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个“三”字还未冲出口就突然变得很小声很小声,绿小翘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扒在窗台上,轻轻掀开了窗子。
屋子里黑洞洞的,竟然没有点灯。莫非这个比谁都勤快的家伙在大白天睡觉?!
绿小翘眼骨碌一转,学猫叫唤了几声,见没反应便将窗子开得更大了些,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满手满脸的灰。
踮起脚尖,一步,两步,扑!
“哎哟!”没预计好距离,额角竟磕到了床沿,一股热热的东西伴着疼痛的感觉流了下来。绿小翘下意识地伸手一抹,粘稠的感觉,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倒也看不分明。
门猛地打开了,阳光大量涌入。竟是满掌的鲜红。
站在门口的少年倒先是被吓了一跳,忙奔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又瞧了瞧她的额头,平静的眼波里现出了一丝慌乱:“怎么那么不小心把额头给碰坏了?!”
绿小翘瞅着他又瞅着自己的手,这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大哭,口中含含糊糊嚷嚷的却是:“风小渊……你终于肯理我了!哇……”
于是眼泪鼻涕都蹭在风小渊的蓝衫上,包括那鲜红的,绿小翘的血。
突然一下子就心软了,看着她磕破的额角没由来的心疼。
可是,明明该让人生气的是她。
昨天偷偷带她下山去集市玩,竟然走丢了,害得他一通好找,失了魂一般差点将整个洛城都翻了个遍。幸好最后她一脸兴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却是一副一点都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他索性闭上了嘴,不再和她说一句话。
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对她是没辙的,就算是她要他偷偷带他下山去玩,明知要被主上处以鞭刑,却也心甘情愿。
于是,风小渊在给一脸可怜相直嚷额头好疼的绿小翘上药的时候,悄悄地按了按自己背脊上新添的鞭伤。
“其实,我是来给你这个……”绿小翘眨眨眼,从腰上解下一样东西,献宝一样的双手送了过来。
是一管竹箫。湘妃竹制的管身,翠黄相间,泪斑点点,暗蕴光华。
“我知道你喜欢吹这玩意儿,昨天我在集市上找了好久,终于被我发现了!”绿小翘越说越兴奋,抚掌大笑说,“我告诉你哦,那老板很笨呐!宁可要我脖子上的那颗大珠子也不要银票。我可算是拣到宝了!”
“你昨天和我走散就是为了去找箫?”
“是啊。”
“你把夜明珠去换了这管箫?”
“对啊。”
风小渊握着那管箫,突然觉得背上的伤不疼了。
“还有,还有。”绿小翘一脸坏笑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
风渊有些犹疑地靠了过去,突然被她抱着脑袋亲了一下脸颊。
他满脸通红地听到了她咯咯带笑,附在他耳边讲了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生日快乐。”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今天是他的生日,而那生日便定在与她相遇的那一天。
——嘉宁元年,五月初七。
因为,那是风小渊一生真正的开始。
第二弹
“哗啦啦——”又一张写满墨字的薄笺被扬在半空,“嗬!”一只莹莹玉手从中霍然劈破,那薄笺突得地裂成两片。
“哎——”那手的主人大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支着脑袋望向窗外,“就算写了他也不回啊……”
只见那张水杉木的案几下,是堆积成山的薄笺碎片。黑白相间,漫漫如海。
“镜子镜子,我发现了个好——呃?!”一个清嫩得如银铃般的嗓音因那满地的薄笺而戛然而止。那把声音的主人愣了半晌,突然指着她大笑起来:“果然是个白痴!居然还学人家写情书!哈哈,哈哈哈哈……”那抱在怀里的小雪貂被震得一颤一颤。
“不要你管!”一叠厚厚的薄笺毫不客气地招呼了过来,顺带着盛满墨的砚台,还未干透的毛笔,插满各色毛笔的笔架……
浅镜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把眼前所能见到的东西统统扔向了嘲弄她的洮花。
洮花亦不示弱,仗着身子小巧轻灵,施展腾挪躲闪的功夫,那些东西竟是没碰到他分毫。可是……
“喂,你玩够了没?”洮花一手提着小雪貂的尾巴,阴恻恻地站在那儿。头上竟插了一把如开了花般的大墨斗,一对小小的耳朵上不偏不倚地也夹了两支毛笔。
浅镜的指上功夫果然高上几分。
看到眼前着个穿着锦衣的绝色丽童,头上顶着一团蓬松大白毛,耳朵上亦是如此,神情诡异地看着自己,浅镜捂着肚子笑岔了气:“倒和你家小白像兄弟了!”说罢,还火上浇油地拿了面铜镜给他一照。
“臭——镜——子——!!”最爱面子的洮花被彻底激怒,扭曲着小脸一把将手中的小雪貂甩了过去。
“啊——!!”这下轮到浅镜上蹿下跳了。
满地的薄笺被她搅得纷乱地扬起,上面开头的几个字依稀可辨:
——风渊,
——我喜欢你。
“风渊,我喜欢你。”
风渊雪瞳微睁,悠悠醒转。
唯记得梦中有一绿衫少女笑容恬然,握着一束“星眸”小花对他说了那样一句话。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风小渊你从实招来,做了什么好梦?居然看见你笑了!”那绿衫少女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的上空。一双乌溜溜的漂亮杏眼一眨一眨的,右耳上的紫晶钉散着幽幽的光亮。
风渊看了她一眼,脸微微有些发红。但仍是小心地掩盖了过去。
那少女翘着腿坐在桌子边上,顺手倒了杯茶,毫不避讳地看着风渊仅着亵服,有些别扭地起了床。终于他被看得红到了脖子根,于是坚决再坚决地把她推了出去,低声道:“我要换衣服了。”
“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那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邪恶的目光赤裸裸地看遍他的全身上下。
“那是因为你那时候小。”风渊好不容易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有什么要紧。”她撇了撇嘴,顺口道,“我就把当你哥哥看啊。”
于是,那淡然的神情维持不住了。于是,他不顾她的反对重重地关上了门。
因为她的那句话——我就把你当哥哥看。
就那么轻易地击碎了那个梦境。
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吧,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什么都跟她讲,她谈论最多的人,她梦到过的人,一直一直都不是他。
甚至十一岁那年上元灯节后,她梦里的主角从玄衫男子换成了戴着玉狐面具的白衫少年,也不曾让他做个配角。
与生俱来的不善言辞,沉默寡言,让他从一开始就落了劣势。
所以从不曾告诉她,那个将熟睡的她从房顶上背下来送回房的人,是他。
所以从不曾告诉她,那个只能在她熟睡中轻声唤她“绿翘”的人,是他。
所以从不曾告诉她,那个他喜欢的人,是她。
于是,还是做回那个冷漠淡定的少年。将浅镜写来的那一封封从未拆看过的信笺放在一边收拢整齐,静静地穿上了蓝衫。当手指无意间触摸到左耳上的紫晶钉时,没由来的有些欢喜。
这是他们唯一共有的东西。
等他开门的时候,她早已不见了踪影。刚才他依稀听见有侍女向她回报主上回来的消息,想必她是急着见她义父去了。
“义父,再过几天就是上元灯节了。还有,我已经满十四岁了!”那绿衫少女扯着玉疏的宽大袖子撒娇道。并着重了后面那句话。
玉疏的表情被覆盖在那张银质面具下,可言语间仍听得出他对那少女的宠爱:“答应绿翘的事,一定不会食言。”
绿翘俏俏地扬起了下颌笑,笑容甜美。
彼时,风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绿翘,她有着一张与一幅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而那幅画就挂在玉疏的房间里。
第三弹
“只要是我浅镜看上的男人,是逃不掉的。”浅镜娇俏地抬起下颌,自信地一笑。
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竟于大庭广众向我表白。
看着她倔强而笃定的表情,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就是在凰庭,她一声轻叱从半空中截断了南宫永年的话语。
明黄天蓝,一双纤细的身影从空中翩然落下。只见那身着明黄长衫的女子落落大方地向南宫永年一抱拳:“闇神殿——浅镜,泠月。特来夺令。”
浅镜的出场总是那样的出人意料。
就像当年她领着一队魅影从任意门的塔楼顶倏然弹落,还不忘回眸对仍隐藏在黑暗中的我笑道:“你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目光一凛,自信满满,“不过,任意门是我的。”
任意门是我的。
仿佛这是不容他人窥伺的猎物。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然而,她不曾看见。
那一战,浅镜到底是输在了过于自信。
本来她的生死与我无关,但当任意门主将剑奋力指向浑身浴血的她时,我还是掠过去格开了他的剑。
因为她那时候的神情,像极了绿翘。
——咬着唇,直直地看向占据上风的那个人,永远都不服输的表情。
然而,她不是绿翘。
这世上,绿翘唯有一个而已。
每当我与绿翘练剑并占了上风的时候,她先是咬着唇直直地看着我,然后眼骨碌一转就耍赖似地滚到一边,冲着我甜甜地笑——任是谁,也不忍心去伤害的美好笑容。于是,就在一这疏忽间被她顺利反击。她会握着剑急急地贴上来,在我的脖颈的三分处骤然收手,气息初定,清冽如兰。
绿翘总会因为这种小小的胜利便开心地大呼小叫,马上招来玉龙山庄一众人等一起来大摆宴席,大肆庆祝。无论是地位极高的弟子或是倒夜香的阿婆,都可以随意同坐一席,无人敢有异议。因为这些就是她的安排,在她眼中,没有高低贵贱,无论是谁,她都一视同仁。
主上对这种事亦很纵容她——没有人不会纵容她,她开朗,单纯而又善良,天生就该被所有人宠溺并保护着。
在宴席上,我喜欢抿着嘴,静静地看她作为一个天生的焦点,大放异彩。她总是将任何微小的细节说得极其夸张,配合着表情与动作,逗得大家直乐。
与她在一起,便没有了烦恼。纵使是喧嚣,在我的耳中,亦是动听的梵乐。
只是南宫世家那一战以后,她不再是我的绿翘。
我将身负重伤的她从凰庭的大殿中救起,然后她便从客栈中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我发疯似地寻找她,然而有一种不知名的势力似乎有意隐藏了她的踪影,终于不获。
我知道,我无意间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
从此以后,玉龙山庄亦不复存在。
因为它也丢失了一样最珍贵的东西,它的少主人,它的灵魂,绿翘。
于是,主上不再打理玉龙山庄,而是回到了宫里。只留下几名仕女打扫绿翘所住的院子。
玉龙山庄的桃花谢了又开,只是我却不再能够与她并立赏看。曾记得有一回她轻轻摘去落在我肩上的桃花瓣,放在手心中,鼓起塞帮用力吹散。那几片花瓣回卷,粘在她的粉颊上,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娇艳。
人面,桃花。
相映红。
我以为可以漫长地等下去,一直等到她玩累了,回来的那一天。仍然以一个温暖的怀抱等待一个归来的人。
即使那时我们的容颜已经苍老,但那个时候,她仍是我的少主,仍是我的绿翘。
我仍可以教已然年迈的她剑法,不厌其烦地纠正她的手势,站在她的身后,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向前凌厉地刺出一剑。
当剑尖上刺中一朵刚坠下的桃花花瓣,听她惊喜般地欢呼。
但是,当她再次出现于我面前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她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
原来无法保留的,是从来不曾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四弹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开始变得渐渐单薄。身体不可抑制地瘦弱下去,因为止不住的咳嗽,口腔里开始漫上浓浓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就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当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时间等下去了。
绿翘,我没有时间再等你了。
于是我第一次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恳求你留在我的身边。最后一点时间,我希望你能给予我最后的快乐。
“绿翘!”我终于拉住了你的手,恳求你,“不要追了,你不应和他在一起。”
然而,你还是走了。义无返顾地追着隐莲的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
我苦笑,我终究,还是比不上他。
离开皇宫后,我回到了玉龙山庄。就算死,我亦愿意死在我与你的回忆里。
于是,每日摘一束“星眸”小花,用蓝色的锻带仔细扎好,放在你的窗前。那是我与你约定的,每日一束的小花。只是,再没有收花的人将它们放在景泰蓝的小瓶里,悉心地洒水伺弄。
小花一点一点地枯萎,仿佛我的生命一点一点地燃尽。
直到有一天我缠绵病榻,再也无法下床的时候,我就拜托小雪帮我完成这个工作。我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人,再将它们收下。
我一直等,一直等。
或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让我终于又再见到了你。
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你,第一次抓着你的手不让你离开,第一次要求你陪我去江南。
我知道,若那日的我不那么任性,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
我终究,要为自己任性一回。
绿翘,我恨自己不能陪你到一世苍老。
因为,我连等待你的权利,都将没有。
一年,两年。
在你允我一起去江南的那一刻,我发誓要努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
我努力地吃下你为我准备的所有饭菜,努力地对你绽开笑容,努力地要让你更快乐一些。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你在思念一个人,那样绵长而深情地思念。
而那个人,终于来到了江南,找寻你的踪影。
一颗墨莲玉蔻,让我终于明白他对你的深情。他愿意以世上仅存的一颗延续我十年寿命的灵药,换得你回到他的身边。那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说得很对,我不应让你见到我的死去。
因为我最不愿见到的,是你的眼泪。
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他的药,我要求他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惟有他,将陪伴你到红颜白发。
于是,我选择一个人离开,我要把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然而,我还是要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你度过这一生中只属于我和你的最后一晚。
那一晚,我含笑吃下了倒了许多辣椒的阳春面,即使我从不嗜辣;我含笑吃下了甜得发腻的冰糖葫芦,即使我从不嗜甜……
我为你买下了会跳舞的牵线小木偶,因为你最喜欢新奇的小玩意;
我为你买下按我和你的容貌所捏得栩栩如生的一对泥娃娃,因为我希望将你的那个娃娃带走,代替你陪伴我走完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我为你买下一管小小的、仅仅能吹三个音的小笛子,因为我怕你会因为再也听不到我的箫声而感到寂寥。当你吹奏它的时候,就能感觉得到,我在你的身边。
我任性地在那小贩面前称你为我的心上人,为你选下一支桃花形的银簪,亲手为你戴在发间——你可知道,这曾是我从小便许下一个愿望,希望为你戴上一支我亲自选中的发簪,微笑地捧着你的脸。
仿若,我的新娘。
那一支《相见欢》是我给予你的最后一首曲子。
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人世幽冥,不相往还。
从此以后,沧海桑田,千百轮回,永不相忘。
虽然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但终究有别离。不过,能让我遇见你,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绿小翘,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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