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雁塔题名,曲江池乃是汉武帝所造,侧有笑容园,是一处名胜区,也是禁犯。到了
唐朝以后,新登科的进士举人,皇帝必在这几赐宴,然后到了大雁塔下立碑题名留传后世,
盛况空前,这是科举时代最光荣的事,天下闻名。
碑上大都题名,也题有诗,白居易的口气很大,他题的是:“大雁塔下题名虚,十七人
中最少年。”
因之,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在一雁塔题名的人,必定是皇榜中的新进士,真实不是那么
回事。唐代以后,慈恩寺成了风景区,在人游览,谁都可以留上姓名,大雁塔所加建的方碑
已不再有帝榜与其他省籍的进士姓名,成了陕西的新进士的专有品了。而游客中附庸风雅之
辈,也不甘寂莫地留下姓名,这些留名的人中,形形色色,有名贤大德,有方外高僧,当然
也有贩夫走卒,树木之上,刻上“××到此一游”的字句,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也聊充一
下雁塔题名客。
至于立碑题名,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碑题名的,必须是皇家新客才行,到了民国成
立,还出了一个特殊人物,便是临时总统徐世昌,这位爷在清未中举,名次靠后,排名也靠
后,心有不甘,在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总统时,独自立了一座大碑,大写“徐世昌”三字,出
当年心中的一口闷气。
慈恩寺算不了什么,著名的是大雁塔,方碑如林,花木扶疏,是春游的好去处。加以这
一带大平原地势高,也是往昔华游苑故址,也再游华原,每年的上巳日,城中仕女假使不来
亮亮相,就不配做长安的大户大家,总之,这儿比其他的死皇帝陵墓和快成废墟的故宫林苑
好玩多了。
上巳日,是三月的巳日,但久而久之,不复用巳日了,只用三月初三。巳一作乙,已是
乙支,已是天干。不管地支或天干,都是活动的,不如三月初三国定的日子好记。这时距三
月初三还不到一个月,难得天气晴朗,城中的仕女已等不及,要提早出来亮相了。
岔出从南门至慈恩寺的大道,又是一番景况,车马络绎于途,步行的人少之又少。骑马
的人,大多是年青小伙子,鲜衣怒马,睥睨马上不可一世,专往那些华丽的轻车旁,靠不时
飞起一声声轻狂的笑声。
有些轻车有轿子断后,或者有骑土护送,有些却是军车的女眷,没有男人护送,只有车
座上的老苍头和车内的老太婆大嫂子陪同,这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女眷,没有人敢对她们无
礼,有些胆大的娘们,甚至卷起窗帘,不怕大男人的灼灼眼光,
文昌带着两个仆人,却不急于赶路,过几天他将西行要好好利用这几天游览长安近郊的
名胜。他自称姓文,装置豪华,并非有其他的异谋,只想花掉这千余两黄金,一方面周济贫
民,一方面隐起身份在长安逗留,更替自己建立一张护身的情报网,也准备日后一处暂时的
落脚点,考虑得十分周到。
三辆轻车驰过,车中香风触鼻。他猛嗅了几口气,掀着鼻翼向后叫:“小金,好香哪!”
高瘦而稍大一两岁的仆人叫小金,一个泥水匠的独虫子,年刚十六岁,生得倒也文静。
他嘻嘻一笑,道:“公子爷,那是南大街柏府的车?”文昌笑问。
“呵呵?你怎知道是南大街柏府的车?”文昌笑问。
“车门刻绘了两株柏树,公子爷没看到?”
“哈哈!难怪,我可不知道长安城大户人家的标饰,真是孤陋寡闻。”
身后蹄声如雷,四匹健马狂奔而至,马上四个身披天蓝色大敞的少年,正兴高采烈策马
狂奔。
“这些是什么人?”文昌问。
“禀公子爷,那是北大街皆知的大人伍府的几位少爷。”
“是猎艳能手,风流全城闻名,人倒不太坏,只是太傲慢了些。”
接着,后面蹄声又响,车声辩磷,文昌扭头一看,策马靠路左而行,道:“这位仕兄大
概不是纨绔子弟。”
小金摇摇头,道:“来人一件破长衫,不知是谁。”
后面十来丈,是一匹健马,脚下不徐不疾,仅比文昌主仆的马快了半分而已,马上坐着
一个身穿已泛灰色的夹袍,头戴四方平顶巾,眉清目秀,鼻直口方,身材适中,只是脸色带
苍,似有病容。鞍旁挂了一个长包裹,左手挟着一个大型的木琵琶,齐下挂着一个布口袋,
半迷着眼,摇头晃脑。
另一名仆人叫小银,是城里的小化子,被文昌罗织在手下,为人机伶而鬼怪多,只有十
四岁他道:“公子爷,这人我认识。”
“你认识?”文昌问。
“是的,我认识,他是在太白楼不时出现的卖唱老柴。”
那时,卖唱的不仅限于女人,琵琶也不是女人的专用品,真正的琵琶名手,不是女人而
是男人。唐代的华戏善本太师,如他的弟子康昆仑。都是一代琵琶能手,本朝的京师九指抑
福,河南开封的龙开平师父,都是琵琶能手,一辆轻车轻快地奔到,刻了一对飞燕之下有三
个字“京兆田”。一看便知这是京兆八姓望族之一,京兆八姓华,杜,扶,段,宋,田,
黎,金。
别小看小金,他也是八望族之一哩。在长安,最有权势的是华杜二姓,这两姓在唐代出
过宰相,南部的华曲杜曲,都是两姓子弟所建的大庄。
更后些,是两匹健马,马上是两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书生,一身裘,挂着剑,年约二十左
右,十分神气,安坐马上顾盼如身,急驰而至,不片刻便到了车后,两面一抄,便将轻车夹
在中问了。
赶车的是个老苍头,头戴风帽,脸上刻划着沉静的苍线条,目不旁视神情自若,轻控着
缰绳,马儿踏着轻快的小步,马车不徐不疾平稳地滚动,铃声叮当,十分悦耳动听。左面的
马上少年,呵呵一声轻笑,轻狂地伸出马鞭,去挑窗上的绿色窗帘。
文昌主仆三人,护马儿信蹄看前行,却不住扭头回望着后面的好戏上场。
马鞭挑开了窗帘,车内却传出一声轻笑,接着“哼”了一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
“不可无礼!唷!你这个长安城的登徒子,不太轻狂了么?不许打扰本姑娘的清兴。”
马上少年哈哈一笑,嘻皮笑脸地道:“好啊!二小姐?小子从城中护驾至此,没有功劳
也有苦劳,何必那么凶呢?放下窗帘藏在车厢内。何必出来游春?让窗帘遮住姑娘的花容月
貌,不是太吝裔了么?哈哈!”
“油嘴!谁请你护驾了?”二小姐笑骂,挂上了窗帘,有意思了。
假使女人开了口,追的小伙子大可放胆追,最怕她置之不理不采,马上少年挺了挺胸
膛,道:“二小姐是咱们长安一朵最美丽的娇花,不许追逐本姑娘的马车能成。”
“二小姐,你该知道,大盗蔡文昌上次劫了厉府少爷的马车,闹了个风雨满城,万一这
家伙出现,二小姐……”
“哼!宋公子,你认为蔡文昌出现,凭你兄弟俩便可挡住他么?你比厉家的颜师父如
何?免了罢!公子爷,真要是蔡文昌出现,你呀,大概……”
“哼!你简直在门缝中看人,将我宋安瞧扁了。蔡大盗不出现则已,出现时本公子要剁
下他的脑袋前往府衙领赏。”宋公子神气地答,洋洋自得。
双头马车走在中间,两旁夹着两人两骑,大道几乎塞满了,但谈笑中已接近了健马之
后,卖唱老柴却不让路,走在路中间,马车无法通过。
同时,也接近了文昌主仆三人。马车比马快,马又比文昌的马快,假使文昌不让路,势
必耽误后面的健马和马车,必将挤在一块儿。
马车慢下来了,香风从车中溢出,中人欲出,宋家兄弟一左一右,分别和马车中一名美
少女和两个侍女说笑,没留意有人故意不让路。
文昌策马偏道左而行,但健马却愈走愈慢,并不超前。文昌神目如电,老柴藏有刀剑兵
刃是个练家子,而非单纯卖唱的。
卖唱的老柴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看了文昌主仆一眼,缓缓挂了缰,去搬弄他的琵琶。
“叮冬”两声清越弦鸣,接着飞起了几个零星音符,和协的旋律在空间里流动,令人心
神一镇。
“好一具名贵的琵琶。”文昌脱口称赞。声音甚大。
“哈哈!过奖过奖。”卖唱老柴含笑向文昌点头为礼。
一阵奇妙的音符,在卖唱老柴的手指上跳出,接着,他低沉而清晰的歌声在天宇中震
荡:“浪迹天边,四海为家。遥望日月星辰,凄然泪下。悲莫悲兮,人海浮沉,世事苍茫
兮,我独伤。”
文昌有点黯然,苦苦地谈笑道:“老兄,看开些,世事如同下棋,下一盘则一盘,何必
斤斤计较……”
话未完,宋家大少爷骑马冲出,冲近健马大喝道:“呔!你这头草马可是半死的走不
动?”
卖唱老柴瞥了他一眼,笑道:“公子爷!你的眼睛和我这头马一般不中用,明明是叫
马,你却看成了草马,哈哈!你公母不分,太蹩脚了。”
叫马,是指公马。宋安根本投向马瞧,只是信口胡叫,怎能不知公母?听话中带损,无
名火起,迫了个并排,沉下脸道:“闭上你的臭嘴?”
“喝!你的嘴是香的?见鬼!你的嘴比我的叫马嘴,不见得高明多少,不信你自己去可
以比较比较。”
宋安的马和健马并行,左面是文昌的马,几乎挤在一块儿并辔而行,宋安愈听愈火,一
听怒叫,突然一鞭抽出,劈向卖唱老柴的肩膀。
卖唱老柴双手接着琵琶,不易拍手,文昌突然斜身伸手,马鞭去势如电,从宋安的胸前
抖出,闪电似的卷住宋安高举马鞭挥下的手肘,向后轻轻一带,道:“老兄,你怎能动手打
人?”
宋安手肘被卷,力道全失,整条右臂麻木了,身形一晃,几乎被带下雕鞍。他坐稳了,
察叫了一声,大叫道“你是谁家的子弟,敢作弄我姓宋的?”
他想破口大驾,但看了文昌的气派,心中不无顾虑,所以先盘问文昌的家族姓氏。
文昌呵呵大笑,道:“兄台不必问,同是游春客,不必彼此伤了游兴,你说可是。”
宋安还来不及发话,卖唱老柴却冷冷的道:“你这小狗杀才可恶!假使刚才那一马鞭抽
到柴某身上,哼!姓柴的必将割下你的双耳。”
突地,车窗口出现一个俏丽少女的秀脸,高叫道,“宋公子,你真要煞风景扫兴么?算
啦!吵什么?咦……”
她的目光落在拍鞍微笑的文昌脸面上,她虽轻叫,笑意更浓,水汪汪的眉目,向文昌送
过一道诱人的秋波,这种秋波,象是勾魂夺魄的神符,用来对付青少年人,其灵光的程度委
实惊人。
她眉目如娇,粉脸桃腮,五官无一不美。青春少女的气息洋溢,一颦一笑,足以令男人
心动神摇。文昌心中抨然而动,心说:“这是一个风骚的女娃娃,好一双桃花眉目,好一朵
风情万种的娇花,好过隐的含情眉笑,真是个尤物,我得试试她的道行。”
宋安被卖唱老柴教训了几句,正待发作,却被田二小姐的娇叫所镇住,而且对方连文昌
主仆算上,共有四人之多,闹起来讨不了好,只恨恨地道:“你这匹失记住了,日后你将后
悔无及。”说完驱马后退。
“哼!日后?日当你将家破人亡,你格自食其果。”卖唱老柴冷笑着答。
文昌呵呵一笑,接口道:“朱公子,我劝你收敛些;你是有家有业的人,招惹亡命之徒
对你是百害无一利,何必呢?”
田二小姐含笑娇叫道:“诸位爷,你们的坐骑可否放快些?借光些儿可好?”
卖唱老柴扭头瞥了她一眼,加上一鞭,马驱先走。
文昌本就骑在路旁,颔首笑道:“在长安第一朵娇花之前,理该让路,姑娘请。”
轻车向前滚动,但速度反而慢了。宋家兄弟仍然左右相伴,但宋安的马到了文昌的坐骑
近旁,不得不动稍退,文昌身材高大,气度风飘如同树临风。他到底有点心虚,不敢再逞强
前闯。
田二小姐的臻首,始终未缩回车厢内,半倚框,媚笑一直挂在明色的秀颊上,文昌缓缓
策马而行,轻车终于和他并肩了,他神情轻松,转首向姑娘微笑。
田二小姐的眼睛里,溢出了异样的光芒,粉颊微泛酡红,用一方桃色罗巾半掩樱唇,微
笑着问:“公子爷也是游春来的么?是否要前往大雁塔?”
文昌心中暗笑,忖道:“有意思了、主动搭讪,送上门的美食,我岂能放过?”
他在非我人妖的影响下,对男女间的事略有所得,对礼教二字不太重视,道德观念逐渐
淡薄,加以自以亡命者自居,及时行乐的念头也使得他不再重视那些礼教观念。但他的内
心,仍未完全被蒙蔽,像在施姑娘的香闺中,面对温柔似水美绝尘寰的善良施姑娘,他不但
没有丝毫邪念,反而生出无比的忠诚祟敬情绪,尽管施姑娘亲手服待过她,不避嫌隙挽手依
怀。
他心中有一个不算好的念头,便是决不采花,但自动送入怀中的美人,他也决不放开。
真妙!美人送到手边了,如不拾取,太对不起这位花不溜丢的娇花啦!他开始连用从非
我人妖处学来的独绝手段,星日放射出情意绵绵的眼神,紧吸住她的双目含情不舍,脸上泛
起迷人的微笑,用最温情的口吻道:“春来了,呆了整个冬天,不出来散散心怎成?小生正
是前往大雁塔,听说桃海正届盛放之期,再不前往观赏,三五天之后可能风雨连山。”
“好啊!我们正好同路。”姑娘喜悦地娇叫。
“请教姑娘贵姓芳名,不嫌小生冒昧么?”
“妾姓田,小字梅姑,排行第二、家住城内太平街。家父祟安公,长安人不会陌生。”
“哦!原来是田二小姐,久仰久仰。”文昌笑,马儿靠住了车窗将宋安挤到后面去了。
梅姑娇媚地白了他一眼,笑嗔道:“啐!言不由衷,久仰二字,岂不损人?一个闺中少
女的姓名,岂能让陌生人久仰的?”
“呵呵!不错,我该打,真是得罪姑娘了。”
“咦!公子爷,你还没有说出……”
“敬姓文,家住城外务本廊。”城内,最小的行政区称坊:城郊,称为厢,乡间,称为
里,所以只消一提坊厢里便知是城里人或乡下人。
“文公子府上作何生理?”
“见笑大方,先父留任商州府教认,教书夫子,没有顾吓名。至于小生,会在州学舍就
读两年,曾四边游学去长见闻。”
“世代书香,文公子,你值得骄傲,今日春游,只带了两名小生,公于既然也到大雁
山……”
“姑娘如果不弃,小生愿伴随姑娘劳驾一游,但首先得说明,小生对慈恩寺不太熟悉,
也许会令姑娘失望哩!”他两人愈说愈接近,愈说愈亲热,后面的宋安愈听愈不是味,愈听
愈冒火、羞愤交加中,蓦地一咬牙,“叭”一声抽了马儿一鞭,双脚一夹,猛地勒缰。马儿
先是向前行,再人立而起,一声长斯,马儿的两双前蹄乱踹,踹向文昌的马腹。同一期间,
后面蹄声如雷,两女两男四匹健马逐渐驰近,相距不足米里地,速度奇快。前面骑是一男一
女,男的是流水行云荀剑红,女的是一身白,是白衣龙女夏小姑娘。后两人一是虬髯大汉,
一是年华十五六的俏侍女。
文昌何等精明?早已留心宋安的神色举动,马儿双蹄还未踹下,他一带缰绳,坐骑轻灵
地侧移数步,避过一踹,扭头笑道,“宋老弟,干什么?咱们都是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