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簌野清声回道:“是,簌野自然知晓。”
然,他很清楚,父亲虽已执掌徐家二十年,可府上真正的掌控者一直都是自己的大伯,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老者。
“可知为何?”徐啸钰又问。
徐簌野想了想,老实回道:“侄儿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但他猜府上的嫡亲子弟除了自己,余下的应该全部已经知晓了。这便是他一直耿耿于怀,闷闷不乐的源头。
“同为徐家的子弟,大伯已将族里的秘密告诉了兄长、簌延、簌谟他们,唯独没有告诉我。我便当真这么惹人嫌厌么?”他想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想通何以大伯、二伯和父亲会如此对待自己。
“我究竟甚么时候做错了甚么事?就算我做错了,他们何以都不亲口告诉我?”
许久以来,徐簌野都被这些问题缠绕着,困扰着。。。 。。。
徐啸钰从锦凳上站起,行至徐簌野跟前,沉声道:“因我必须去办一件徐家历代先祖一直在办的事!”
第三七九章 簌野始知徐家事(二)()
“我们不姓徐,姓端木!”
徐啸钰说得极肃穆,毫看不出半点玩笑的意味,徐簌野却总有些不信。他想,这或许是大伯给自己的一个甚么考验。
在他想着怎样去接这个话茬时,徐啸钰却先开了口:“我们的祖姓是端木,厥国的皇姓。簌野,我们不姓徐,我们姓端木!”
端木氏是皇族,五、六百年来几乎都只和穆氏通婚。
普天之下,姓端木的人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厥国皇室的血统。
这是个意义非凡的姓氏,徐簌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它扯上关系。
若真要说想过,也是某天自己可以带艺从戎,领兵南征替大华打下厥国疆域,立一番旷世功勋,青史留名。
徐家虽未领受朝廷的封爵,却实算得上一方霸主,若是愿向夏氏表忠,高官爵禄绝不在话下。徐簌野不止一次想过:大华国势如此,徐家若在得宜的时候示诚,定会受到朝廷的重用,届时自己便能勒马从戎,驰骋疆场,也不负这一身武艺。
他向大伯和父亲说过自己的想法,得到的是他们的冷言讥讽。
二十七年以来,他一直以徐姓为荣,也想着某一天这个族姓的人会以自己为荣!
“我们姓端木,徐氏是厥国皇室在大华的支脉。徐家、安家都源自前朝巨鹿王端木徐安,徐是端木徐安的徐,安是端木徐安的安!”徐啸钰握紧双拳,神情狂热。
因为激动,他的两条黄白眉毛都轻轻颤抖着。
徐簌野已惊得说不出半句话。
“这。。。 。。。看大伯的样子,不像是在考验我。”
。。。 。。。
易家兄妹离开后,梅远尘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他无心欺骗甚么,却实实在在隐瞒了许多。他无心伤害谁,却势必要累三个待自己极好的女子都陷入苦痛之中。
一声叹息,难解惆怅。
云晓漾已行了出来,二人在檐下遇见。
“云儿,对不起。”除了这五字,梅远尘实不知该说些甚么。
他低着头,怕看见她的失望、她的伤心、她的眼泪。
“对不起甚么?”云晓漾的声音中听不出泣音,甚至听不出半点埋怨。
梅远尘讶异地抬起头,正见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对不起甚么?你做了甚么坏事么?”她半眯着眼睛,微微昂着头,轻声问。
卧房距院门不到十丈,云晓漾的内力不浅,他与易倾心的对答自然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气么?当然气,气得差一点冲了出来。
恼么?自然恼,他竟与那姑娘亲密如此!
疼么?她难受得忍不住流了好一会儿的泪。
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一刀两断,抽身事外?
她办不到。于她而言,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听门外那姑娘的话,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她对他的用情,只怕并不比我浅半分。易地而处,换成我是那姑娘,换成我是他,我还能怎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知其害,何去害人?
“倾心的事,我先前不曾对你说过。”梅远尘行上去两步,低声回道,“我原想早些跟她说清的,没想到会这样。云儿,是我不好。”
他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才伸出去一半便又收了回来。
云晓漾抿嘴苦笑,往前迈了一小步再轻轻趴在了他肩上,柔声道:“我要回去了,明日武校,你多小心。”
说完这句,她便从他身上起开,径直朝院门外走去。
行至那片香樟林,已出了梅远尘的眼界,云晓漾掩嘴蹲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此时她才知道,情爱不仅有无尽的甜蜜,同样也有刺人的疼痛。
。。。 。。。
徐啸钰的一席话像是丢进徐簌野心里的几块巨石。
“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的先祖是前朝难逃时被困在大华的巨鹿王。我的身体内流淌的是和厥国皇室一样的血脉。。。 。。。”
虽只几言,却正颠覆着徐簌野的整个世界。
沉默盏茶有余后,他才蠕动唇角,低声问:“大伯。。。 。。。怎么可能?”
希望不及万一,但他仍想或许大伯只是说了个故事。
“你是徐家弟子,是厥国端木氏皇族!你和我一样,同样身兼重责!大华与厥国之间必有一战,徐家必须在这一战中有大作为才不辜负先祖们易名改姓、忍辱负重,才不枉费你爷爷和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徐啸钰的双眸中似燃起了一团火,恨声谓他道,“只有如此,徐氏才能一洗前耻,重拾荣光,裂地封王,谋子孙世代贵重!”
他沉寂了太久、压抑了太久,一腔热血决堤,点燃了他行将就木的身体,唤醒了他钟鸣漏尽的激情。
二十几代人与谋,历时三百多年,终于要在他的手上做一个了断,这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让他的身心好似倒退了三十年。
“愿上苍成全,再给我十年!”
他不止一次在夜里向神明祈愿。
徐簌野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整个人萎颓无力,眼中装着满满的迷茫。他知道大伯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个事实更像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难怪我总觉得大伯藏着很重的心事,没想到竟是这一桩。这些年,他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奔走,想来也是为了归服厥国做准备罢。以前总想不明白,大伯性子喜静不喜言,然每次安阁主来府上,他们都要在小院聊上好几日,原来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见他并不答话,徐啸钰有些生气了,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听出了大伯话里的怒意,徐簌野急忙收起了满脑子的杂念,艰难答道:“大伯,簌野是徐家子弟,大伯、二伯、父亲姓徐,我便姓徐。大伯、二伯、父亲姓端木,我便姓端木。大伯、二伯、父亲是大华人,我便是大华人,大伯、二伯、父亲是厥国人,我便是厥国人!”
他没有选择,出生的瞬间上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身份,他必须忠于他的血脉、他的宗族。
第三八〇章 缘谊难料深与浅()
有智者云:人之际遇,天定七分。
徐簌野出身显贵,天资超群,无论修文习武皆是人中极品,从无敌手,这多少有些助成他狷介、狂悖的性情。
长大成人后,他更自肆无束了,行止几凭喜恶,鲜少顾及宗族里的亲长。
其实,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徐啸衣也宝贝得很,嘴里虽不曾说心里却极其疼爱,向来不愿过多管束。
“我徐啸衣的儿子,性子高傲一些、恣意一些又有甚么打紧?江湖上有哪个风云之人是孺孺弱弱、因循守旧的?他又不是不知是非,不明事理,不思进取。”
以徐家在武林中、在下河郡的地位和势力,他们的确可以不仰仗任何人的鼻息。作为徐家家主的长子,徐簌野有狂妄、胆大的底气。
何况,在云晓濛横空出世前的数年间,他一直是大华公允排第一的少年高手。不到弱冠之年,他便进了摘星阁的高手榜,和一众江湖门派的掌门人相提并论,甚至能与他们一较长短。
数风流人物,天下谁不知若州的徐二公子!
二十七年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天之骄子,得尽仙宠,直到今日,直到刚刚。
去了一趟大伯的小院,他的人生已有了翻天覆地,且无法逆转的变化。
进来之前,他是大华若州徐家的徐簌野。
出去之后,他成了厥国皇室留在故土遗脉的一员。
他曾引以为傲的“徐”,再不是他的姓。
“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不叫徐簌野,我叫端木簌野。”
回去的路上,徐簌野压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虽然每念一遍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但他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是他对自己得惩罚,更是对命运的抗争。
从今往后,他成了自己往日里的敌人。
“二公子?”易布衣看到迎面走来一人,努眼细究后,乃轻声唤了出来。
他刚拉着妹妹从“门庭”出来,一路犹豫着要不要说她几句,话还未出口便在此间遇上了徐簌野。
“二公子,真是你啊!”易布衣看清了他的身形,笑着迎上前。
正值武林会盟,府上客苑满住,以徐家的家底自不会在日常用度上吝啬,各院小径的石灯笼每日都要照到子时。
夜黑则黑矣,烛光之下,数丈外仍视物清明。
听有人叫自己,徐簌野茫然抬起头,见是易布衣和易倾心,勉强笑了笑,也对向行了过去。
抬头那一瞬,易布衣分明看见了他两眼的泪花在昏黄的光亮中闪烁。
“布衣公子、倾心姑娘!”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只记得自己一路低头信步而行,每行一步便默念一遍“我不姓徐,我姓端木。我不叫徐簌野,我叫端木簌野。”
脱胎。。。 。。。洗髓。。。 。。。换骨。。。 。。。移魂。。。 。。。没人看到他正经历的一切。
看到易倾心望向自己,脸上还隐约挂着笑,徐簌野心下一窒,仿佛脑海中开了一个口,她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走进去。
他一身锦衣,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性子有些乖张却从不恃势欺人,算得上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豪门佳公子。
徐啸衣的原配王氏早逝,徐簌野的姻亲一直是两位伯母在张罗,六、七年下来,下河郡上得了台面人家的小姐,几乎都给说了个遍,却被他一一却拒了。也因着这一桩事,两位伯母对他多少都是有些怨言的,这两年倒是消停了。
易布衣见他面带苦色,还道他是在为明日武校之事发愁,乃安慰道:“湛明道长乃国观掌门,必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你即便输给他也没人会说甚么,又何必执着于胜负?且以二公子的武功,奋力一战,未必便没有半点胜机。”
二人虽不算熟识,但易布衣一直对他感观甚善,颇有相交之意。
徐簌野没想到他会安慰自己,更未想到他会从旁鼓励。
徐、易两家同为武林中的大宗门,虽算不上敌对,交情却也不深,尤其是年轻人之间,顶多也就是叫得出对方名字罢。此次武林会盟,两家对盟主之位都势在必得,乃是实打实的对手。有这个渊源在前,易家上至易麒麟,下至易布衣、易倾心却都对自己表露过善意,这令在家族中向来有些格格不入的徐簌野深为感动。
然,他听了之后,只是笑而不语。
易倾心这会儿心愿得偿,巴不得每个人都跟着自己喜乐,见他强笑实悲的样子,忍不住想劝慰道:“我听爷爷他们讲过你,他们都说你武功极高,当世少有。明日一战,你抛开胜负之念,施展毕生所学便是了。”
她的声音轻柔,笑靥甜美,徐簌野不由得心头一荡。
“倾心姑娘。。。 。。。明日簌野武校,姑娘可否来台上一观?”他向来是真性情,既已生出了爱慕之意,自然而然地有了些许表露。
他的神目清明,令人看不到一点轻浮。
饶是如此,易倾心也没有立时应答。她虽少理江湖事,却也知晓易家与真武观虽未结盟,论关系却比徐家要亲密。
更重要的是,湛明是梅远尘的师兄,甚至算的是他的亲人。
“二公子,明日武校我自然会去看,但我也不能为你助威,望你明白才好。”易倾心想了想,轻声回道。
她以为徐簌野会有些失望,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愧疚,没想到他哈哈笑道:“这是自然!徐、易两家眼下乃是对敌,簌野自不敢提那等非分之请,只想求姑娘到场一观罢!”
听他那么说,易倾心脸上一松,笑道:“那便好,明日武校我自然会去的。”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未说出口————“我远尘哥哥明日也有武校呢!”
徐簌野可不知那许多,见佳人允了自己所请,心泛喜意,一时竟忘却了“易祖”之痛。
“既如此,便就此别过了。”见二人已说定,易布衣乃谓徐簌野道,“爷爷还在厅上等着我们。”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从旁看着,自已发现了一些端倪,不禁心底暗叹:“唉,二公子实在时运不济。。。 。。。”
第三八一章 未露狰狞也惊人(一)()
十二月十三,乙丑月乙卯日,宜会友、祈福,忌上梁、词讼。
天冷,少云,气清,微风,风向东南。
人多,嘴杂,说校场上人声鼎沸一点也不为过。
这是武林会盟第二日,亦是盟主决选初日。若州城内几条繁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十铺九闭,能走动的,八成都来了此间。
“喝,这等景象,老头子活了七十年要没见过。”
“大爷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凑这热闹?”
“甚么热闹?我这俩眼,看啥都白蒙蒙的,两丈以外男女不辨,五丈之外人畜不分。且不说离那四方台有百丈之远,就是前边儿密密麻麻的剽大汉子挡着,也能把我遮严实喽。今儿人多,我带上孙子来这里卖葱饼呢,唉,才备了两百个,半个时辰便卖光了。咯,摊担还在那边儿搁着呢,孙子回去了搪饼,看能不能赶在午膳前送过来。”
昨日是会盟初日,校场来了五六万人,座上众人便觉得世间盛事场面莫过于此,没想到今日人多了三倍不止,将偌大一个校场挤得满满当当。
其间,除了江湖人外,倒有大半是做小买卖的和没事看热闹的,这会儿已在校场外沿吆喝开了。
几声擂鼓响过,十三大门派的人陆续上了四方台。
乾位坐着徐家的徐啸衣、徐啸钰、徐啸石、徐簌功、徐簌野,台下后方站着徐家外门的几位长老和内外门的十几名精英弟子。徐家是主家,自然要坐主位。
坤位坐着的是真武观,其上有湛明、湛为、湛乾、湛虚和梅远尘,台下后方站着的是随行出门的一众湛字辈、止字辈老少道士。真武观是国观,自然要坐首客位。
坎位坐的是御风镖局、素心宫和严家的人,易麒麟、云晓濛和严沁河坐在前排,后面是各派的重要人物。云晓漾是素心宫济世堂的堂主,台上有她一座自不奇怪,倒是易倾心竟也混了一个位子,便在易麒麟和关澜月身后。
离位坐的是已结成同盟的盐帮和凌烟阁,施隐衡的位子在正中,张遂光、武青松分座他两侧。
余下的流浊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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