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刚想要说话,张雪瑶摆手打断他,接着说道:“这儿是正院正屋,是老爷太太住的地方,不是老太太该住的地方,你迟早要担起这个家,早些晚些住进来都是一样的,我和青莲这对孤儿寡母还指望着你这个长子给我们遮风挡雨呢。”
徐北游苦笑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张雪瑶没再来过,徐北游听服侍自己的宋官官说起,张雪瑶似乎是又出门了,当下并不在东湖别院内。
如今不管是剑宗弟子,还是普通侍女,看待徐北游的态度都已经大不一样,李青莲搬去了江都城,徐北游却搬进了空闲已久的主院,这无疑是彻底坐实了少主的名分,捧高踩低是无论哪里都少不了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一众人等没少对这位未来的新主子小心逢迎。
大约又过了一旬时间,张雪瑶始终不见总有那个,反而是徐北游身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已经愈合无碍,可以下地行走。
他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刚刚住进来的新院子前后走了一遍。
虽说每天都会有人打扫,可没有人气的那股子的冷清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尤其是院子的上任主人死后,这儿又挂起了白灯笼和白绸,显得愈冷清。
这座主院,自从那个老人离开江南之后,就笼罩了一层阴霾,老人死后,这层阴霾更是变得黑云压城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直到徐北游作为新的主人搬进这里,这儿的气氛才算是转了一个弯。
原本对这儿视如禁地的侍女仆役们开始穿梭其中,笼罩在这儿的阴霾仿佛拨云见日,被一扫而空。
徐北游走了一圈后,最后来到公孙仲谋的书房。
与张雪瑶的书房相比较,公孙仲谋的书房要简单许多,少了许多古玩和奇珍异宝,更多的是从藏书楼中抄录而来的各类典籍。
徐北游一本一本扫视而过,还现了不少熟悉面孔,比如自己曾经读过的太平寰宇记、书经直解、大洞真经等等。
书桌很是素雅,上面也很简洁,除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外,就是笔洗、笔架、镇纸等物,都不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放在世家而言,只能算是寻常。
书房的侧门还连同了一间内室,等闲人等不得入内。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推开并未上锁的门扉,不禁哑然失笑,这儿竟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仅仅是一张床榻,一扇屏风,一个衣架而已。
徐北游甚至可以想象当初夫妻二人闹别扭之后,师父被师母赶到书房过夜的景象。
徐北游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走进内室,现在衣架上还挂着一身衣物,衣、冠、鞋履、腰带、配饰等物一应俱全,通体素白之色,袖口、领口、滚边、腰带均绣有奇异云纹,宽袍大袖,有出尘之意隐隐生出,与道门的道袍有些相似,又在细节处有很大不同,总体而言,华贵典雅,不似凡物。
徐北游望着这身衣服怔然出神。
这就应该是剑宗宗主的冕服吧?
只是没见师父穿过一次,在他的印象中,师父永远都是那身布满了风霜尘土的黑色袍子,有些邋遢,或者说不拘小节。
可无论是张雪瑶,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告诉过他,师父在年轻时也是俊雅公子,冠冕端正,衣无褶皱,不染尘埃,事事都是一丝不苟。
只是不知师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世情,终究是变成了后来的背剑匣模样。
若是这身衣服能够穿在师父身上,那一定会是丰采绝伦吧?最起码不会比道门掌教秋叶差了,也不会帝冠龙袍的萧帝差了。
徐北游站在衣架上沉默许久,没去动这儿的一切,转身出去,轻轻地将门重新掩好。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书案前,忽然心血来潮,摊纸,研墨,提笔写下了两句话。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第一百章 未央宫御前议事()
承平二十
满朝震惊,举国震动。
萧帝一连问责工部尚书、工部右侍郎、河道总督、齐州布政使、青河左右监守等大小官员二十余人,令工部尚书和齐州布政使戴罪立功,并急召齐王萧白入京。
帝都,初六日,大雨。
位于皇城内廷的司礼监的瓦檐被雨水冲洗得铮亮,一位身着黑色蟒衣的老人负手站在门前屋檐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蟒衣的大太监来到老人身后,轻声道:“干爹,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御前议事了。”
若说内阁中的诸位阁老是位高权重,那么司礼监就是典型的位卑权重,论品级不过是四品,可掌印太监和其中众多秉笔却能身着蟒袍,手握批红大权,与有票拟之权的内阁相抗衡,故而才有了外廷和内廷之说。
御前议事,除去萧帝本人外,按照惯例能有资格参与者只不过寥寥十人,其中司礼监五人,内阁五人。
如今的内阁,共有一位辅,一位次辅,三位群辅。司礼监也大致相当,有一位掌印太监、一位提督太监,以及三位秉笔太监。
这位身着青色蟒袍的大太监就是司礼监的二号人物,姓张名保,即是提督太监,也是席秉笔,论地位仅在掌印太监一人之下。能让堂堂提督太监如此恭敬,那么老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正是素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张百岁。
张百岁伸出手接了些雨水,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未央宫,十人分两列。
左侧五人是司礼监,右侧五人是内阁。
除了这十人外,今日的御前还多了一人,站在正中位置,身着黑色团龙蟒袍,头上冠冕足足镶嵌有七颗硕大东珠,单从衣着而言已经是显赫至极,远其余旁人,仅次于坐在龙椅上的萧帝而已,正是被急召入京的齐王萧白。
就相貌而言,萧白与萧玄极为相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萧帝的年龄更长,威严更盛,也更为城府内敛,尚还年轻的萧白则是多了几分锋芒必露。
张百岁站在左侧第一位,与他相对的正是当朝辅蓝玉。
蓝玉作为帝师,于承平十年被加封太师,也是整个未央宫中唯二可以坐着的人。
随着随堂太监敲响第一声黄钟磬响,坐在太师椅上的蓝玉第一个开口道:“人都到齐了,议事吧。”
张百岁缓缓道:“此番议事,还是因为前不久的青河决堤之事。此次青河共有七处决堤,先不说直接被淹死的百姓,就是那些侥幸逃得性命的百姓,没了田地,没了房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终只能流离失所。一夜之间,大水淹了好几个州,足有上百万灾民,这不是个小数目,若是有人借机生乱,是要出大事的。”
话音刚刚落下,殿外骤然响起一个炸雷,原本就不小的雨势愈磅礴。
殿内静默片刻,蓝玉开口道:“老夫经历过郑末战乱,其实灾民和流民只有一线之隔,而流民与乱民又是一线之隔,当年的太湖起事,归根究底就是一群不堪劳役的百姓造反,百姓为什么要反?是因为没有活路,如今灾民遍地,若是放任不管,即便没有人借机生乱,也早晚要生出事端,就算今天不反,明天不反,后天必反。”
张保看了张百岁一眼,见张百岁没有异议,轻声道:“一条青河千古泛滥,历朝历代皆受其苦,此次青河决堤,乃是天灾如此,为今之计,一是要抢修河堤,二是要赈济灾民,三是要严防灾民闹事,四是要预防大灾之后的大疫。咱家以为,当务之急无非钱粮两项,一是从灾区的临近州府向灾区调粮,二是从户部拨款抢修河堤。”
重回庙堂的韩瑄低垂着眼帘,道:“老朽接掌户部不久,刚刚清点了户部国库存银和各地存粮。承平二十年,四都三十州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二百三十五万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万两,可是综合去年的实际开支,却为五千一百九十万两,支预算竟有一千二百九十万两。即便将去年全年的税银都算上,收支相抵,去年一年的支亏空也足有九百五十五万两之巨,已经是将近去年一年税银的四分之一!”
韩瑄抬头环视四周,稍稍加重了嗓音道:“至于各地粮仓,大小官吏以次充好,以陈换新,中饱私囊,如此种种屡见不鲜,与我这户部一般,同样是亏空严重,换而言之,如今的户部已经是无粮可调,也无钱可拨了。”
韩瑄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户部无钱,若要细细论起来,谁也摘不出去。虽然韩瑄是户部的掌部大学士,但毕竟是刚刚上任,以前的烂账也算不到他的头上,难道刚刚处置了一个工部尚书,又要接着处置一个户部尚书?
不比已经快要告老还乡的工部尚书,如今的户部尚书正值壮年,还是辅蓝玉的得意门生。
蓝玉平静问道:“那依照韩阁老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韩瑄不卑不亢道:“如今户部存银已经不足两百万两,既要修河堤,又要赈灾,不过是杯水车薪,韩瑄已经是无法可想,蓝相贵为辅,韩瑄自当以蓝相为马是瞻。”
张百岁阴柔道:“文壁刚刚返回庙堂,许多事情还没有头绪,蓝相就不要为难他了,而且文壁也说得不错,毕竟蓝相才是内阁辅,凡事还得由您来做主才是。”
就在此时,第二声黄钟磬响,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说话的萧帝忽然开口道:“萧白,齐州是你的封地,也是此次水患的重灾区,你说该怎么办。”
萧白上前一步,恭敬道:“事有轻重缓急,以儿臣愚见,汛期过后,水患自会退去,所以抢修河堤的事情可大可先放一放,赈济灾民才是头等大事,如今江北各州深受水患之苦,自顾不暇,故而为今之计是要从江都、江南等富庶之地筹款调粮,以解燃眉之急。”
萧帝不置可否,从龙椅上缓缓起身。
“陛下。”包括蓝玉和萧白在内,所有人一起跪地。
萧帝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未央宫的门前,望着门外的雨幕,平淡道:“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起身。
萧玄伸出手接了些雨水,低头看着掌心的水渍,道:“当年先帝还未夺得天下时,大郑神宗皇帝命当时还是中都大都督的徐林亲率二十三万大军讨伐先帝,双方在数九隆冬决战于清河之畔,此战结果你们也都知道,秋叶亲自开坛做法,冬日暴雨,青河冰面碎裂,最终水淹徐林大军。经此一役,徐林归降于先帝,先帝携大胜之势入主中都,这才有了后来的虎视中原。”
说起这些开朝战事,本该心情激荡的众人却是尽皆沉默不语,殿内的气氛愈凝重。
萧玄转过身来,猛地加重了声音,高声道:“那场大水,有道门之功,也是大势所趋,可时至今日,天意变化,若是我们不明天意,仍旧不修德行,致使天降灾祸,青河今天淹的是几州百姓,明天淹的就会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帝都。”
萧玄望向萧白,“千里泽国,百万灾民,关乎我大齐的江山社稷,宗室与国同体,这趟去江南筹款调粮的差事就由齐王亲自去办吧。”
萧白单膝跪地,沉声道:“儿臣为父皇分忧分劳,自当尽心竭力。”
第一章 七月初七入江都()
六月末尾七月初的那场大水,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都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街面上和城外骤然多了许多逃难过来的灾民,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虽说官府也曾开仓施粥,不过与庞大的灾民数量相比较起来,还是杯水车薪,只能算是勉强糊口,暂时饿不死人罢了。
那些早早逃过来的灾民还算好的,最起码能进到江都城内,再晚些时候,官府下令不许灾民入城,后来的那些灾民就只能在城外栖身,好在当下时节还在夏天的尾巴上,倒也不会有冷冻之虞。
对于这场声势浩大的难民潮,徐北游也有所耳闻,不过当下的他还没有资格和精力去关心这等天下大事,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的徐北游正忙于自己的“家事”。
江都城,一直都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在这儿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从大楚年间开始,就没有哪个宗门能在这儿一手遮天,及至今日,仍是如此。
徐北游到江南已经有些时日,可却迟迟不曾踏进江都城,直到今天他才算是第一次踏入江都城。
其实说白了,以前的徐北游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不敢贸然进入江都,如今他练成了无上剑体中的剑骨篇,终于有了几分底气,这才进了江都城。
对于徐北游而言,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将那几个剑气凌空堂的叛徒除掉,然后将剑气凌空堂收归自己的手中。至于慕容玄阴那边,他忙着跟张雪瑶等人斗法,没精力顾及这几个小角色,而且对他而言,几个剑宗叛徒,可有可无,反倒是与徐北游的香火情分更重要一些,若是徐北游有本事自己解决,他不介意卖这年轻人一个面子。
剑宗在江都城里有两处重要宅邸,一处是划归于张家名下的张府,也就是如今李青莲住的地方,还有一处是划归于公孙家名下的公孙府,这也是徐北游选择落脚的地方。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两处也不能算是剑宗的产业,而是张雪瑶和公孙仲谋的私产,两大世家相继覆灭之后,夫妻二人在江都城中置办了这两处府邸,多少有些聊以**的意思。
七月初七,七夕节,是个让女儿家很是看重的节日,徐北游便是在这一日走进了江都城。
公孙府,书房。
宋官官站在门口禀报道:“公子,有人求见。”
徐北游埋于一大堆卷宗中,头也不抬地问道:“谁?”
宋官官犹豫了一下,道:“玄乙。”
“是他?”徐北游猛地一怔,缓缓抬起头来,道:“让他去前厅等着,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宋官官应诺一声,转身离去。
徐北游则是转身进了内室,自有伺候在此的侍女为他更衣。
这倒不是徐北游瞎显摆穷讲究,而是世家高阀就是这么个规矩,一天之内按照时辰要换四身衣服,赴宴待客另有其他说法,而且换衣服还不能让人瞧出来,所以四套衣服只是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其他地方则是完全一样。
徐北游没兴趣为了这点小事去挑战整个世家阶层,以至于招来别人的异样眼光,自然是入乡随俗,不就是换衣服么,我换就是,休说一天换四套,就是一天换八套也无不可。
不多时,徐北游换了一身白色行衣,出来书房往前厅行去。
此时的前厅中,玄乙剑师坐在客座位置,宋官官则是侍立一旁。
玄乙打量四周一圈,颇为感慨道:“当真是有些年头没来这儿了,还是老样子。”
宋官官轻声道:“主母已经将这儿交给少主了。”
玄乙笑道:“不出意料之外,少主的事情我也多少有所耳闻,的确很了不起。”
宋官官刚要说话,徐北游已经迈步走进前厅。
玄乙从座椅上起身,躬身施礼道:“属下见过少主。”
徐北游摆了摆手,“不必多礼,难得你们还肯认我这个少主,没有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少主说笑了。”玄乙轻笑道。
徐北游不置可否,径直坐到主位上,抬了抬手,“坐吧。”
玄乙眼神复杂,重新入座。
虽然这段时间关于徐北游的传闻很多,但玄乙对于那个年轻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巨鹿城的一面之缘。
他刚才对宋官官说不出意料之外,实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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