是个血流成河的惨淡场面。
龙王不敢大意,一双呈现出金黄之色的手掌向前一推,大堂中蓦然出现一双巨大手掌,仿佛是两面巨盾,将近乎无穷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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