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的那朵血莲,分明已然凋谢。一瓣又一瓣地翩然落下,无论如何,我都再也挽回不了了……是我亲手杀死了隐莲,而我,却还可耻地活着。
莲,难道是因为我不够爱你,所以连莲花都萎谢了,我却还活着。
莲,这世上,已没有一个人,再唤我“翘儿”。
那样携手相视而笑的甜蜜过往,一去不回。
“给我剑。”我勉力地将自己撑了起来,向江御楼伸出手。
他向后退了一步:“公主,不可以。”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直直地盯着他。
“所以我不能给你。”江御楼沉声道,“公主,无论如何,请你珍惜自己的性命……”
“要么给我剑让我自行了断!要么,就给我滚!”
江御楼紧抿着唇,一步步退向门口,终于蹙眉道:“臣,告退。”
一个玉枕被我用力砸到他刚刚合起的门上,清脆一声,粉身碎骨。
我试过无数种致自己于死地的方法。然而,全都因为被人发觉而无疾而终。隐玉派来的宫女,无论我如何打骂,都坚持与我寸步不离。
手腕上愈合或是未愈合的伤###错纵横,如同一张网,将我紧紧缠绕。
原来死,也是这样难的事。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哭了太久,眼中已再没有泪水掉下来了。
莲,你说你的心已经碎了,那我的呢……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开始用我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起关于隐莲的一些事。他微笑时的样子,他愠恼时的样子,他身上清冽的莲花香气,他吻我时温柔的目光……因为很多事情,我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
隐玉说:“时间会使你变得清醒和无情。”
隐玉说:“人总带着成长岁月里的一些东西走向未来的日子,那些回忆,是我们余生也会努力去寻觅和拥有的。但回忆只能成为过去,谁都必须向前看。没有回首的余地。”
因为,谁都无法逆转时间,改变命运。
渐渐地,我的体力有些恢复,开始可以四处走动。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带着凉薄的眼神,一身雪锦暗纹的袍子,素纱轻扬。
我开始不自觉地模仿隐莲的语气,隐莲的喜好。甚至连寝宫里的一切都换成了他最爱的白色。雪白的纱帐,浅白的珠帘,玉白的挂毯……
仿佛,这些都是我们爱过的证明。
我成了众人口中冷漠而美丽的长公主殿下,谁都难以靠近。
或许这样,就能把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不容易再受伤了。
一日,隐玉召我去大殿。
“长公主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唤住了我。
一回头,是个扶着竹扫把的老宫女。一头银发被仔细地束起,仅用一支廉价的银钏点缀。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低等宫女服,却干净整洁。容颜依稀有些熟悉。
“什么事?”我忍不住停了脚步,随行的宫女整齐地垂首立于一侧。
“老奴只是想问问,殿下为何不进来看一看这个荒废的寝殿?”
“放肆!你这是和殿下讲话的语气吗?!”一个级别最高的尖脸宫女呵斥道。
我冷冷地扫了那发话的宫女一眼,转向那年老的宫女道:“这曾是谁的寝殿?”
那老宫女声线微微有些发颤:“是五皇子殿下啊……”
心下猛地一紧。
这满目荒凉的园子,竟是莲曾经住过的地方么……我细细地打量着那门上结满灰尘的匾额,依稀可辨的两个字——蕖园。
恍如隔世。
这是当年皇宫中唯一一个由皇子自己命名的寝殿。当初,隐焱再也不会想到,最后竟会死在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手里。
时间隔了太久太久,我有很多事已经无法记起。
“大胆!本朝根本没有五皇子!”那尖脸宫女忙又走了出来喝止,响亮地打了那老宫女一个耳光,高声道,“公主殿下,莫要听信她的一派胡言!皇上正等着您呢!”
“掌嘴。”我一皱眉,下令道。
“是!”几个宫女正欲去架那个老宫女,我一指尖脸宫女,“她。”
“殿下!不!殿下!啊!……”那尖脸宫女被掌掴得满脸红肿,嘴唇溅出血来。
曾几何时,我是个连血都不愿见到的人。
我转向那年老的宫女,只觉得她的眉眼忽然疏朗,轻声道:“您是许嬷嬷吧……”
“九公主……原来,您都还记得……”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我九公主了。”我的神色一黯,缓步走近她,“我想去里面走走,许嬷嬷带路罢……”
“长公主殿下……皇上他还……”一个宫女颤声提醒道。
我头也不回地跟着许嬷嬷进了蕖园。
说得太多,有时候还不如不说一字来得有效。
满池的枯荷。像是已经凋零了很久,全都积满了尘,重重地压弯了一切,再也无法盛开。
那些落了漆的朱红色的柱子,暗淡了,凝成了浓重的殷红。
十二年了。
曾经住在这个园子里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许嬷嬷颤颤巍巍地从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将那把磨得锃亮的铜锁打开:“九公主,老奴就不随你进去了。”
我微微颔首,轻轻推开了门。
没有想象中的扑面而来的灰尘,一切都仿佛和从前一样,干净、明亮。那一桌一椅,甚至连位置都不曾变过。
我回头对许嬷嬷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地走了开去。
窗下有一张上好的黄梨木案几,隐莲曾用过的笔墨纸砚仍在。只是那块紫玉砚台上那浅浅的凹坑处已干得发裂了。
隐莲从小就爱书画,但他从来都不给我看他的作品。为此,我曾经和他吵了很多嘴,更
多的时候我会赌气跑回自己的寝殿。可是每每最后总是我先憋不住,一声不吭地撅着嘴蹲在他的窗下,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着圈圈,直到他笑着把我领进去。翘儿,翘儿,一声声喊得我直笑。
于是,和好如初。
我抚过那张案几,纹路是那样清晰。眼前仿佛还能看见年少时的他俯身作画的样子。
他总是抬起头来,冲我抿嘴一笑,说,翘儿,不许偷看哦。
原来当我们爱一个人,会记得一些和他有关的画面,失去他以后,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发现,他会出现在那些画面里。
可是,我注定要在那些陈旧而渐渐模糊的画面里痛苦一辈子。
因为,我已经失去他了。
莲,我已经,失去你了。
第七十八章 峰回路转
一阵风吹来,带进了几片白色的花瓣。
我顺着花瓣落下的方向走去,正欲捡起,只见又一阵风卷起了墙上的一幅直坠于地的丝制壁画,露出了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我忙上前把画撩开。
一扇暗门。
轻轻一推,没有反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曲起手指试着在墙上敲了一阵。
门开了。
是《小蜻蜓》的节奏。
那是隐莲小时候唯一会唱的儿歌。
他只唱过一次,因为有一年的深夜我做噩梦,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很凶,很凶。宫女们完全拿我没办法,最后只得去找隐莲。他仅仅是披了件外衣就匆匆赶到我的寝宫,但怎么哄也哄不好我。
后来,他用轻软嫩亮的嗓音给我唱了这支歌:
小蜻蜓,
大眼睛。
透明的翅膀,
亮晶晶。
飞到东,
飞到西,
飞入草丛,
无影踪。
……
五哥,小蜻蜓最后,还是飞走了……
我走了进去,迎面而来的是陈旧而呛人的气息。还有墨汁的气息。
暗室很小,积满了尘,无数的蛛丝互相牵连。阳光从一小扇窗透进来,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分外跳跃。里面没有任何桌椅,只有许多幅画整齐地挂在已然泛黄的墙壁上。让我不由地想起了隐莲在凤鸣山上缀满海棠花的画舍。
我伸出手抚去画上落满的尘。
一幅一幅,到最后,我已经再也伸不出手去。
全是我。
他画的,全是我。
年幼时的我。或站或跑,或是熟睡或是醒着。时光可以带走画中人圆圆的脸蛋上鲜艳的气色,却带不走那动人的神采。
原来他对我的感情,从头至尾,都是真的。
他让上官倾眉为我种下忘忧劫,让我忘记了一切当日所受的痛苦。甚至不惜让我忘记了他。
后来再次相遇时他装作不认识我,却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
我不知道当隐莲面对不再认得自己的我时,是怎样的心情。
肯为一个人去假装自己,也许是最细微的爱与牺牲,笑中有泪。
莲。
我哽咽着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舌尖在口中轻轻流连,是再难启齿的眷恋。
“绿翘,你来迟了。”隐玉抬起头看着我,合上奏折,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戴着面具或者不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对不起。”我淡淡地回道。
“你哭过了?”
“没有。”
“如果你是为了隐莲流泪的话,我劝你大可不必。”
“为什么?”
“我收到了这个折子。”隐玉举起手上的一道血色封皮的奏折,“叭”地扔到我的面前,“你自己看。”
——是份加急密折。
圣上亲启:
本朝八王爷隐信之女隐纤纤于昨日前往濯锦江赏景时失踪,据目击者称,疑与在逃逆贼隐莲有关。
在逃,逆贼,还外带拐跑了纤纤郡主?
好大的罪名。
我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地将折子扔回隐玉的桌上:“隐莲他已经死了。”
“如果我说,他没死呢?”隐玉抬了抬眼,凝视着我的脸。
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已经做不到冷静,心狂乱不安地跳动,想要去相信却又害怕:“你……你骗我!”
“他没死。那日被他跑掉了。”隐玉优雅地戴上一只奇异的银丝手套,玩弄起放在手旁的一张雪貂皮草,继续道,“要不是泠月为了他挡了我的玄龙刺,恐怕他是真的死了。”
“什么?!泠月她……”
没有人能挨住玄龙刺后生还,泠月,她死了!
她,是为了隐莲……
还曾记得这样一个喜欢着蓝衫的女子,清冷而美丽,沉默而少语。有一日,她为了隐莲对我说了一个故事。成全了我和隐莲的幸福。
她从没有袒露对隐莲的爱意。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但是,我从她的眸子里可以看得到。
泠月……
隐玉像是对那块雪貂皮草饶有兴味,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过,“你不要对现在的隐莲抱太大的希望了。你曾经刺伤了他,你觉得你们还有机会在一起么?”
我轻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眶的湿润瞬间干在风中,“我很怀念玉龙山庄的庄主,玉疏。父皇,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
“玉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隐玉的手滞了滞,眼底淌过一丝温柔,但马上又恢复了帝王的模样:“现在的我是嘉宁帝,隐玉。以后,不要再提玉龙山庄的事了。”
“还有。”隐玉叫住了转身欲去的我,“我希望你……”
“我很清楚,当我决定刺向隐莲那一剑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继续快步向殿外走去,泪水已经湿透了衣领,“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会记住自己是长公主。嘉宁帝的长公主……”
我一个人,赤着脚坐在寝宫的角落里。脚旁是满地的雪纱与散落的画像。
一个月后,隐玉诏告天下:
钦赐长公主绿翘嫁与凤翎将军江御楼,三个月后举行大婚。
隐玉说,如今皇帝与丞相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擘天令未全,兵权未稳,他当年不过是靠隐莲的内应夺位而成。于是他便一直想要笼络当朝的丞相,亦可说是前朝的丞相:众人信服,大权在握的江尚昆。
公主的下嫁,自然使得江府面上有光,与皇室的关系更进一步。
于是,宣布那日,天下大赦,普天同庆。
我在江御楼等人的陪同下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百姓宣布这个喜讯。我抬起手向城下热情的百姓致意,仪态万方。秋风扬起我锦袍的一角,头上琳琅的珠翠清脆作响。一切,都太重。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拜倒高呼。
“凤翎将军!凤翎将军!”江御楼的呼声比我的更高。
“公主,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江御楼轻声道。
“没有。”我淡淡地反驳道。
“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最近很少见你笑了。”
“对不起。”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笑了笑,“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有些避开我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叹了一息。
突然,一阵急促而狂乱的马蹄声传来。一队白色的骏马冲开了围观的百姓,直直到达城楼之下。
第七十九章 正式宣战
拥挤的场面因为这一队人马的突然闯入而变得混乱不堪。
江御楼正欲下令捉住来人,被我制止。
领头的那一抹明黄的纤丽身影轻盈地坐于马上,抬起头来,高声喊道:“长公主殿下!”
“浅镜?!”我见到她,着实是有些惊讶。
浅镜一咬牙,扬起手中的雪绢,大声道:“靖元帝之子隐莲向嘉宁帝隐玉下战书!”
百姓哗然。
只见浅镜展开雪绢,大声念道:
“帝之嘉宁,昔篡夺先皇靖元之位之逆贼,弑兄大罪,其罪当诛。
吾靖元之子,五皇子莲,愿请天下明德之士倾力辅之,共伐逆贼!”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得在场的所有人皆措手不及。
底下的百姓犹如炸开了锅,哗声更盛:
“什么?!当今的皇上竟是篡位而上?!当年不是说靖元帝病重而让位的么?!”
“我就说嘛,那些什么让位乱七八糟的都是史官造谣的!当年他就是靠兵变得的江山!”
“呀!没想到五皇子竟然还在人世啊!”
“哎呀,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站在城楼上,四面八方来的的风灌入了我的锦袍,似要将我生生吹散。
一个趔趄,江御楼扶住了我,低声道:“公主,我先送你回宫。”顷刻间,无数御林军鱼贯而出,银甲闪烁,将躁动生事的百姓围了起来。
浅镜与那队人马亦被围在当中,面不改色。仿佛胸有成竹般的坚定。
突然,有人指着对面的一座城楼大叫起来:“快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白一绿两个飘逸的身影所吸引。
只见那白衣人的紫色长发流淌在清风之中,被明媚的阳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白衣胜雪。
尽管长长的袖子遮住了他们的手,仍能看到他与那绿衣女子紧紧相牵。
相视一笑时,默契而甜蜜的感觉。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如此熟悉的画面,一如昨天。
“是纤纤郡主!”有个官员指着那绿衣女子大叫起来。
我的心不断地向下沉,向下沉,仿佛落入无底深渊。
手掌紧紧握了起来,尖而长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不断渗出鲜艳而触目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起了重重的血花。
那日我得知他尚在人世的消息,仍然不顾一切地跑出宫去闇神殿找他。我一路上疯狂地策马向前,任凭黑色的夜风将我满头的珠翠吹散在空中。
不知为何,天空开始落了大雨。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我的身上,刺辣辣的疼。
我要回到他的身边,我要回到他的身边……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疲累不堪的我度过了一天一夜在雨中的飞驰。
当我捂着空得开始发悚的肚子,舔着干裂的嘴唇下马时,发现整个闇神殿挂满了无数条白绫雪纱。雨,早已浸透了它们,毫无生气地耷拉在树梢。闇神殿外空无一人。静得如此震耳欲聋。
泠月真的死了……
我撩开直贴在面上的几缕长发,提起湿重的裙裾,狼狈不堪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空无一人的闇神殿内。
“你,为什么还要来这儿?”一声淡如流云的低语落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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