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沉默片刻,说道:“不仅仅是一个尘叶,还要再上一个慕容萱,甚至是魏王麾下的一干人等,就算剑修战力高绝,以一敌二已是极致,想要以一敌众,无疑是取死之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希望你不要逞强。”
冰尘一笑置之,“彳亍。”
“踟躇?”徐北游一愣,没有听懂。
冰尘白了他一眼,“行吧,你是宗主,你说了算。”
徐北游又是沉默片刻,终于后知后觉,无奈道:“你们是长辈,我是晚辈,长辈的意见,我还是要听的,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可不敢被人说成是独断专行。”
冰尘没有说话,伸手按住徐北游的肩膀,两人化作长虹,朝着两襄的方向呼啸而去。
这场大战,在尘叶以都天印和功德池中的道门气运为本钱请下五方天帝之后,就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天人之争”,除了直接就身在战场上的上官云之外,其实还有一人遥遥观战,是那位一手策划了如今江南局势的慕容夫人。
她的目的大概与上官云相差不多,都是存了收拾残局的心思,如果徐北游不敌尘叶,或是两败俱伤,那么她便出手拦下徐北游或者直接取走其性命,可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尘叶大败,他们也就不敢再贸然出手,毕竟有诸多前车之鉴在先,徐北游手中的诛仙,绝不是吓唬人的长铁条,而是真正杀人渴饮血的凶器。
冰尘带着徐北游返回襄阳城之后,直接把这位一宗之宗长往剑宗所在的府邸一丢,然后整个人就不知去向。
徐北游只能独自一人回到专门留给他的别院,找了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他躺在上头后,不再硬撑,神情气态瞬间萎靡下去,半死不活。
这让徐北游不由得记起一件往时糗事,那时候他大概七八岁左右,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上窜下跳,半刻也不得安宁,结果就是从丈余高的树上摔了下来,虽然地面不硬,小孩子的筋骨又好,但仍是让他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十天。
现在的他就像那时候的他,动一下都觉得难受。
不过这次没有老父亲韩瑄在一旁伺候,也没有丫头趴在床边问他疼不疼。
韩瑄老了,此时正远在帝都城中,也许起居出行都要靠别人伺候。
丫头走了,换成了萧知南,只是她同样在帝都城中,虽然有满朝文武,但其实也是孤身一人。
就在徐北游神游物外的时候,早先一步回到城中的张雨萍领着李神通来到院中,两人见到徐北游后,都有些由衷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躺在躺椅上的徐北游没有起身,伸手招呼道:“张师姐来了。”
张雨萍这一刻百感交集,上次见面,当时徐北游的满头白发渐有返青之色,甚至在满头白发中已经有了一缕乌发,让她感觉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能彻底脱去满头白发,再次变成三千青丝,可今日再见,不但返青之势彻底消失不见,而且那缕仅存的乌发也已经不存。
彻彻底底的白色,没有青,没有灰,没有半点杂色,就是纯粹的白。
可想而知,今日徐北游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李神通蹲在徐北游身边,有些局促不安。
徐北游轻声道:“能跟孟随龙打得有来有回,进步很大,不错。”
李神通破天荒地有些赧颜,然后又是咧嘴一笑。
虽然他胆子大,性子活泛,但终究不是当年生而知之的萧瑾,对于师长天生还是有几分敬畏,平日里调皮捣蛋,似乎不太把师长放在心上,可真正听到了夸奖,又极是得意。
又是聊了片刻之后,张雨萍见徐北游神情疲惫,便拉着李神通主动告退。
院子中只剩下徐北游一人之后,他伸手轻轻拍打着膝盖,轻声喃语道:“太平年,人人庆余年有。烽火月,家家盼满月无。”
……
江陵府。
此时这座府城已经换了主人,不过不是萧瑾,而是姓了慕容。
慕容氏的主人慕容萱,坐在一座幽静竹林中的石凳上,折了一支竹枝,伸出纤细手指捻动竹枝上的细长竹叶。
慕容萱身边站着秋叶的第十二位弟子齐仙云,不过这段时日里她被慕容萱禁足,不允许她离开府邸半步。
齐仙云望着身旁的女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虽说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她都将这位女子视作亲生母亲,可当她得知师母其实就是亲母时,却是难以改口,也不知如何改口。
慕容萱凝视着手中迅速枯黄的一片竹叶,一如平常的温婉端庄,柔声道:“云儿,这次为娘叫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玄都,你是不能再回去了,最起码现在不能,为娘也不能,你与为娘都要待在这江南。”
若是撇开各自立场平心而论,这位慕容夫人的嗓音温婉,脸上笑意浅淡而不失端庄,实在是一位很难让人生出厌憎之意的人物。
齐仙云没有说话。
慕容萱伸手轻轻拍了下身旁的石凳。
待到齐仙云坐下之后,她继续说道:“云儿,现在道门内部暗流涌动,虽说已经死了一个乌云叟,但还有那个养不熟的天云,再加上这些年来我们积善派一家独大,惹得另外四派七脉很是不满,所以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屡次发难,就算你爹是掌教真人,也不得不顾忌一二,所以不得不委屈我们母女二人了。”
齐仙云仍旧沉默,过了许久之后,她忽然问道:“为什么?”
慕容萱似乎早就料到齐仙云会有如此一问,脸上浅淡笑意不变,平淡道:“你想知道我们这些年来为什么不认你?”
齐仙云点了点头。
慕容萱反问道:“那你说,这些年来,我和叶秋待你如何?你在我们膝前长大,可曾吃过半分没有爹娘的苦楚?一个父母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齐仙云沉默片刻,仍是点了点头。
慕容萱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在这一点上,你不如徐北游,他明知道徐家和他的关系,可他却没有回徐家认祖归宗,徐家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分而已,他知道谁才是真正亲近之人。”
齐仙云顿时颓然。
慕容萱放下手中竹枝,轻轻伸手揽住这个近在身前却多年不曾相认的女儿,“我知道你从小羡慕别人有父母的滋味不好受,可为娘和你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齐仙云低声道:“我知道。”
慕容萱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神幽深,语气却是古井不波道:“知道就好,千万不要枉费了我们两人的一番苦心啊。”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多事如秋夏未至()
如今已是承平二十四年,因为两位先帝接连逝世的缘故,根本没来得及改元,如今又是大位空悬,所以仍旧延用了太宗文皇帝的承平年号。
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尤其是入春之后,草原上的白灾趋于缓和,江南等地眼看着又是一个丰年,可惜如今战火已起,不管草原上的白灾如何,草原大军终究是已经挥师南下,不管江南的雨水多足,兵争一起,百姓逃散,田地荒芜,再无丰年。
就在这个春末夏初之际,魏王萧瑾命麾下大将上官郯发动了两襄攻势,双方兵力总计达三十万之众,同时还有投石车、床弩、火炮等近千之数,尤其是攻城一方,足足凑齐了五百架投石车,正所谓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当年后建大军攻襄阳,便是以巨石炮齐射,将襄阳的城墙击毁,历时三年的襄阳攻防大战最终在炮声中尘埃落定。
这里的“炮”,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火炮,实则为抛石机,所发射之物为巨石,而不是实心铁弹。当年萧煜的西北大军中就有抛石机,经过艾林楠的改良之后,更为省力的同时,可抛发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巨石,抛射距离二百五十步,约有一百三十丈,巨石落地之后,可入地七尺,此等威力,就算是赤丙这等人仙巅峰境界的倾力一击也不过如此。在定鼎一战时,萧煜大军兵分两路,水陆并进,萧煜亲自坐镇大江之畔,魏禁则是独领一军由蜀州进攻两襄,此物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萧煜亲自定名为“中都炮”,艾林楠以异域女子之身得以封爵,也是由此而来。
此时魏国大军所用投石机就是“中都炮”,当年萧瑾就是负责督造“中都炮”之人,又怎么不会这等技艺,早在洞庭湖之战结束之后,他便以三大营为依托,命人加进赶造,这才有了今日五百台抛石机列而成阵的场面,每每齐射,当真是飞石如雨,落石声震百里,入地三尺,这也是萧瑾敢于直接攻城的底气所在。
也就在两襄战起的同时,蜀州前军的第一批援军也已经由白帝城开拔,由赵青亲自领军,驰援两襄。
在大楚末年和大郑末年的两次大战之后,两襄再一次成为决定整个天下走向的关键节点之一,以至于有不少人忧心忡忡,虽说两襄被誉作东南半壁,固若金汤,但前两次可都是以失守而告终,于是就有了两个“末年”的说法,大楚和大郑不得不亡。
难道如今的大齐也要步此二者的后尘不成?
在这个关键时候,身佩平虏大将军印的徐北游,身为江南战事中品级最高的武官,本应坐镇两襄,可就在这个时候,徐北游却秘密离开了襄阳城,不知去向。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两军对垒之事,对于已经不能再在战场上肆意出手的徐北游而言,他这个未曾领兵之人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去更需要他的地方。
……
无论怎么看,还未入夏时节,江南,乃至于整个天下,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帝都城中迎来了久违的平静,此时一个被百官们暂时忘记的问题又被重新提起,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的大齐朝廷却是没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也就是皇帝。
没有皇帝,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诸事不行,终究要选出一个人来,真正定下君臣名分,哪怕是位女子。
毕竟早有先例在前,既然已经有过一位女帝,而且那位女帝还算得上有为君主,那么再出第二位女帝,又有何妨?更何况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明朗,几位亲王俱是无望大宝,韩瑄和徐北游父子又是一内一外执掌大权,能够接掌大位的只有这位公主殿下,在这一点上,经过几番清洗的文武百官没有任何异议。
既然没有异议,那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接下来就是最常见的戏码,文武百官合辞上表劝进。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距离那把椅子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公主殿下既没有欣然接受,顺势坐上那把椅子,也没有严词拒绝,故作谦让之态,她只是将所有的劝进表留中不发,让朝中百官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
难道是公主殿下觉得时机不到?还是说公主殿下另有打算?
除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能够猜测一二,其他人都难以揣度公主殿下的真正想法。
如今萧知南已经很少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飞霜殿中,飞霜殿虽然名为殿,远不如甘泉宫的规模之大,但建筑之初却是仿照了道门的结构,使整座宫殿悬于清池湖水之上,使得池水环绕宫殿,如同护城之河,仅有一条御道可供出入,并无偏殿和门禁,故而此处称飞霜殿,而非是飞霜宫。
此时飞霜殿深处的一座临湖偏殿中,身着素色衣裙的萧知南躺在一张临窗摆放的紫檀木躺椅上,不远处有一案几,上面叠放着层层折子册表,正是满朝文武合辞劝进的上表。
萧知南伸手取过最上面的一份,是一位三朝老臣所做,通篇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不过萧知南只是随便扫了几眼之后,便将这份以银丝镶边的华美折子重新合上,放到一旁。
那个位置,对于很多男子来说,是做梦都想坐上去的地方,哪怕是在宝座上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也甘之如饴,比如那位已经被她废去藩王爵位的燕王萧隶。
也有人不惜让苍生涂炭,使万民倒悬,也要坐上那个位置,又比如她那位野心勃勃的叔祖,魏王萧瑾。
但是对于她来说,这个位置就像一块已经被烧红的铁毡,如果贸然坐上去,便是被烧得皮开肉绽的下场。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读张文正公集时所看到的一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这是当年大郑神宗朝首辅张江陵在晚年时所说的一句话,因为本朝太祖极为推崇这位大郑第一相的缘故,她对这句话印象尤深。
站在火坑里,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张江陵是在何种情况之下说出这句话的?那时候的他联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太后娘娘,架空了年幼的神宗皇帝,权倾朝野。
名为首辅,实则摄政。
此时正是这位大郑首辅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如入火聚”。
可为何又说“得清凉门”?
同时代的骨鲠之臣说他是“工与谋国,拙于谋身”。
这位素有“青天”之称的大臣,一生都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种人按理说应该是善于谋事,而不善于谋身的,但他最后却得了善终,赢得生前身后名,百世受人敬仰。而张江陵从一介平民,最后官至宰辅,集天下大权于一身,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说明张江陵此人是极善于谋身的,但其最后的下场却是截然相反,在他死后,生前功绩被神宗皇帝全部否定,儿子或自杀,或被发配,甚至老家的府邸被当地的官吏带人团团围住,最后十几口家人被活活困死饿死在里面。
能够做到一朝摄政之人,心思是如何缜密聪慧,又岂会看不透如此简单道理?正因为他看透了,才会说出“如入火聚,得清凉门”的话语。
不过张江陵还说了另外一句话,为他的“工与谋国,拙于谋身”做出了解释。
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萧知南自认比不上这位大郑一相,可此时却已是感同身受。
有些事,只要做了,便再没有半分退路。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第三百四十七章 西北春风分外寒()
如今天下总共发生了三大战事,也就有了三处战场,分别是江南、东北、西北,分别对应所谓“三藩之乱”中的三大藩王,魏王萧瑾、镇北王林寒、辽王牧棠之。
仅以战争之激烈程度而言,无疑以江南战场为最,其次便是西北战场,如果说江南战场是水军和各种攻守利器的巅峰,那么西北战场就是骑军交战的巅峰,后建的铁浮屠早在当年的五王之乱后,就已经被证明是时过境迁的纸老虎和花架子,太平日久,战力废弛,再不复当年攻打大楚书的无敌战力,于是天底下最强的两支骑军就是大齐的西北左军和草原的王帐骑军,此时两大骑军交手,堪称单纯人力的巅峰。
草原王庭举族南下,摆出举国倾力一战的架势,若说换成其他时候,以大齐的国力,以及西北左军在西北多年的经营布置,想要挡住草原攻势并不算难,甚至如魏无忌与张无病所说那般,就是西北军反攻草原也不是不能。
可现在却是不一样,因为魏王、牧王和道门的压力,大齐朝廷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江南战场上,西北左军只能孤军奋战,在如此情形下,不但没有援军,而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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