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似乎有多了几分胜算。是以,为保住胡氏一族,只能一条夜路走到黑,便是夏承灿拿着他们的亲笔信来对质,他们也只得一口咬定信笺并非自己所书,乃是他人蓄意临摹仿写的。皇后那边,二人也已通过了气,虽万般无奈,她也只得如此,总不能再搭上赟王府、澧国公府、都城执金令府三家千余条人命罢。
“老王爷,你这话可吓到臣了!”胡秀安满脸惶恐状,躬身执礼回道,“臣实在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哼,胡秀安,贽王何以突然北上?你敢说不是你暗里叫他回都?”端王指着他脑袋,辞严色厉道,“牧阳乃国之栋梁,大华之脊骨,尔们。。。尔们何敢呐!”说完这句,他已是泪盈满眶。
胡秀安心脏一缩,鼻尖一酸,想起过往种种,两行泪不禁流了下来,“我。。。我怎这般糊涂!我怎信了赟王的鬼话,生生害了贽王性命!我实在是罪责难逃啊!”然,使计陷杀皇嫡子,乃是株连九族的不赦之罪,他不敢拿一家老小去赌永华帝的宽恕。“我死固然不足惜,晦明他们却是无辜的,怎能让他们随我遭了秧!”
“王爷,贽王乃秀安表兄,我二人自小长大,怎会设计害他?他客死异乡,我。。。我也难过的很,我。。。王爷,请明察!臣绝不曾叫贽王回都!”胡秀安伏地啜泣道。其声既哀且真,倒半点假意也不似有,端王竟也有些犹疑了。
“若不是胡家的人?难不成真的是端木氏使的诡计么?”端王一手拄着杖,一手按着心口,暗暗思量着。
第一八五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四)()
胡家是都城显赫之家,底蕴之深绝非小可。即使厥国人在执金令府的眼皮子底下杀了那么多大华亲贵重宦,永华帝依然没有降罪于胡秀安。最紧要的缘由便是,胡家乃大华皇室外的第一氏族,而胡秀安之父、皇后之兄——澧国公胡凤举历任一品各职近三十年,朝中故旧、门生无数,乃是大华国当之无愧的国老。
端王虽一直疑心此事与胡秀安有关,然手上并无证据佐证,却也不能拿他怎样。此刻见他伏地啜泣,实在是一副极情真意切的模样,心中疑虑又消去了大半,想着,“胡家也当不至于助赟王去害贽王罢,都是至亲之亲,且他们向来是支持牧阳争储的。或许,是赟王使了甚么奸诈手段骗牧阳北上;又或是牧阳中了端木澜这狗贼阴毒之计?”
想得越多,便越觉得胡家的嫌疑似乎也不那么大。
胡秀安出宫后并未回他的平昌伯爵府,而是让马夫径直赶轿进了澧国公府的侧小门。
胡凤举的老跟班胡一福在马房守着,见胡秀安的马轿进来,忙端着小木凳放到了马轿右侧,躬声报道: “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在书房候着呢!”
胡凤举有四子,分别叫秀平、秀安、秀康、秀泰。除了长子胡秀平因形容不佳未入仕外,其余三子皆在朝为官:二子胡秀安是从一品的都城执金令、三子胡秀康是正二品的竹兰郡政司、四子胡秀泰是从二品的吏部右丞。
胡秀平还在襁褓中时,便不幸掉到了火盘中,左眼被烧瞎了,左脸也被烧坏了。胡家家业大,胡秀平便是这个家里的大管家,虽不为官,手里却握着百万银钱,三个弟弟也都素来敬重他。
“父亲!兄长!”胡秀安阖上了门,向书房中对坐的二人唤道。
胡凤举指了指茶案旁的空位,轻声道:“先喝口茶,再把宫里的事与我和秀平说道说道。”
“是,父亲!”胡秀安在位上坐定,嘬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沉声言道:“端王果然怀疑是我密信给贽王,唤他回来的。今日御书房中,我一进门他便怒斥我,我险些便招架不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搓摩着膝盖,想要擦掉掌中的汗水。
“哦,你。。。可没有露出甚么破绽罢?”胡凤举急切道。端王见疑本就是件大事,若在他面前不但不能释疑,还露出了马脚,那便大事不妙了。
胡秀安笑了笑,安慰道:“父亲,孩儿便是这么不堪么?这般的场面,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自然出不了岔子!”二人听了脸色渐缓。
“端王既起了疑心,那我们得把屁股给擦干净了!送信的三人,都不能留!”胡秀平低声说着。他面容狰狞,声音嘶哑,天然带着一股杀气,这一句话说的既轻且平,内容却让人头皮发麻。
三条人命。他一开腔,便是要杀三人。
“不错!留不得把柄,找人把他们杀了罢!”胡凤举抖了抖脸,咬牙道。
胡凤举并不喜欢杀人,相反,他一直是个慈眉善目、与人为善、受人敬重的德高老者。然,此事事关胡家众人生死,他不得不做一次恶人。
“父亲,要他们死,未必便是要杀他们。”胡秀平抬起头看向胡凤举,沉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给他们三家一家一万两银子,买他们三条命,呵呵。。。这样的买卖,他们也愿意的紧啊!”
一万两,买一条命。
一万两银子可以做甚么?
大华朝廷颁发的统购律明文规定,一斤精米是一十八文,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百三十四斤的精米,那是五口之家两个月的口粮!都城城郊的水田市价是二十两一亩,一万两可以够他们在城郊买下五百亩田地,成为一方小地主。那是多少人家几世几代都积累不了的巨额资财啊!
一条命,一万两,足可保子孙三代生活富贵,衣食无忧,但凡有些担当的汉子,谁不愿卖?
“不错!秀平这法子好!多使些银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就死罢!胡家不能亏欠他们,得让人家死的心怀谢意,心怀感激才好!”听了胡秀平的话,胡凤举脸色一喜,笑着赞道。
他是善人,他如何能为恶?
他是善人,绝不想恶鬼夜里入梦。
能全他之善,胡凤举也很感激这个形容惊人的儿子。
。。。 。。。
“世子,陈政司刚派人传了话来,说他已将我们在北邺城屠城之事奏报了上去。”刁冬儿走进中军帐,苦着脸谓夏承灿道。
北邺城是个经贸往来的外埠,城门低矮,守兵寡少,近乎为不设防之城。开埠前,厥国与大华、沙陀、冼马皆有协议,一旦厥国与其发生战事,各国皆不可攻打北邺。
北邺城中,除了厥国人,还有沙陀、冼马、大华的商贾、贩夫。夏承灿杀的这二十几万人,有不少是往来北邺城做买卖的生意人。
“呼~~~”夏承灿重重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这事怪不得陈天佑。兹事体大,他如何敢蛮?又如何瞒得住?哼,我夏承灿既敢做便不怕当,此事自然由我一人承担!待我找到仇敌,报了杀父之仇,便自刎于北邺城,向那二十万亡魂谢罪!”
屠城,不是攻城,北邺城也不是驻军之地,显然,夏承灿所为,必犯众怒。
后悔么?夏承灿扪心自问。
说不后悔那绝对不是真话。大军离开北邺时,夏承灿频频回首,看着这座被他和他的将兵烧杀过的死城,心中亦是揪心的痛。“我无意为恶,却已为极恶!我无意成魔,却已至疯魔!”
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被厥国人陷杀,他便只得狠下心来。“这便是战争!你既杀我父,我为人子,此仇如何能不报?入地狱便入地狱,为恶成魔便为恶成魔罢!血仇不报枉为人!”
。。。 。。。
都城皇宫外,一马急停。
“甚么人?来此作甚!”一队卫兵阻住了他,小头领向马上之人厉声斥问道。
骑马的汉子立即跃下了马背,从怀中取出了腰牌,递给了卫兵头领,正色道:“我乃锦州驻地军营百夫王大仁,奉梅思源大人、郭子沐将军之命送报丧贴,请兄台放行!”
第一八六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五)()
“牧仁。。。牧仁。。。”永华帝躺在床榻上,张开干裂的嘴,轻轻唤着。
倪居正躬身伺立在一旁,听得这唤声,忍不住拂袖抹泪,“皇上,老臣。。。老臣哪里敢说啊!”夏牧阳是永华帝最心喜的皇子,若听了这噩耗,保不准要生出甚么祸事来。是以,这几永华帝虽清醒过十几次,倪居正却一直瞒着他贽王薨逝的消息。
“牧仁。。。牧仁。。。”
“老王爷,颐王殿下的灵柩刚刚进了府!”内事大太监娄高宇行上来报道。端王早有对他下令,一旦夏牧仁的灵柩进了府门就来报知他。
端王从座上起身,柱杖行了出来,叹道:“唉,去罢,送牧仁最后一程!”
“王爷。。。王爷!”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叫,刚进了御书房便跪拜在地,重重呼着气。
“没用的东西,成个甚么样!有事便说!”端王心情本就不好,见小太监一路高声呼叫,这会儿却喘气出不得声,不由地生出了一股恶烦之感,乃以杖击地斥道。
小太监双手撑地抬了抬头,又忙低下,手脚微微抖着,颤声道:“奴才失态!奴才失态!”
“到底甚么事?快报给王爷听!”内事房的老少太监皆是归娄高宇管着,见小太监有些慌了神,当即出声提示。
“王爷,安咸郡那边来人了,是个锦州驻地军营的百夫,他说。。。说是奉命来都城报丧。”小太监吞了吞口水,摄了摄心神,乃低声报道。
报丧?为甚么又是报丧?端王瞬时只觉头痛欲裂。这些天,接踵而来的噩耗令他既痛且忧,这种苦楚煎熬竟甚于当年自己遇刺身残,远离皇位之时。。。
而现下,他却不及去哀、去痛、去伤、去忧,更多的是惊与疑!
阴谋,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大华最重要的三位皇子半个月内接连被害,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贼人想灭我大华!”端王只觉背脊一凉,却突然清醒,“贼人想灭我大华!”
“牧朝。。。”端王闭上眼黄白胡子轻轻颤着,“先去颐王府,送牧仁最后一程!”
。。。 。。。
夏牧炎很兴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令他很兴奋。想着多年的绸缪、多年的隐忍,如今自己离那至尊之位只差一步,他真的很兴奋。
赟王府虽然被围了起来,自己一家也皆被软禁了起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如今二王已殁,颌王也十有八九活不成了,这如何不是天大的好事!便是父皇知道他三人的死是我在暗中使计,那又能如何?眼下他可就剩我这一个嫡亲皇子了,呵呵,难不成还要传位给承焕、承炫?哼,便是父皇敢传,他们敢接么?他们接得下么!”
“哈哈。。。王爷,我刚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何复开笑呵呵行来,脚步轻盈,如有生风。
“哦,让我猜一猜。”夏牧炎从石凳上回过身,笑道,“是不是安咸来了消息?若赵乾明不耽搁,这会儿也该传来消息了。”
何复开愣了一愣,笑道:“原来,王爷已经猜到了。赵乾明的人刚刚来报,事情已经成了,他已引兵归降沙陀,希望王爷能遵守承诺。”何复开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夏牧炎,然,近来却发现,他所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夏牧炎甚么时候和赵乾明搭上了线?他不知道。
他二人间有甚么协议?他更不知道。
他不知夏牧炎先前竟隐藏了这么许多力量,他几乎不敢想象现下的一切竟是真的:半月间,三王皆殁。
“王爷,你竟藏得这么深!我一直跟在身边,竟半点亦不知情。。。”何复开不可思议想着,“希望往后,你还能念着我这些年的好。”
“赵乾明算不得多聪明,手上又握着五万大军,这种人自然是最好用的棋子。”夏牧炎从石凳起身,笑谓何复开道,“你一会儿回他,本王应允之事自然算数,让他安心在沙陀待着。待本王登基,自会找个由头招他回来,那时,他便是大华第五个异性王!”
这便是二人的协议:赵乾明杀了夏牧朝助夏牧炎扫清登基障碍,而夏牧炎一旦登基,则设法将赵乾明招回大华,封为异性王,封地便是他的老巢驻北郡。
现如今,赵乾明所允之事已经办成,他也率军降了沙陀,躲到他国保命去了。
“是,王爷!我这便去办!”何复开躬身执手道。说着,便要退下。
“复开!”不想夏牧炎这时又唤了他。
何复开本已转过了身,听了这唤声,不由得怔了怔,折回身笑道:“王爷,还有吩咐?”
夏牧炎几步踱到何复开身边,把手搭在他左肩,正色谓他道:“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你肯定心有余悸。然,你与他们怎会相同?复开,许多密事我不欲你知晓,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不想让你陷于险境!生在皇家,手足本就疏远,而我欲登皇位,他们不可不除,这便是宿命!你对赟王府如何,我怎会不知?你不是我的棋子,我也不想让你做我的棋子!你明白么?”
“噗通!”何复开突然双膝跪地,泣道:“王爷之恩,复开永生不敢或忘!”
。。。 。。。
“还有十日便是七月初三,不知父王能不能赶在这日前回来!”夏承漪托着下巴叹道,脸上尽是愁苦之色。
七月初三,于她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年的七月初三,于她更是比往年特殊。
“漪漪,七月初三怎么啦?是个什么紧要日子么?”梅远尘凑过来问道。
夏承漪瞪了他一眼,嘟囔着嘴骂道:“甚么日子又关你甚么事!”
见她这般突然没来由的生气,梅远尘有些摸不着头脑,忙沉下心思去细想,好半晌才“呀”地叫了一声,再重重拍了拍自己脑门,自骂道:“我真笨!我这是笨到家了!”一边又去牵住她双手,柔声道:“漪漪,我来府上也两年了,也从不曾给你庆过生,今年定陪你好好过!”
见良人总算开了窍,夏承漪笑容始现,又突然敛住笑意,佯怒道:“你就向来不上心,我们婚约都定了,你连我的生辰也不知晓!”说着,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才算解了气。
“是我不是!我向来木头木脑的!你莫要生气了!”梅远尘任她掐,一边笑着讨好。
夏承漪笑了笑,伸手在适才掐过的地方轻轻揉着,随意问着:“若是父王回来了,海棠定也跟着一起回,你开心么?”
第一八七章 忽如一夜冬寒至(六)()
月为阴,日为阳,光从日月来,照得天地澄明、阴阳不分。
原野不知何来,亦不知其尽。一粉红裙衣少女缓行于田埂之上,其后有二少年,一着紫服、一着白服,三人形容皆俊美无比。少女莲步轻移,笑靥生花,音如银铃。二少年亦步亦趋,温润和煦,神采飞扬。
田埂一侧有渠,渠中水满近溢,清净皎洁,可见淤底。依着常理,水至清则无鱼,而此沟渠中却是鱼头孱聚,委实奇异。渠中之鱼各个艳彩活泛,光怪陆离,却无一不是唤不上名儿。它们或疾或缓,嬉戏往来,人来而不惊,好生得趣!
“我们离得这般近,鱼儿怎不惊走?”少女蹲下身戏水,手触鱼身而鱼不惊,竞吻其手,少女既奇且喜,抬首问道。
白衣少年笑道“此地无走兽飞鸟,鱼不为食,自不惊。所谓‘惊’者,源出于惧。初生之牛犊,见虎豹而不惊,因无惧也。鱼群之不惊你我,犹如牛犊之不惊虎。”言毕,亦蹲身于沟渠之岸,以手抚鱼,形容轻漫甚得其乐。
少女气质如桃,夭夭然宛带仙气。少年白衣胜雪,清冷乖而远凡尘。
“咚!”的一声响,渠中起了波纹,原是紫衣少年投一石子入水。
鱼群应声遁开,瞬时不知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