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停下脚步,望着这个小和尚许久,心情蓦然好上许多,对身旁的萧知南轻声道:“似乎还是个熟人。”
接着,徐北游示意萧知南暂且在原地等候片刻,他独自一人上前,来到小和尚的面前。
徐北游与这小和尚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跟随师父游历塞外西北的时候,他和知云一起去千佛窟,在那里遇到了还未还俗的病虎张无病,那时候的张无病已经在佛门中失势,由堂堂龙部之主的位置被排挤到西北的千佛窟中做监事僧人,由此便有了徐北游和张无病的第一次见面。
徐北游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张无病腰间别了把戒刀,一手举着火把,另外一只手便是牵着这个小和尚。只是几年时间没见,这个小和尚长大不少,又换了打扮,差点让徐北游没敢认,看了许久之后,徐北游这才敢确认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当初跟在张无病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只是这个小和尚怎么成了秋月的贴身近侍?
还是说当初他本就是秋月安插在张无病身边的一颗暗子?
徐北游收敛思绪,笑问道:“小和尚?你还记不记得我?”
小和尚早已看到徐北游,只是如今的徐北游与当初大不相同,又是一头白发,让他根本没往那方面联想,此时听到徐北游的话语,又是打量了许久,迟疑道:“这位施主,我们曾经见过?”
徐北游笑道:“当然见过,在承平二十年的时候,西凉州,千佛窟。”
小和尚微微一愣,猛地想起什么,惊喜道:“你是徐北游!?”
徐北游微笑道:“你倒是还记得我的名字,可我却不知道你的法号是什么。”
小和尚顿时想起自己的职责,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毕恭毕敬道:“小僧还没有被授予法号,仍是用俗家姓名,姓张,双名木暮。”
“张木木?”徐北游有点好笑道:“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双木为林,为何不直接叫张林?‘木木’二字感觉略显随意啊。”
“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张木暮似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认真解释道:“不是两个木字,而是浮石沉木的‘木’和日暮途远的‘暮’。”
就在这时,萧知南也走了过来,微笑道:“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触地而出也。暮为晚也,两者结合在一起,张病虎可能是希望你大器晚成吧。”
张木暮望向这个说话的漂亮女子,禅心不定,竟是不敢直视,脸色微红地低下头去,羞怯问道:“这位女施主,你也认识我师父吗?”
“这个自然认得。”萧知南道:“而且还很是熟悉。”
听到这话,小和尚不自觉地对这位漂亮女子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不过还是朝徐北游这边靠了靠,小声问道:“徐北……施主,这位女施主与你是什么关系?”
徐北游也学他压低了声音,“内子。”
小和尚一愣,“啥是内子?”
徐北游哭笑不得,“就是老婆的意思。”
当年大楚驸马都尉王晋卿曾有过一句诗,“老婆心急凭相劝”,由此“老婆”二字变得天下皆知,代指结发之妻。
小和尚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顿时懂了。
然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当初跟在你身边的知云呢?怎么换人啦?”
虽然小和尚已经和萧知南拉开一段距离,又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萧知南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地仙十二楼大修士,这番言语必然已经被听在了耳朵里。
只是萧知南何等心思缜密,又怎么会在人前让丈夫尴尬,只是装作没听见一般,负手望着远处的雪景。
徐北游轻轻咳了一声,道:“知云师妹拜了道门的掌教真人为师,与我已不是一路之人。”
“掌教大真人!”张木暮被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高了几分,“那可真是极好的前程,知云还是有福气的。”
这下萧知南已经不能再装什么也听见的样子,转过头来,先是剐了徐北游一眼,这才道:“这位小师傅,我夫妻二人此番前来拜见方丈大师,还要劳烦小师傅通传一二。”
小和尚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来职责,赶忙向萧知南告罪一声,然后往身后的方丈室行去。
不多时,张木暮去而复返,对着两人合十行礼道:“方丈请二位施主入内一叙。”
夫妻二人在小和尚带领下,来到方丈室的门前,只是一扇普通石门,远不能与大雄宝殿那两扇高大数十丈的门扉相比,小和尚没有入内,只是请两位贵客进入其中。
进得方丈室中,果然是名副其实,只有方丈大小,其中密不透风,唯有三面石壁和入口处的石门,面南背北的位置上摆放着一个蒲团,上面盘坐着一名看似年轻实则已经是杖朝之年的僧人,其周围摆放着许多蜡烛,将此地照得通明透彻,在其身前还有两个蒲团,应该是留给来客之用了。
秋月见到两人,伸出手掌作请,“长公主殿下,徐宗主,请坐。”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分而落座。
虽说自从椅子由西域传至中原之后,“胡坐”已经逐渐取代“正坐”,但此时夫妻二人为表庄重,还是未曾盘坐,而是依循古礼,以正坐之姿态,跪坐于蒲团上。
秋月先向两人合十行礼,道:“这次徐宗主和长公主殿下亲赴盂兰盆节法会,秋月谢过。”
萧知南腰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缓缓开口道:“外子先前请了佛门的龙王去帝都做客,本宫也当向方丈大师表示歉意。”
第四百三十九章 和尚说大小佛法()
秋月笑了笑,“此事是佛门不对在先,原本老衲只是想让龙王将秦施主请到佛门来,以礼相待,以此为契机,使徐宗主赶赴佛门一行,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不过好在徐宗主终究还是来了佛门。”
徐北游闻言后顿时恍然,难怪当初他去见龙王时,龙王竟是如此干脆地建议他来参加盂兰盆节法会,没想到这本就是佛门的用意所在。
秋月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老衲年轻时,曾因为某事前往帝都,又因为此事与同样赶赴而来的秋叶道兄产生冲突,如今的老衲不是秋叶道兄的对手,那时候的老衲同样不是秋叶道兄的对手,于是老衲便以一朵宝色花为代价,请动当时同样身在帝都的秦施主,与老衲联手共抗秋叶道兄。”
萧知南道:“是瞑瞳之事吧,当年皇祖父曾留下过只言片语。”
秋月笑着点头道:“是了,当年之事说到底就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萧皇帝便是那位得利的渔翁,我们佛门和道门争了半天,最后却是空手而回。”
萧知南微微一笑,“方丈大师此言差矣,佛门是空手而归不假,可道门却并非如此,秋叶正是因为此事与皇祖结下了善缘,这才有了后来的联手之事。”
秋月手指作拈花状,微笑道:“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正所谓一步慢则步步慢,在那场十年逐鹿中,我佛门便是这般输给了道门。”
当年一场波及到整个天下的十年逐鹿,其中多少权谋较量,多少明争暗斗,当然不会是秋月这般一句话就能概括过去,只是此时秋月如此说,萧知南自然不会反驳,只是点头称是。
秋月继续言道:“老衲今日请两位过来,既是说佛法,也不是说佛法。”
徐北游问道:“大师此言何解?”
秋月微笑道:“剑宗与道门同是出自道祖,那么徐宗主也应当知晓,道门中有五派之分,分别为积善、占验、经典、丹鼎、符篆,其中丹鼎和符篆两派虽然势大,但却是居于五派末尾,积善派虽然人丁单薄,但都是不世出的杰出人物,向来都是居于五派之首,历代道门掌教真人,无一不是出自此派,徐宗主可知其中缘由?”
徐北游摇头不知。
秋月道:“盖因积善之道,是为兼顾天下的大道,而丹鼎和符篆之道,不过是精修自身的小道,两者孰高孰低,自是分明。”
徐北游问道:“敢问方丈大师,大道和小道又有何区别?”
秋月虽然是佛门中人,但佛门与道门相交多年,互相之间知之甚深,此时说起道门秘辛也是如数家珍,“道门有五仙之说,徐宗主可是知晓?”
徐北游道:“这是自然,当年先师曾经教导于我,鬼仙境界仅仅是修持之人,人仙也不过是修真之士,只有地仙境界才算真正迈入了一个仙字的门槛,地仙十八楼便如登天阶梯,登顶之后便是走完了长生之路,不过却没走完登天之途,想要登天,还要再依次攀升完九重天,方能见得九天之上的无边玄妙,成就不死不灭不衰不朽手掌造化之功的无上天仙。所谓太上道祖,所谓无量光寿佛祖,所谓域外天魔,皆是如此。”
徐北游微微一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修道一途就像跟老天爷做买卖,鬼仙只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人仙不过有个固定摊位的小贩,地仙才算有了家正经店面,店面大小因修为高低而异,不过这三者说到底都要看天道脸色行事,只有成为神仙境界,如同一方富商,才勉强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至于天仙境界,那已经是富可敌国的巨贾,留下的道统和徒子徒孙便如麾下连南通北的马队船队,即便是家中闭门坐,也有万金滚滚来,几乎可与天道平起平坐。”
秋月抚掌道:“公孙宗主可谓是一语中的,天仙与神仙的根本之别,在于一个道统之功,纵观天仙者,无一不是一方教主。这便是积善派与丹鼎派的区别,丹鼎派精研再深,不过是一个神仙境界的道果,可积善派却能直指天仙,乃是天仙大道。”
徐北游再问道:“不知这与方丈大师要说的佛法有何干系?”
秋月缓缓道:“道门有道祖传道,佛门亦有佛祖传法,道门有五派之分,有大小之分,我佛门之佛法亦有大乘与小乘之别,所谓小乘佛法,又称阿罗汉法,因小乘佛法只能自度,而不能度人,故名‘小’,又因小乘之‘极果’未到‘究竟,亦名‘小’,换而言之,小乘佛法只可成就罗汉果位。而大乘佛法却是不然,大乘佛法讲究普渡众生,运载无量众生到达菩提涅槃之彼岸,故名‘大’,若有人能见道而净心,则可发大菩提心,立下宏大誓愿,要救渡众生脱离苦海,便能成就菩萨果位,宏愿越大,则神通越大,若再能将立下的宏大誓愿完成,便可成就佛陀果位,丝毫不逊于道门的天仙境界。”
萧知南承袭萧氏女子礼佛的传统,自幼研习佛经,对此并不陌生,开口道:“观自在菩萨是七佛之师,只因宏大誓愿未成,故而迟迟不曾成佛,若论神通,丝毫不逊于寻常佛陀。地藏王菩萨许下宏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故而也未能成佛,此二位菩萨,不是佛陀果位胜似佛陀果位。”
秋月点头赞同道:“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
萧知南又道:“方丈大师贵为佛门佛头,乃是与道门道首秋叶不相上下的人物,想来研习的是大乘佛法了。”
秋月双手合十,赞道:“长公主殿下慧根慧眼,乃是有大智慧之人,若是入得佛门修行,有望证得菩萨果。”
萧知南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徐北游一眼,笑着摇头道:“知南身在万丈红尘之中,挣脱不得,怕是要辜负大师的美意了。”
秋月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出世入世,家门空门,不过一念之间,无甚区别。长公主殿下若是心中有佛,便是身在帝都城的未央宫中,也可成就菩萨果,正如徐宗主秉持利器,屠戮无数,可心中有道,也未尝不能证得神仙道。”
萧知南微微一怔,再度望向徐北游。
只见徐北游无喜无悲,沉声道:“大师好境界,怕是距离所谓地仙十八楼之上的境界,已然不远矣。”
第四百四十章 杀一独夫救千万()
方丈室内陷入到一片静默之中,过了许久,秋月这才缓缓开口道:“一线之隔。”
徐北游好奇问道:“既然只有一线之隔,那么方丈大师为何迟迟不曾踏出这一步。”
秋月微微眯起俊秀的眼眸,似乎陷入沉思,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生死之间是一线之隔,阴阳之间是一线之隔,善恶之间是一线之隔,对错之间还是一线之隔,甚至于天地之间,其实也是一线之隔,而这一线,便是人间。”
徐北游微微一怔,缓缓说道:“天,何其之高。地,何其之厚。人间,又是何其广阔,这样的一线,似乎也太大了些。”
秋月轻声叹息道:“徐宗主说的是,老衲如今就滞留于人间之中,这一线,说大极大,说小极小,却是让老衲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进退维谷。不瞒徐宗主,老衲早在十年前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十年以前是如此,可十年以后仍是如此,就如后建的那位完颜国主,天纵之资,谪仙之材,比起老衲更早走到这一步,可他想要跨过这一线的时候,却是被玄阴所误,以至于拖延到今日,幸而有徐宗主横空出世,才看到一线转机,正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老衲才迟迟不曾迈出这一步。”
徐北游问道:“若论资质根骨,秋叶与完颜北月应该只在伯仲之间,可为何秋叶能踏足十八楼之上?”
秋月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秋叶道兄是道门的掌教真人,是天下道门之主,在他身后有道门的无量财力,还有历代道门先辈们遗留下的庞大气运庇佑。”
徐北游感慨道:“当年先师曾对我言道,修道一途,最是讲究财、侣、法、地、宝,其中以一个财字排在最前头,今日又听方丈大师所言,先师诚不欺我。”
秋月闻听此言,不由微微一笑,说道:“事已至此,老衲便与徐宗主说明白了,当年道门施行千年大计,以扶持萧齐立国为根本要义,当时促成此事的有关键三人,分别是道门上代掌教真人紫尘,上代主事峰主天尘,以及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如今紫尘和天尘俱已飞升,按照道理而言,秋叶也应飞升,故而有一份天大的功德护体,在这一点上,老衲却是不能与秋叶道兄相比。”
徐北游缓缓说道:“其实方丈大师也有自己的优势,那便是这些年来居于佛门清静地,不曾去俗世中沾染因果。反观秋叶,先是在碧游岛莲花峰上与先师一战,折损道行,继而是梅山明陵一战,与太祖皇帝隔空交手,再次被折损气运,最后是君岛一战,被太宗皇帝以武圣之姿重创体魄,若不是如方丈大师所言,他还有一份当年的扶龙开国功德,此时已然是飞升无望。”
秋月闻听此言,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微微蹙眉,却没有反驳什么。
徐北游轻轻说道:“徐某不才,若是有朝一日能与道门掌教真人交手,虽然不敢言胜,但却有把握让掌教真人付出许多代价,只是不知那时候的掌教真人,还能否飞升?方丈大师,以为如何?”
秋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双手合十,诵了一声“善哉”。
片刻的静默之后,萧知南把话题拉回正途,道:“先前方丈大师说佛法有大小之分,小乘佛法只是度化自己,只有大乘佛法才是普渡众生,不知大师口中的大乘佛法在于何处?”
秋月伸手一指夫妻二人,笑道:“正是在于贤伉俪二人手中。”
萧知南道:“佛有三宝,佛、法、僧,佛法不依外物,我夫妻二人手中,有金银,有权势,有生杀大权,有天下苍生,唯独没有方丈大师所说的佛法。”
秋月摇头道:“正如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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