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啸垂下眼,再次抬眸时目光中多了几份好胜,“太傅,你觉得他比朕强吗?”
弦歌这回是真的苦笑了,“皇上,难道您没有自信?”
杨啸笑道,“朕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弦歌叹道,“皇上,您是微臣的弟子,倘若微臣觉得凌楠比您强,这不是等于在间接地贬低微臣自己么?各人有各人的优点,各人有各人的缺点,微臣一直陪伴在您身边,对您有足够的信心,可是凌楠……说句实话,微臣并不了解他。”
杨啸像孩子一样地笑了笑,他低下头,犹豫许久,试探地开口,“太傅,你有想过再嫁吗?”
“没有。”弦歌坚定道,“一次也没有。”
杨啸有些尴尬,但还是问了下去,“是因为玄昭帝凌悠扬吗?可是,他明明花天酒地……”
“皇上,不是他的原因,是微臣自己的选择。”弦歌的神色很平静,“他过他的生活,微臣过微臣的生活,仅此而已。”
“如果太傅再嫁,能生一个女儿话,说不定朕就封她为皇后,当然,她至少得有太傅三分风采。”
弦歌笑笑,“承蒙皇上看得起。”
“呵呵,”杨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朕多事了。其实,朕也自私地希望太傅永远不要嫁人,可是,太傅毕竟是女人,应该有自己的幸福才对。”
幸福?弦歌感到陌生,下意识地不想继续这个话提,心开始隐约地抽痛,“皇上,就这样吧,微臣三日后就动身去越觅国,去参加那三国大会。天色已经很晚,皇上去休息吧。”
越觅国?据说极东国是由皇太子凌楠去的。太傅,您亲自跑这一趟其实是有私心存在的吧?杨啸很想这样问,但终究没有问出口。这样的问题太孩子气也太没有意义,他只道,“你一个人朕不放心,让符雪迟陪你去吧。”
弦歌身子一动,张了张嘴,一脸想拒绝的样子,但最终还是点头,“好吧。”她站起身,“那么,微臣告退。”
望着那袭白影的离开,杨啸的眸中精光乍现,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他举起酒杯将美酒倾洒在大地上,清澈的酒水蔓延在土地,他的眼神惨淡而复杂。太傅,朕很想一直地信任你……朕究竟可不可以一直地信任你?
三日后的启程并没有劳师动众,弦歌跑到歧阳城和符雪迟会合,然后随便挑了点人马便上路了。说实话,撇去国家不谈,她很期待这次的三国大会,她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弦歌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惜功效不大,心绪害怕却又兴奋。
她不敢见那个孩子,却又期待见那个孩子。弦歌闭上眼,就能在脑中准确描绘出凌楠婴儿时期的样子,能记起他的笑,记起他的哭,记得他黑色的眼睛,记得他胖嘟嘟的脸蛋。可是,也只是这样。她想像了一千遍一万遍,却不敢想像凌楠如今的模样。
符雪迟策马在她身旁,偶尔注意到弦歌的神色,已猜测到她的心情。他勒了勒缰绳,靠近弦歌,“需要原地休息一下吗?”
弦歌坐在华盖下镂空的马车上,想了想,看看随从们已经很累,便点头,“大家休息一下吧!”
天清气朗,参差小树绿满地,乍眼望去,让人心情骤然开朗。
弦歌拿了些糕点边坐到附近的亭子里,符雪迟跟在她身后,直接甩了一壶酒过去。弦歌侧身,稳稳接住,回首望去,看见符雪迟对她微笑,“要不要喝杯酒?一直坐着身子都冷了吧?”
弦歌在旭日下伸展身子,抬头仰望天空,伸手半遮眼睛,挡住刺眼的阳光,“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有点冷。”
符雪迟哈哈一笑,跃身坐至凉亭,拇指板去酒壶的塞子,仰头喝一大口,气势豪爽洒脱。
弦歌慢吞吞地坐到他对面,小抿一口,“嗯,味道差强人意。”
符雪迟笑得有些无奈,眉头微微一挑,“你在宫里喝惯了最上等的佳酿,还真是难为你喝这么粗糙的酒了。唉,看来即使你回来,歧阳城也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
弦歌愣了愣,这厮什么时候这么牙尖嘴利了?这算是讽刺吗?“雪迟,有话就直说。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大佛了,皇上越来越大了,我这个摄政王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小。大佛担当不起,地府小鬼才差不多。”
“……是你自己把权力交回去的。”符雪迟也不纠缠这个话题,又喝一大口酒,高呼一声“爽!”,他迎视她的目光,“弦歌,十多年了,你很少回歧阳城,照义父的话说,‘那没良心的丫头片子,被小皇帝迷了魂魄,早将符家弃之脑后了’,呵呵,义父对你很不满啊。”
弦歌冷哼,她还当是什么事,“那糟老头子的话也能信?他一天不骂我一天不顺畅吧?可惜碍于我现在的身份,他不敢当面骂,只能背后说说。”
“哈哈,是么?”符雪迟一想到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画面就觉得好笑,“弦歌,说句实话,你不回歧阳城的原因里包不包括我?”
弦歌的动作微微停滞,沉默片刻,摇头叹气,“雪迟,你说这话未免太小看我。”
“……也是。”符雪迟竟也点头,“我们很久没这样单独聚在一起了,皇上派我随行,其实我心里是高兴的。这些年,义父常常催促我快点成婚,我一直没答应,有一次,实在是烦了,便回他一句,符家里最应该成婚的不是我是弦歌才对,你如果能说服她,我立马答应。哈哈,这话一出口,义父脸色就阉了,再也没在我跟前提过这事。”顿了顿,他眼睛闪亮闪亮地盯在弦歌身上,“你说,好笑不好笑?”
弦歌刚入口的酒就这么呛出来了,咳咳地咳嗽个没完,半晌都抬不起头。她慢悠悠地转回目光,反视他,“你觉得好笑吗?”将尴尬的情绪压下去,她颇不自然地笑了笑,“非得拿我当借口?我不成婚有我的道理,你呢?我早希望你给我添个嫂子了。”
“我不成婚也有我的道理。”符雪迟慢条斯理地说话,“有时候,觉得自己都老了,找不到合适的,年纪大的都已经为他人媳妇,年纪小的,又觉得不能互相理解……这样一想,也就不想成婚了。”
弦歌苦笑,“女人比男人更易老,你都觉得自己老,那我不就完了?”
“不,你不老。”符雪迟摇头道,“你一点都没变,和十年前,不,和小时候一样。弦歌,你还三十都不到,还有大片大片精彩的人生,看凌悠扬浪迹花丛的样子已经没在等你了,你真的还想继续蹉跎年华?”
“我从来不觉得我在蹉跎年华。”弦歌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痛色,“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没什么可比较。”
“……这次去越觅国你可以见到凌楠,有想过要做什么吗?”符雪迟看她一眼。
“我能做什么?”弦歌一字一句,“我还能做什么?”她的嘴角尽是苦涩,“看看他就好,看看他长成什么样子,看看他开不开心,我在旁边看着他就好。”
“笨。”
“……嗯。”
路途虽然遥远,但在这场奔波中能有挚友相伴,也实属一场乐事。越觅国接壤雀南国,从地域来说,也是偏向南方的位置,春天是草色茸茸一片,天街小雨,滋润如酥。细如针尖的雨丝打落下来,只在衣服上蒙上湿润的一层,倒也别有意境。
弦歌一行人到达越觅国,可也尚未到达温闲指定的城镇。众人住在越觅国安排好的住处。长途跋涉,大家都累得歇下了,弦歌因一直坐在马车,只觉得筋骨长久不动。看着那青雨蒙蒙的天色,她便出门散步去了。
虽然雨下得极小,弦歌还是打了一把伞,衣服弄湿了总是不方便的。这里的民风还是淳朴的,小贩虽有但也不多,叫卖的声音也不大。宁静的气氛,安详的百姓。弦歌不期然又想到自己长大的那个歧阳城,那么的美,那么的好。如果养老的话,还是应该选择回去吧?
正行走间,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跑到弦歌面前,从篮子里拿出一束,水汪汪的眼睛讨好的望着弦歌,“姐姐,这位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应该买束花回去衬你。”
呵呵,居然还被叫姐姐了?弦歌听了还是有几分高兴的,她摇头,“我不用花,抱歉。”
卖花的小女孩不舍弃地跟在她身旁,“姐姐,很便宜的,只要一个铜钱就好。你带回家插在花瓶里,你相公也会高兴的……”她突然停下声音,生怕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弦歌,“姐姐,你成婚了吗?”
成婚了吗?
弦歌被这问题弄得一怔,垂眼看了那小女孩一眼,点了点头,又摇头,“我没有相公。”她伸手接下那支花,给那小女孩一个铜板,微笑,“花,我买了。”
小女孩高兴地跑开了。弦歌轻轻嗅了嗅花香,淡淡的,很好闻。忽然间,她看到一个影子冲撞过来,在触碰的一瞬间,她看到是个少年。少年轻功上颇有造诣,只一瞬间就闪了过去,然后消失在街道。弦歌捡起被撞掉在地的鲜花,刚弯腰,又看到两道人影闪过,追着那少年的方向而去。
弦歌站在原地冷冷看着,这种气氛她并不陌生,带有肃杀的气味。她驻足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而且,刚才还闻到了血腥味。弦歌笑了笑,撞到她却连声抱歉也不说,去看看吧。
那孩子和杨啸差不多年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闲逛也是闲逛,看到这种年纪的孩子就令她想到凌楠,不想放下不管。
弦歌赶到的时候,那三人已经打了起来。双方实力相差无几,在二对一的情况下,少年略占下风。少年一身银白色的锦衣,五官俊美绝伦,一双黑眸熠熠发光。转身,扫腿,翻跃,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他的对打经验相较同龄人也算得上丰富了,可惜,内力方面的欠缺无法弥补。所幸,这少年的反应是一等一的机敏,好几次险境都堪堪避过。
看到这样的情形,弦歌也就不急着出手了,她躲在暗处,看着那少年与那两人缠斗。少年身形矫捷,每一招每一式都四活学活用,天赋凛然。武功招式都很标准,力道的分布也很均匀,看得出有名师在旁指导。
弦歌沉思,仔细观察少年的动作,看他的衣服打扮也像是大富之家的。这孩子,可能有点来头。思索间,少年的情况越来越危险,因为年少,体力不支,他气喘吁吁的,避开攻击也就愈难。另外两人趁机发射暗器,少年侧身一避,可手背还是被擦伤。
千钧一发,弦歌正欲出手相助。这俊美少年的神色顿时一冷,平添几分杀气,阻得弦歌的脚步也滞了滞。
“好大的狗胆,居然敢伤本太子?”声音清朗冷冽,少年的黑瞳有几分蔑视几分讥讽,“皇甫,砍了他们的双手。”
弦歌豁然一惊,连呼吸也停止了。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角落出现,只是瞬间,当皇甫容站定在凌楠身边时,空气中已经响起两人痛苦的嗷叫,鲜血迸流,四条手臂零落地掉在地上,那两人也随即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凌楠的笑容极度恶劣,“本太子还想拿你们玩玩,好好练习自己的功夫。可惜,游戏提前结束。”他垂眼看了看伤口,低头一舔,“哼,一群蠢货,真想杀本太子也不在暗器上涂点毒,一个一个蠢得像猪一样。”
弦歌已经全身僵硬,说不出话也迈不出步子,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呆呆地看着,用力地看着,舍不得错过一分一毫。
凌楠神色不悦,斜视倒在地上的两人,“你们两个,叫的声音真难听,如果叫得好听一点,说不定本太子就此放你们一马,不过,”他顿了顿,上前一脚踩断一人的脖子,神情丝毫不改,“还是去死吧。”
凌楠不屑的目光调到另一人身上,迎上那人恐惧的眼神,他咧开嘴,如视蝼蚁,“在地府里感谢本太子的仁慈吧,居然还赏你们一个痛快。”说完,又踩断另一人的脖子,鲜血溅到他的衣摆上,他嫌弃地皱眉,甩手,“脏死了!”
“还请太子将就一下。”皇甫容道,“回到住所立刻就可以更换。”
“唉,本来不想这么快杀死他们的。这么好的练功对手,就这么死了也怪可惜的。”军中也好宫中也罢,都没人会认真地当他对手。凌楠望向皇甫容,笑了笑,“皇甫,你一直在旁边看,我的功夫进步了吗?”
“……此话容后再谈。”皇甫容冰冷的目光向弦歌藏身的地方射去,“请让属下先驱除‘闲杂人等’。”说话间,身形立即掠到弦歌身旁,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要害。因为见到凌楠的关系,弦歌虽因失神而慢了半拍,可还是避开了皇甫容的攻击。
弦歌翻身跃在他们眼前,衣袂飘飘。皇甫容正要再次攻上前去,一看清是弦歌,整个人顿时就懵了,手中的剑也差点脱手掉地上,喃喃道,“皇后娘娘……”
弦歌微笑,“我现在已经不是了。”顿了顿,“皇甫,好久不见。”话是对着皇甫容说的,可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凌楠,一瞬不瞬。
凌楠歪着脑袋看她,看看皇甫容,又看看弦歌,没有激动没有厌恶,情绪淡薄得升不起一丝波澜。他扬扬眉毛,轻佻道,“符弦歌?”
弦歌心一沉,目光平视,一动不动。
凌楠笑眯眯地拱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说罢,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越过她身旁时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皇甫,我们走。”
弦歌没有阻止的勇气,她甚至没有说话的勇气,僵硬地站立,没有回头,没有表情,然后,慢慢地,垂下眼,闭上眼,无能为力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那个孩子,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终是长大了,虽然和她想像的并不一样。面颊被风吹得冰冷,可眼眶却开始发热,在时间过去良久后,她的身体已在凉风中伫立太久,弦歌吸了吸鼻子,睁开眼往回走。
凌楠一路上都斜眼瞟着皇甫容,冷不防地迸出一句,“你喜欢符弦歌?”
皇甫容一滞,苦笑,“殿下言重了,属下哪有这个资格。”
“喜欢还有资格不资格的问题?”凌楠不屑一顾,摆摆手,“罢了,本太子想说的不是这个。”声音骤然顿住,他一把纠住皇甫容的衣襟,“皇甫,你要记住,你的主人是我,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女人,你发誓要效忠的人是本太子。”
“……属下铭刻于心。”
弦歌尽量表现得与平常无异,尽量不让这件事影响她的心情她的判断。雀南国一行人平安顺利地到达温闲所指定的城池。一入城门,他们就受到热烈欢迎。军队排列整齐地站立成两排,领军之人是冷立,相比十一年前,他的容颜沧桑几分。
弦歌进城的时候倒没什么反应,却是符雪迟狠狠瞪住冷立看了许久,颇有杀他以泄心头之恨的味道。弦歌看不过去,悄悄碰他一下,“雪迟,在他人国土,不可放肆。”
符雪迟压下紊乱的呼吸,眼角余光仍留在冷立身上,“从他把我们抓住的那天开始,从他对你用刑的那天开始,他命人挥你鞭子,他命人在你手指里插针,我那时候就暗自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能出去,一定把冷立的脑袋给取下来!”
冷立似乎注意到符雪迟的注视,他眯看了一会儿,然后邪邪地勾唇,颇有挑衅的味道。空气中几乎可闻到硝烟的味道,符雪迟很想直接一拳揍过去,可手腕处却感觉到弦歌掌心灼热的温度,硬生生制住他所有的冲动。
冷立将雀南国一行人带到住所,道,“据说极东国的皇太子明日就会到,温闲希望明天就能谈一谈,所以,届时请到温闲的雅竹居相会,最多只可带两个随行人员。”
弦歌颔首表示知道,然后不客气地挥手,“好了,你走吧,不送。”
冷立被她的态度惹得有点毛,有一种被彻底蔑视的感觉,嗤声道,“摄政王,我们的交情没这么浅吧?好歹也肌肤相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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