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似乎是个道士,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用一支玉簪别住,身后背有一把长剑,从正面望去,只能看到从肩头位置露出的剑柄。
他手中撑着一把看上去似乎上了年头的油纸伞,静静立在雨中。颜色略显焦黄浑浊的伞面将漫天的雨滴隔在外面,不过青色道袍的前襟和肩头上还是被细细的秋雨打湿了。
他脚上的鞋子同样沾满了泥泞,好像远道而来,整个面庞被遮在伞下看不清楚,就像雨中无数个撑伞匆匆而过的过客一般,不过这位道人气态中正平和,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看起来道人站在这儿应该有些时候了,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周秀宁小心翼翼地凑近一段距离,轻声问道:“这位道长,你在等人吗?”
道人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周秀宁看着外头这场大雨,眼看着是走不成了,忍不住接着问道:“等谁?”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周秀宁犹豫了一下,努力缩了缩身子,让出大半个人的空位,道:“外头雨大,进来躲躲雨吧,在这儿等也是一样的。”
年轻道人转头看了他一眼,仍是看不清相貌,但依稀可见嘴角微微翘起。
周秀宁脸色微红,见他仍旧是不说话了,也就不敢再多说话了。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雨势转小,就在周秀宁打算离开此地回家时,一道身影从城门方向而来,看似是走,却如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一般,眨眼间来到炊饼铺不远处,有些滑稽可笑的是,他手中不是撑伞,而是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子。
周秀宁下意识地想到,难道这人就是道士要等的人?
来人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同样是遮挡了大半的面容,身后被蜀锦包裹着的长条状行囊已经被雨水湿透,隐约像个大大的长方体盒子。
“好雨知时节,秋日肃杀,故而秋风秋雨好杀人。”
来人语气温和,像是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可话语的内容却让周秀宁忍不住心惊肉跳。
先前一直惜字如金的道人终于开口说话,问道:“江都徐公子?”
来人望着眼前这个应该是第一次谋面的道人,笑脸温煦,“我是徐北游,还未请教阁下是?”
道人平静道:“道门弟子,凌云。”
徐北游微微一怔,然后恍然道:“原来是道门掌教真人的高足。”
凌云,道门掌教秋叶的第十一位弟子,入门尚在齐仙云之前,道门中不乏有人将二人视作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只是他们两人对于这个说法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甚至二人在平时也无甚太多私交。
徐北游没想到在齐仙云和知云相继离开玄都之后,这个剩下的十一位掌教亲传弟子中最小的凌云也离开了玄都。
徐北游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会选择从豫州经过?”
凌云平静道:“从江都到帝都有两条路可选,走江州的东江大运河,或是走豫州的陆路,义阳府是徽州入豫州的必经之路,所以贫道选择赌上一赌,若是徐公子选择水路,或者干脆御剑而行,贫道就当是白等一趟,可如果徐公子选择了从豫州经过,那么必定就要与贫道相遇。”
凌云顿了一下,缓缓道:“看来贫道赌对了。”
第八章 立谈之中入地仙()
撑伞负剑的凌云与背着剑匣的徐北游隔着一帘雨幕相望。
两人之间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在实际上却是恩怨重重,这份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各自的祖辈,及至父辈更是血海深仇一般,凌云的师父秋叶杀了徐北游的师父公孙仲谋,说是杀父之仇也不为过。
自古以来,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
至于凌云为何主动拦路,徐北游没有过多深思,无外乎延续老辈人的恩怨,或是制造属于他们这辈人的新的恩怨。
无论是哪种,徐北游都不会拒绝,也不会留情,两人之所以要故作姿态地说些温和话语,仅仅是因为大宗门弟子的习惯使然,就像世家子弟进了风月场所,再怎么急色也不能直接进入正题。
徐北游丢掉手中的芭蕉叶,单指扣住绑着剑匣的绳结,问道:“同为信奉道祖之人,我便称呼你一声道友,不知道友所来为何?”
凌云平静道:“贫道想为江南道门讨一个说法。”
徐北游微笑道:“那就是讲道理了?非是徐某人自傲自大,以道友你不过人仙境界的修为,很难与我讲这个道理。”
凌云收起手中的油纸伞,露出一张冷峻面容,就这么站在雨中,自嘲笑道:“地仙境界吗?”
徐北游摘下头上斗笠,原本被束起并藏在斗笠内的满头白发披散而下,遮住了他的两侧脸颊。
黑衣白发,静立雨中,如一抹失去了颜色的黑白残影。
徐北游脸上所有的笑意缓缓敛去,望向凌云的目光冰冷无比,如同即将落到待宰的牲口头上的屠刀。
他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下一刻,有一剑跳出剑匣,先是似小鸟依人一般围绕着徐北游盘旋一周,然后朝凌云激射而去。
一旁观战周秀宁忍不住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凌云的面前有一朵“青莲”在雨中骤然绽放。
他手中的油纸伞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枯黄颜色,而是转为淡青色,仿佛抖落了满身铅华,每个伞珠上分别有一道清气如流苏垂落。
整把伞就像一面大盾挡在凌云的面前。
此时一剑悬停于前,剑尖与伞尖针锋相对。
徐北游轻咦一声,他曾在宗内记载中看过关于道门有名法器的记载,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此时凌云手中的应该是太乙混元伞,不但坚固无比,硬若金刚,而且还能避风水火土,清心明神,是件可以与七杀斩灵剑相提并论的顶尖法器。
徐北游抬手召回天岚,道:“有些意思,还有什么法器?可曾将掌教真人玲珑宝塔搬来?”
凌云答非所问道:“平心而论,如果贫道不是道门中人,对你这位徐公子一定是敬佩非常,毕竟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真的很不容易,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贫道既然是道门弟子,受师尊传道授业之恩,就不得不做些违背本心之事,与徐公子讲一讲道理。”
徐北游平静道:“你倒是道门中难得的直爽之人,也罢,我就看你如何与我论道。”
凌云一挥袖,周秀宁顿时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回神时已经是在百丈之外的另一个屋檐下。
凌云缓缓说道:“你说贫道不是地仙境界,没有资格与你讲道理,其实地仙境界于贫道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徐北游脸色微微凝重。
凌云闭上双眼,周身气机骤然暴涨,如大江大河奔流入海。
他竟是直接在徐北游面前破境!
由人仙境界踏足地仙境界!
太乙混元伞悬于凌云的头顶,垂落下道道如瀑清气,将凌云笼罩其中。
徐北游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全力出手,打断凌云的破境过程,二是等到凌云破境完毕之后再与他公平一战。
徐北游略微犹豫踌躇之后,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出手,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人仙境界与地仙境界历来被称作是仙凡之别,从人仙境界破境至地仙境界,也是修行一途的天大门槛,多少修士穷经皓首卡在这道门槛上,至死也不曾迈过,就是许多已经踏足地仙境界的修士,也是集合天时、地利、人和,方能侥幸迈过这道门槛。
可对于凌云而言,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东西,他在很早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地仙境界的门槛上,与齐仙云一样,只是强行压抑自身境界,迟迟没有踏过去。
地仙境界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只要他想入地仙境界,随时都可以,而且因为在人仙境界的恐怖积累,他一旦踏足地仙境界,绝不会仅仅是一重楼或是二重楼的境界。
本就浓重如墨的天色更加昏暗,电闪雷鸣,云卷云舒,虽然比不上李清羽晋升地仙时龙卷倒垂的恐怖景象,但也是骇人无比。
他睁开双眼,轻声自问道:“长生何用?”
原本平平无奇的凡人之躯瞬间紫气缭绕,有了几分仙人无垢之身的神异。
破境之间有妄境,徐北游的破妄是蝉蜕,而凌云的破妄则是自问。
自问问己,若是能够自答,那便破去妄境。
此时此刻,凌云已然破去自身妄境。
在他胸间出现一轮冉冉“明月”,不断攀升,由中丹田气府攀升至上丹田紫府识海,最后三大丹田连成一体,整个紫府大放光明。
忽然之间,凌云想起了庄祖的那篇逍遥游。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曰,逍遥游。
凌云盘坐在地,一拍自己头顶,喃喃自语道:“我自逍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大真人可神游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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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凌云自他紫府中神游出窍,本尊盘坐于地,神魂则是腾空而起,迎着雨幕逆流而上。
徐北游轻声感叹道:“好一个扶摇而上,好一个逍遥天地。”
凌云以地仙境界扶摇而上,身形不断拔高,骤然雨停,他竟是冲出了层层乌云,高出云海,复见头顶的万丈霞光。
人间雨落,天上则是一片璀璨生辉,大多数人注定一生无缘见此奇异景象。
出窍神游的凌云悬停于九天之上。
道门列祖擅“御风而行”,将地仙境界的逍遥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刻,凌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何谓逍遥地仙。
挣脱凡尘枷锁,直上九天云霄,见云卷云舒,看风起风落,如同置身仙境,心旷而神怡。
逍遥,逍遥,地仙方可在世间得三分逍遥。
紧接着凌云脚下有紫气凝结成云彩,将脚下电闪雷鸣的黑云遮挡。
天地之间重新恢复寂静,只余落雨之声。
凌云负手立于云上,俯瞰世间。
世间又多了一位逍遥地仙。
第九章 秋雨之中讲道理()
徐北游仰头望着天空中涌现的紫气和彩云,笑了笑。
当初他入地仙境界时,可没有这般天地色变的壮阔气象。
依稀记得典籍中曾经专门记载,若是破境时能有这般破境异象,那就表明此人此生飞升有望。
不愧是天下英才入吾彀的巍巍道门,一个名满天下的谪仙人齐仙云还不够,还有一个藏在暗中名声不显的凌云。
天幕上的凌云并未停留太长时间,在脚下紫气和彩云消散之后,纵身一跃,朝地上本尊急急坠落。
从天而落的凌云直接跌入本尊的上丹田紫府,就此消散无踪。
盘坐于地的凌云本尊重新睁开双眼,望向徐北游,虽无言,却有声。
“我入地仙境界了。”
“地仙三重楼。”
“现在我是否有资格与你讲一讲道理?”
徐北游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感慨。
道祖之道,并非道门一家独占,包括剑宗、玄教,甚至是佛门都有所涉猎。
说到底还是同本同源且殊途同归。
若非是志不同不相谋,徐北游很想与这位道门骄子聊一聊他们之间所行之路。
徐北游能一步踏足地仙三重楼的境界,要归功于赤练剑,归功于紫电剑,归根究底还是要归功于剑宗的遗泽。
虽然凌云也有道门的福祉,但更多还是依靠自己的卓绝天赋。
如果没有剑宗十二剑,徐北游撑死也就是个人仙境界,可没有道门,凌云仍能一步一个脚印踏入地仙境界,甚至有望登顶十八楼,乃至于飞升境界。
换而言之,若是没有背后这个剑匣,徐北游面对凌云就只有认输一途。
不过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现在剑宗十二剑已有半数归于徐北游之手,他正朝着无敌地仙大踏步前进,反倒是压过了凌云一头。
现在的凌云,其实处于一种十分玄妙的境地,虽然直接踏足地仙三重楼,但因为接连破境的缘故,其境界并不稳固。若是他愿意再等几年,待到自己积累圆满时再去破境,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不可惜吗?”
凌云摇头道:“师尊曾言,修道一途如逆水行舟,可破境却是要顺其自然,我今日想要与你讲道理,只能破境,这便是自然。”
徐北游摇了摇头,对于凌云口中的“自然”不置可否。
公孙仲谋最看重徐北游的一点就是心性,无论顺境逆境,心志都是不动如山,根本无所谓心意通达之说,在这一点上,凌云不如徐北游远矣。
凌云问道:“方才你为何不阻拦我破境?”
徐北游平淡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既然敢当着我的面破境,想来一定做好了防备手段。”
凌云笑道:“不愧是徐公子,我方才的确留有后手,如果你真是不要脸皮地出手偷袭,定会吃个大亏。”
说话间,在凌云身周有颗颗蓝色雷珠依次浮现,好似是深夜繁星。
凌云一挥袖将它们重新收入袖中,平静道:“若是你忍不住出手,我便会以这方小雷池引下天上劫云中的雷劫,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你元气大伤,不过现在劫云散去,已是无用了。”
徐北游点点头,道:“话已说明,那便讲道理吧。”
这位新晋地仙伸手握住飘摇而落的太乙混元伞,平静道:“请。”
徐北游单指一勾胸前绳结,背后剑匣飞起,然后被他单手按住,轰然竖立在身前地面,以剑匣为圆心,地面雨水层层向外涌动,如同正在缓缓绽开的伞面。
那一瞬间,紫电跃出剑匣,在水幕的遮挡下悄然刺出。
紫电穿过层层雨幕,在整个过程中,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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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来到凌云面前时,已然有足足十六把紫电。
凌云将手中太乙混元伞挡在身前,一旋,十六把紫电落在伞面上,竟是不着力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紧接着凌云又将太乙混元伞一转,整个雨幕仿佛随着伞面转动,如瓢泼一般朝着徐北游当头盖下。
徐北游手中已是握住天岚,身随剑行,直接将整个雨幕搅烂。
凌云眼睛眯起,一手托住伞柄,一手支撑在内伞面上,仿佛举起了一面青色大盾,不退反进,朝着徐北游大步而行。
双方之间的距离眨眼间便只剩下不足三尺。
剑宗曾经号称三尺之内即举世无敌,我倒要看看你们剑宗究竟是怎样的无敌!
徐北游冷笑一声,手中天岚以剑八起式开山,狠狠劈在太乙混元伞上。
两人脚下的青石街道瞬间破碎,如遭地震,地面上的积水则跳跃而起,悬于半空。
凌云虚手一指,轻声说了个去字。
水化为箭,密密麻麻攒射徐北游,竟是有了几分沙场上箭雨如幕的景象。
几乎就在同时,剑匣中又有玄冥出匣,直接化作剑甲,护在徐北游的身周。
水箭落在剑甲上,响起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劈啪声响。
徐北游硬是顶着密密麻麻的水箭,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连刺数十剑。
剑剑不同,虚虚实实。
凌云干脆藏身于伞面之下,任凭徐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