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话之人是位年轻道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用一根乌木做道簪盘别发髻,道袍并非大真人才能穿戴的玄色,与寻常道门弟子无异,脚踩一双素净麻履,若不是他此时就站在玉清殿中,而且还让天权峰峰主亲自回话,就这一身寒碜装束,恐怕要被人认作是偷偷混进玉清殿的道门散人。
事实上此人的身份颇为特殊,乃是掌教真人秋叶的第十一位弟子,道号凌云,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有四字前缀的真人尊号,只待踏足地仙境界,便可成为六字前缀的大真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不过凌云不太像一个道门中人,既不出世修清静无为,也不能入世玩弄机谋,倒是有一腔任侠之气,颇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士遗风,在道门中算是一个异类。
白云子平静问道:“凌云师弟的意思是?”
凌云斩钉截铁道:“打,一定要打,把丢掉的江都夺回来!否则我道门颜面将要置于何地?”
乌云叟轻咳一声,“自十二代掌教真人以来,我道门便有登临天下之巍然气象,遍观世间大小宗门,无一能与我道门相抗衡,难道出了江南道门之事,我道门就不是天下第一的宗门了不成?江南之事肯定是要解决的,不过是个早晚先后的问题。”
传法宫宫主扶须点头道:“正是此理,如今江南形势复杂,不宜贸然出手,此事须当徐徐图之。”
凌云怒发冲冠,大喝道:“徐徐图之?难道要等到那帮剑宗余孽将我道门在江南的根基全部拔起之后,诸君方知悔之晚矣?”
白云之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凌云师弟还需慎言,此事涉及到方方面面,说不定还有大齐朝廷参与其中,万不可逞一时意气,使我道门置身于进退两难之境地。“”
凌云点点头,连续说了三个好字,望着白玉高台上的众人,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师尊出关之后,你们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够了!”天云面沉似水,“凌云师弟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立时有两名慎刑司执事弟子上前。
“我自己会走。”凌云拂袖挡开两名执事,转身大踏步离去。
第四十六章 入火聚得清凉门()
道门互相扯皮、推诿、内讧,朝廷也不遑多让。
退朝之后,庙堂公卿们鳞次栉比地走出未央宫,如往常一般,仍旧是蓝玉和韩瑄这两位庙堂大佬走在最后。
这座大殿还有个有趣典故,它原本的名字并不是未央宫三字,只是在萧皇入主这座雄城之后才被改为未央宫,有传闻说当年萧皇的根骨资质并不算好,本是无望踏足修行之途,因为他从无尘大真人手中学到未央剑经之后才有了转机,故而萧皇将这座地位最高的宫殿改名为未央宫,以作纪念。
两人一左一右走下未央宫前的长长台阶,蓝玉率先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文壁,你还记得黄龙元年时你我二人在圜丘坛祭天大典时说过的话吗?”
韩瑄也停下脚步,温和道:“记得,当时还是齐王的先帝马上就要祭天登基,蓝相说殿下要变成陛下了,这朝堂上的局势也要变一变,毕竟是新朝新气象,总不能还是以前的那老一套。”
蓝玉很是感慨。
那时候的韩瑄远不能与蓝玉相提并论,最多只能算是个被蓝玉提携的后进晚辈,只是世事难料,在其后的几十年中,韩瑄变成了蓝玉的对手,一直纠缠到今日。
韩瑄接着说道:“蓝相当时还考校我,大齐立国之后,与国一体的宗室、扶龙的世家、从龙的勋臣,以及天下的寒门士子,这么多人都想要鱼跃龙门,可这座庙堂就这么大,位子就这么多,该如何分?“蓝玉笑道:“当时你说,天下初定,封王以屏四藩,所以宗室不该在朝堂,而应在地方,不该在京畿,而应在边境,故而应分封诸王于燕州、南疆、江南、东北、西北等地。”
“勋臣以功授爵,有公侯伯三等,世袭罔替,代代相传,勋臣既有爵位,子孙自是有一份荣华富贵,不必苦求官位,故而勋臣不可不在庙堂,但也不可全在庙堂,十取其二即可。”
“世家高阀根基虽未尽毁,但也不复当年把持朝堂之盛况,故而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只因高阀子弟有一通病,家国二字,家前国后,不可尽信。”
“至于寒门,你这个寒门出身之人反倒是对寒门士子最为提防,说他们穷人乍富,于贪腐之事上,比之任何人都要变本加厉,也更为贪得无厌,反观世家子弟,倒是大多能做到爱惜羽毛,故而要用这世家来压一压寒门。”
“最后,庙堂十分,宗室和勋臣分去二分最上层的菁华,余下八分,三分给世家,五分予寒门。”
韩瑄平静道:“当时蓝相说我此言诛心,宗室、世家、勋贵都不会放过我,就算是寒门,也不会念我的好,只会记得我说他们穷人乍富,却看不到我的良苦用心。到那时,我就真的是身陷死地。”
蓝玉伸手扶住台阶起始处的栏杆,没有说话。
韩瑄一如当年伸出手掌,却没有雪花落下,缓缓说道:“现在看来,却是被我言中了,宗室、世家、勋臣、寒门都想让我去死,可陛下肯定会让我活,无论是哪位陛下。所以即便在先帝驾崩之后,你们让我罢官去职,可在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
蓝玉摇头叹息道:“魏王萧瑾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能做首辅,不要让你抬头,这样对你我二人都好,现在再看,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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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素能知人之不知。”韩瑄毫不意外,平淡道:“他既然在当初就已经料到了今日,那蓝相还是应早做防备,毕竟如今的魏国并不安分。”
蓝玉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韩瑄目送着蓝玉走远之后,才继续迈步缓缓而行。
在他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萧知南做一身宦官打扮,大半个面庞被略大的纱帽遮住。
既然萧知南不想暴露身份,那么蓝玉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地行礼,轻声打趣道:“公主殿下这身打扮,可是有**份。”
萧知南无奈道:“宫中眼线众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韩瑄反问道:“公主殿下此举真能躲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线?”
萧知南苦笑道:“尽人事吧。”
韩瑄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计较,问道:“公主殿下来见老臣,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萧知南轻轻摇头,“只是想请韩阁老帮我一个忙。”
韩瑄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缓缓道:“只要是老臣能力所及,定当尽力而为。”
萧知南略微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出京一趟,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
“去江南?”韩瑄脸色如常,“如果公主殿下是要见南归,老臣以为此事不妥。”
萧知南沉默不语。
韩瑄温声道:“殿下若是放心不下,老臣可以做担保,那小子无论如何都会来帝都一行。”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定不会负公主殿下。”
萧知南摇了摇头,苦涩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内中详情,知南现在还不好向韩阁老明言,不过日后我定会给韩阁老一个答复。”
韩瑄沉默片刻,点头道:“老臣知道了。”
萧知南低下头,露出一个勉强笑容道:“有劳韩阁老。”
韩瑄一笑置之,大步离去。
萧知南没有急着出宫,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墙根的阴影缓缓而行。
严格来说,这座巍峨宫廷是她的家,可她对这儿并不熟悉,最起码那座大名鼎鼎的未央宫,她就从未进去过,最多也只是远远眺望。
至于其他的地方,也有一多半地方是她从未踏足过的。
这座天家居所实在太大了,大到她无法一窥全貌,甚至许多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老宦官也不敢说完全熟悉。
萧知南从小不喜欢这儿,因为她觉得这座传承了三朝的深宫阴气很重,所以她在很早前就搬了出去。
越往里走,宫墙的阴影也就越大,在这个夏天尾巴上,萧知南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寒意,双臂抱肩,停下脚步。
明明是夏天,她却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之中。
有些事情,就如这座深不见底的深宫,韩瑄不知道,萧白不知道,徐北游也不知道,甚至就是她的那位父皇也未必知道。
只有萧知南自己知道。
她抬头望着头顶窄窄的一线天际,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位公主殿下仿佛疲倦至极,斜斜靠在冰凉的朱红墙壁上,平静道:“我分明已经避开了这滩浑水,可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难道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她轻咬了下泛白的嘴唇,脸上重现显露出坚毅之色,步伐坚定地向宫外走去。
第四十七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韩瑄回到自己的府邸,空空荡荡的。
他是一个人来帝都的,没有什么心腹老仆,也没有妻妾子嗣,就连亲朋故旧也不算多,唯有一个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养子,还远在江都,若是抛开煊赫权位不谈,怎么看都是一副晚景凄凉的境地。
府中有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常年坐镇,此人算是韩瑄的贴身护卫,由萧帝亲自指派,只是从未见过此人出手,因此修为如何,只能说高深莫测。
不过韩瑄心中明白,也就亏得他身边有这位护卫,否则他早就死得不明不白。
历来庙堂争斗最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有置他于死地的手段,没有道理不用,可他至今仍是活得好好的,想来是许多他看不到的风霜雨剑都被这位中年男子给挡下了。
韩瑄略微吃力地坐到躺椅,闭目养神。
许多人只知道,当初的三杰一同被萧皇看重提拔,一同被寄予厚望地外放为官,却不知道,他其实比端木睿晟更早进入暗卫。
那次三人一同外放,天南海北,各有安排。
徐琰,因为出身将门世家,生于中都此等百战之地,见惯了战场杀伐,自有将帅气度,却难免在民生之事略有欠缺,所以去蜀州,在布政使唐祁麾下任按察使。
端木睿晟,出身世家,在父辈言传身教之下,自有大家格局,却不通兵事,当时后建战事胶着,于是他被派往后建,在蓝玉帐下听命。
至于他韩瑄,一介布衣出身,长处是熟知市情民态,深谙百姓疾苦,短处是少了与权贵世家相处的经验,格局难免狭窄,所以他被派往东都,跟随在当时的暗卫都督孙立功左右。
本来按照萧皇的意思,端木睿晟和韩瑄只不过是将才,只有徐琰才是帅才,是将来制衡蓝玉的胜负手,所以只有徐琰被外放为一地主官,而其他两人甚至连个明确官秩都没有,与谋士之流无异。
不过也许真是天妒英才,最被萧皇看好的徐琰早早亡故,反倒是由韩瑄顶替了他的位置,端木睿晟也顺理成章地转入暗卫府,接过韩瑄空出的位置。
韩瑄很清楚暗卫的手段,也明白如今的端木睿晟手中掌握着怎样的权柄,他就像一把匕首,不得正面战场,却能在暗地里之间取人性命。
现在因为萧知南的事情,他与端木睿晟之间已经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
韩瑄双手交叠,轻轻摩挲着满是褶皱的手指。
对于萧知南与徐北游的事情,他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虽说萧知南是极为优秀的女子,但他并不认为就是徐北游的良配,一个是自小钟鸣鼎食的公主,一个是在西北吃了二十年沙子的穷小子,纵使徐北游已经今非昔比,可两人真能做到门当户对?两人之间那点可有可无的情愫,又经得起几次风吹浪打?说句不好听的,甚至不用风吹,仅仅是相互之间的观念不合就能让他们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
虽然韩瑄已经位极人臣,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身的贫寒出身,在他看来,一个高高在的公主殿下知道什么是民生疾苦?
事未经历不知难,见过不等于体会过,她真能理解徐北游身的背负?
如果单单是因利而聚,那么为了一位并不足以影响大局的公主而将整个端木家推向自己的对立面,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韩瑄的答案是不划算,甚至可以算是亏本。
不过韩瑄尊重徐北游的决定,既然这小子想娶公主,他也不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不但不会横加阻拦,甚至不介意援手一二。
他这么大的年纪了,又不是寿元二百载的地仙,已经一只脚迈进棺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另外一只脚也要跟着进去,还求什么,无非是求个儿孙福罢了。
所以他舍了这张老脸,去亲自面见陛下,旁敲侧击地提过此事,陛下没有回绝。
否则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会顾忌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角色?这样一个与道门掌教并称为当世二圣的君王会去在意自己的女儿如何想?
那对年轻人还没有这样的分量。
萧玄仅仅是顾忌韩瑄这位老臣,所以才会破天荒地网开一面。
这是皇储萧白也没有过的殊荣。
也正因为此事,禹匡等人知道了韩阁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了徐北游在韩瑄心中的地位。
否则堂堂五大左都督之一的后军都督又岂会折节下交一个还未羽翼未丰的角色?
老人做了很多,几乎从未付诸于口。
虽说此举无疑是彻底将端木睿晟得罪了,但韩瑄并不后悔,就这一个公主,凭什么你这个老不修花甲之年生的小儿子能娶得,我的养子就娶不得?
到了韩瑄这个年纪,早已不会再在后悔二字浪费时间,即便他真的错了,他现在要做的也是想法补救。
韩瑄和蓝玉都能算是半个君子,端木睿晟却是实实在在的小人,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不出韩瑄的意料之外,端木家此时已经出手了。
韩瑄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有些摸不准端木老小子到底会从哪里着手。
他韩瑄本人?先不说他身边那位高深莫测的护卫,就算端木睿晟真的得手,那也势必会彻底激怒当今皇帝,端木睿晟不是蓝玉,面对天子一怒必死无疑,端木睿晟没这么傻。
徐北游?也不太可能,毕竟江南的形势诡异莫测,如今又是地仙扎堆的地方,偌大一个道术坊都都攻破,恐怕端木睿晟还没这么大的魄力去掠其锋芒。
敲击声戛然而止,韩瑄猛地坐起,苍老的面庞露出一抹惊异神情。
难不成是萧知南?
那可是堂堂天家贵胄啊,端木睿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想起今日退朝时遇到萧知南的情景,韩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萧知南之所以要匆匆离京,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韩瑄静默良久,又重新躺回躺椅,开始闭目凝神。
他有一种隐隐感觉,似乎有一只来自庙堂之外的手悄悄伸进了庙堂,于无声处搅动庙堂局势。
韩瑄是位历经风雨的庙堂老臣,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而且他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即使这只手似有似无,即使韩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只手的存在,可他还是认为这只手真实存在。
假如说真有这么一只藏在幕后的手,那么他的主人是谁?
如日中天的道门?
沉寂多年的后建?
蠢蠢欲动的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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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视眈眈的草原?
还是那些看似温顺实则怀有异心的勋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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