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伴随着轰隆的撞击声和哗啦的铁索声,这扇足有三十丈之高的“城门”缓缓向上升起,露出其后足可让十余骑并行的城门洞。
这就是中都的正门。
一行千余人缓缓进入城门,徐北游感慨万千,不同于上次从侧门入城,这次从正门而入,才能真真正正体味到中都城的雄伟壮阔,只是张无病特意让人开了正门,又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表面亲近,还是为了向他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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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游藏在斗笠阴影下的脸色略有几分晦暗。
进了城门之后是瓮城,瓮城又套瓮城,而且地势逐次递增,所以中都城的城墙不止一道,城门也不止一座,层层叠叠,经过足足三座城门之后才算进到中都城内。若是从侧面剖开来看,整座中都城就像一个三角形,行宫处在顶角上,而两座分别面对西河原和草原的城门则是处在底角上,其余衙门、府邸按照地位不同依次由高到低排列。
有人曾笑言称,中都城算是最为等级分明的一座城了,权势最大的人必然会站在最高处。
此时中都城中最有权势之人张无病正站在都督府中的一座望楼中,向下眺望。
今天的张无病特意穿了一品武官的华美公服,黑底绣有赤纹麒麟,威仪不凡。
大齐素来崇尚玄黑之色,其次是赤、金、白、青四色,四色并无明确高下之分,只是使用人群不同。
平常官服多有朱青之色,可正式吉服却都以玄色为主,文武官员辅以赤色、宗室勋贵辅以金色、其余人等辅以青色,而女子是例外,不用玄色,而是以白色为主,然后再根据丈夫或父亲的身份,决定辅色不同。
就拿萧知南来说,她的吉服是白色,因为父亲是当朝皇帝,所以辅色便是玄色,而吴虞的父亲属于文武官员,所以辅色是赤色。
徐北游此时所着公服虽然不是吉服,但却是实实在在按照吉服的规制,可见他对这次会面的郑重之意。
一名年轻校尉来到门外,恭敬行礼道:“启禀都督,文都统已经入城。”
张无病默念一声“来了”。
他吩咐道:“让人准备接风宴,不用太多人。”
校尉领命而去。
在一片凄风苦雨中,徐北游一行人沿着城内主干道路缓缓向上而行,途中从西北暗卫府的大门前经过,只见暗卫府大门紧闭,只有两尊石狮伫立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听李颜良说,自从两年前的一件大事之后,西北暗卫府就一落千丈,好像是伤筋动骨,一直都没有恢复元气,两年来,代都督佥事陆沉始终没能把头上的那个“代”字去掉,整日就是闭门谢客,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不知是不是因为仕途不顺的缘故。
提起陆沉,徐北游忽然想起了镇魔殿的转轮王,这位转轮王可谓是运气坏到了极点,足足死了两次,先是在敦煌城外被公孙仲谋斩杀一次,后来又在江都城内直接死于诛仙剑下,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接下来徐北游也经过了崇龙观的大门前,曾经被暗卫府屠灭满门的崇龙观又有了些许生气,一个年轻的知客道人正站在山门前,被雨丝淋湿了身上道袍。
透过雨幕,依稀可以看到崇龙观中最高处的九层楼阁,为了寓意道祖的无上神通,其中设有万盏金灯,每逢盛大节日,观内执事道人便点亮所有金灯,灯火辉煌如白昼,气派浩大如仙家,整栋楼阁大放光明,整座中都城都能看到这里的壮阔景象,好似天上仙宫。
当初徐北游就是为了看万盏金灯的煊赫景象,才会去到崇龙观,这才引出了后来的事情。
看到一众铁骑经过时,这位年轻知客的脸上还是露出些许好奇之色,应该是刚到中都没有多久,还不习惯城内的来去铁骑。
看来崇龙观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只是不知镇魔殿讨了一个怎样的说法,暗卫府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过了崇龙观,又走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徐北游进入中都的最内城,已经可以看到最高处的行宫。
徐北游忽然对文慈说道:“文都统,徐北游此番行来,满身风尘,若贸然登门拜见张都督,恐有失礼之处,所以想请文都统为徐某找一地方,待我更衣之后,再行入府。”
文慈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道:“正是此理。”
李颜良主动说道:“徐公子请随我来。”
不多时后,从剑匣中取出一身锦衣华服换好的徐北游走进了左军都督府。
第四十五章 中都城再见病虎()
都督府内颇为冷清,除了剑戟森然的兵甲,几乎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徐北游一行自中门而入,沿着以青石板铺就的主干道来到正厅前,此间主人张无病已经等在这儿,抱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南归,有些日子不见了。”
此时的徐北游身着深红色锦袍,外罩黑色比甲,腰束玉带,头上简单綄了一个发髻,以一支墨玉簪子束起,不得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身行头之后的徐北游摇身一变,越发像是王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正如今日的张无病,头发已经蓄起,龙骧虎步,再也不是当初的守窟僧人。
徐北游还礼,“徐北游见过张都督。”
张无病笑道:“南归不必多礼,我已经命人备下酒宴,为你接风洗尘。”
“北游先行谢过张都督。”徐北游又是拱手一礼。
张无病轻轻挥了下手,所有人悉数退下,只剩下两人。
两人对视。
徐北游记得上次两人这么对视,还是在敦煌城外的千佛洞,那时候张无病手里牵着一个小和尚,徐北游则是将知云挡在自己的身后。
在此之后,徐北游就再也没有毫不避让地直视过这位病虎,直到今天。
徐北游缓缓说道:“有朋自远方来,未必不亦乐乎,只怕张都督并不想看到我来中都。”
张无病脸色不变,平静道:“入内说话。”
厅内设有一张不大的圆桌,桌上有十二道菜式,却只有两副筷子。
主客隔着桌子分而落座,张无病作为主人,提起酒壶为徐北游斟满一杯酒,问道:“南归近来可好?”
酒是一等一的汾酒,已在西北军的地下酒窖中窖藏了十余年,今日取出,酒香四溢,若是有酒鬼在此,怕是闻香便先醉三分,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酒液仍旧清澈见底,不见半分浑浊。
徐北游双手举杯,看着清澈的酒液倒入杯中,答道:“一切都好,说起来也是多亏了张都督,若不是当初张都督出手相救,我怕是已经死在端木玉麾下暗卫的刀下,也就没有今日的江都徐公子,所以我先敬张都督一杯。”
徐北游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无病平淡道:“也不尽然,当时你身怀诛仙,即使没有我出手,最后也可以转危为安。”
徐北游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直言道:“想来张都督已经知晓徐某的来意。”
张无病轻抿了一口杯中酒液,“猜到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听一听南归你怎么说,同时我也希望南归不要像某些说客那般,故作惊人之语。”
徐北游轻声道:“话语惊不惊人,并非只是言者有意,说到底还是听者有心,徐某今日只为张都督陈述利害,剖析局势,至于该如何决断,只在张都督一念之间。”
张无病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声道:“愿闻其详。”
徐北游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没有喝酒,而是用手指蘸了酒液,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蓝”字和一个“韩”字,缓缓说道:“当今庙堂之上,蓝韩二党相争,其中种种利弊,张都督是久居庙堂之人,自然看得透彻,想来就不用徐某赘言了,徐某此来只是转述先生的些许话语。”
张无病不动声色。
徐北游将“韩”抹去,接着说道:“所谓韩党,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如今的韩党,与其说是先生的一人之党,倒不如说是由先生领衔的帝党,这场党争,与其说是蓝相和先生之争,倒不若说是君相之争,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的神色微变,他有些猜到徐北游要说什么,不过还是轻轻点头。
徐北游写下一个“帝”字,“二十年前,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不久,蓝相却已经登顶庙堂三十年,而且蓝相还是陛下的老师,所以难免相强君弱,此乃庙堂大忌,张都督以为然否?”
张无病缓缓点头,“继续。”
徐北游道:“当时先帝和太后娘娘先后仓促离世,外有魏王和草原汗王,内有蓝韩党争,陛下要依仗蓝相掌控庙堂,所以才会暂时隐忍退让,君相和睦,只是如今不比从前,陛下已经是知天命之人,蓝相却仍旧伫立于庙堂之上,说句诛心之言,世间岂有登基二十年而不得独掌乾坤之帝王乎?”
张无病沉默许久,上身微微前倾,认真问道:“然后呢?”
徐北游平淡道:“张都督是真的不明白?还是非要徐某把话彻底说明白?要‘倒蓝’之人不是先生,而是当今陛下,要张都督做出一个决断的,也并非是所谓韩党,而是帝党!”
张无病沉默片刻,缓声道:“陛下和蓝相之间究竟如何,非是你空口白牙一说就能下定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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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游道:“若仅仅是徐北游口出此言,张都督自然可以当作是胡言妄语,只不过此言是出自当朝次辅之口,张都督又岂能当作是空口白牙?”
张无病沉默不语。
徐北游平静道:“张都督,是蓝相爷举荐你为左都督不假,可是你不要忘了,同时也是陛下首肯了此事,都说上感君恩,可从未有过上感相恩之说。”
张无病再次默然许久,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徐北游沉声道:“张都督,你不要忘了陈琼的下场,更不要忘了陈琼是谁的人,陛下的心思,真不难猜。”
这一次,张无病是真的哑口无言。
舍内一片静默。
过了许久之后,徐北游再度开口道:“若是平时,你是我的前辈,可今天在公言公,我称呼你一声张都督,这些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
张无病仍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徐北游伸手抹去桌面上的两字,稍稍加重了语气,“连我一个身在朝堂之外的人都知道,庙堂争斗从来没有犹豫可言,正如沙场征伐,是战、是和、是走,都要当机立断,前辈也是常年带兵之人,难道连这等浅显道理都想不明白?”
徐北游这番激烈言辞可谓是毫不留情面,不过张无病没有半分动怒神色,略微犹豫后,终于是缓缓说道:“既然南归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也不妨明言,在南归你来中都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两封密信,分别是交给蓝相爷和文公的,时至今日,我也不认为蓝相没有还手之力,现在言谁胜谁败还为时尚早。”
说话间,张无病从袖中取出两封被火漆封好的密信,他以两指捏住写着一个“蓝”字的密信,轻轻一捻,灰飞烟灭。
然后他将那封写了个“韩”字的密信推到徐北游的面前。
第四十六章 耳中所听未必真()
徐北游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拿,手指在马上就要触及密信时猛然停住,仿佛这封信中烫手一般,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脸色略微复杂道:“里面写了什么?”
张无病平静道:“你想要的答复,也是文公想要的答复。”
徐北游喃喃道:“先生想要的答复吗?”
他随即自嘲笑道:“我本以为会被前辈你扫地出门,我也做好了狼狈离开中都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张无病轻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算对你真有怒气,看在文公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将你扫地出门,再者说了,你说的都对,我也没什么怒气。”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许多,徐北游笑着反问道:“就不觉得被我一个晚辈扫了面子,恼羞成怒?”
张武大笑道:“徐南归你也太小看我张某人了,二十年的佛门修行,没修成唾面自干的本事,可也没了早年时的诸般戾气,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徐北游拿起筷子,夹了几口陕州本地的特色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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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病突然自嘲一笑,“当年魏无忌骂我优柔寡断,难成大事,现在想来,骂得真好。”
徐北游的动作轻轻一顿。
张无病自顾说道:“这句话是他在五十年前对我说的,那时候陆谦和先帝相争,魏无忌的意思是择明主而投,可我却迟迟下不定决心,因为兵权在我手上,他这个魏献计也无计可施,只能气得指着我跳脚大骂,真是有意思极了。”
徐北游想起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卫府右都督,没有说话。
张无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声道:“二十年前,韩雄和张海九等人密谋兵变之事,我仍是犹豫不决,每每回想起来,若是当时果决一些,是不是就真能改天换日了?可话又说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在南归你踏进这间屋子之前,我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投向瑞公还是倒向文公。”
徐北游放下筷子,问道:“就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张无病摇头道:“不全是,其实我也知道心中早有决断,只是缺一个人帮我下定决心而已,以前这个人通常会是魏无忌,今日是你徐南归。”
徐北游无言以对。
张无病看着徐北游的满头白发,转开话题,问道:“听说你在江南大发神威,斩下了太乙救苦天尊的一条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北游伸手捻住一缕白发,苦笑道:“只是握住那把剑,再赔上一甲子的寿元,换来了一炷香的独步天下,一剑三十六压下剑三十三。”
张无病微微出神,自言自语道:“当年大江之畔定鼎一战,上官仙尘用出剑三十六开天一剑,硬撼九重雷劫,接着又用出剑三十五辟地一剑,挡下先帝的天子剑,上抗天劫,下御人皇,那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举世无敌。”
徐北游看了眼身旁的剑匣,轻声说道:“待我能拿起诛仙剑的那一天,我就是剑宗宗主。”
张无病回过神来,同样望向剑匣,感慨道:“诛仙啊。”
两人各自缄默无言,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之后,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前辈,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一二。”
“请讲。”张无病温声道:“只要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北游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双手撑在膝上,缓缓说道:“太平二十年,承平元年,徐家。”
张无病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西河徐家?徐琰?”
徐北游点了点头。
张无病神情复杂,“徐琰徐琬圭,与文公和端木睿晟并列齐名,是为本朝三杰,其祖为西河郡王徐林,其妹为当今皇后娘娘,其子是本代西河郡王徐仪,生前为内阁大学士,卒于承平元年,暴病而亡。”
徐北游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无病叹了口气,“现在有人说太后娘娘怕外戚徐家坐大,所以提前出手将当时的徐家家主徐琰除去,甚至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是因为端木睿晟?”
张无病摇头道:“区区一个端木睿晟,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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