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端王并不多言,指着一旁的椅子,沉声说道,“你找到端王府来,可是有甚么急事?”
湛明依言坐下,把昨夜之事细细说完,再道:“以我对湛为师弟的了解,他定是出不了宫才使计让城防营的人去真武观的,名为取药,实为报信。”
端王听他讲完,脸色却并无甚起伏,良久乃言道:“依大华宫防制,一旦皇帝病危,宫防大臣确是可以封锁皇宫的,本意是防止有人趁机窃位,胡秀安这么做也并无不当。”湛明正诧异间,又听他冷声说道,“只是我这个摄政王还在,他未与我商议过便敢封了皇宫,哼,胆子倒真不小!”
听了集言司的奏报后,他已确信这幕后谋局之人便是赟王夏牧炎。然,永华帝朝不保夕,大华局势又困顿非常,于礼于法于势,夏牧炎都是诸皇子当中最适宜的继位人选。
端王虽也怀疑他与三王之死有关,然,派去查案之人却仍无讯报传来,自己虽是摄政王,也绝不能轻易置罪。
夏承炫昨日来访,他虽答应不会任夏牧炎胡来,所想的也不过是竭力护三王遗孀、遗孤的周全,使他们免受赟王府的迫害而已。
若说阻止他登位,端王却从未想过。
“端王殿下,胡秀安擅自封了皇宫,于礼于法皆不合,当让他解开宫禁才是。”湛明正色道。
他无意参与政争,只想着宫禁一开,湛为便可以出宫,离开这个是非险地。
“嗯。。。”端王深呼一口气,脸色很沉郁。
他病已痊愈却装病在家,便是不想再参与继位之事。时下都城皆传他和夏靖禹合谋,欲篡帝位,立自己儿子夏牧舟为新君。这个时候,他若是站出来要求解开宫禁,不正是授人口舌么?
“世人皆传你端王欲推自己儿子为新君,胡秀安不与你商议,擅自封了宫门也不算僭越,倒更像是避嫌。你这个时候站出来要解开宫禁,是不是正想趁皇上病危,假传圣旨图谋篡位?”
“赟王是皇长子,又是嫡出,乃是顺理成章的继位人。胡秀安乃宫防首官,下令封锁皇宫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胡家是赟王的娘家,这个时候帮他盯着一点也是情理中的事,便是行权有所僭越也不算多大的失当。”
“嗯。。。”端王轻轻摇着头,喃喃叹道,“此事,端王府不能介入。”见湛明脸露急色,乃宽慰道,“赟王和胡秀安不是鲁莽之人,湛为道长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罢。”
湛明听端王无意干预,有些失望,又道:“端王殿下,宫禁既不能开,是否能允湛为出宫?他在宫里出不来,我总觉怪异,心里不踏实。”
“湛为多年来替皇上调理身体,这个紧要的时候,突然把他放出来,有心之人会拿此做文章的。”端王想了想,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回道,“倘使你担心赟王会拿湛为怎样,这想来是多虑了。”
端王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想过问皇宫里的事。湛明既说服不了他,只得带着一腔焦虑失望而返。
湛明走后,端王又沉下了心思,细细思量,“胡秀安锁了皇宫。。。 。。。我病倒的事已过去两日,都城肯定早传遍了。居正是内官首领,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知我重病,当不至于两日了还不来看我。牧舟说过,皇宫是昨一早才禁的,那前一日呢?会不会是宫里真的出了甚么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叫来了夏牧舟,问道:“胡秀安派去守宫门的城防营中,有我们的人罢?”
端王虽不谋位,却自认守国有责,各衙各营都事先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
夏牧舟点头道:“我已查过,此刻宫防守军中,我们的人有十余个,其中一个还是百夫。”
“嗯,找他看一看居正怎样了罢。”端王抚须努眉,低声言道,“若虏华殡天在即,居正没理由这么安静的。”
第二四六章 一颗赤心付与鬼(一)()
夏承炫从杜翀手里接过信封,抽出信张一看,其上仅书十一字:血仇不共戴天,兒不可不報。
血仇不可不报。。。 。。。
“母亲你何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承灿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突然“噗通”一声,又跪倒地上,不停地朝母亲的遗体磕着头。响头磕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仿似要把自己撞死一般。
他从未这么痛过、恨过、悔过、害怕过、迷茫过。。。 。。。
他不停地磕头便是要发泄他的痛、他的恨、他的悔、他的惧、他的惑。。。 。。。
他心疼母亲、他心疼妹妹、他心疼自己、他心疼梅家的人,尤其是梅远尘。。。 。。。
他恨夏牧炎、他恨张遂光、他恨自己,甚至,他也很自己的母亲。。。 。。。
他悔,悔得要死。
“是我害死了母亲!”
若知道母亲会以死相逼,他昨夜便不会拒绝母亲的要求。这样,自己也许会恨母亲一辈子,但至少她可以活着。
“若此事难以两全,我还能如何?”夏承炫绝望地想着,“若父王的仇、母亲的命与梅府一家的命之间要做一个抉择,我还能如何选择?”
杜翀、夏承漪见他竟有些颠狂了,忙过去拉住了他。
“哥哥,你莫要这般!”见哥哥适才还抱着自己,说要保护自己,这会儿却好像突然垮了一般,夏承漪强忍着悲痛问道:“哥哥,娘亲写了甚么?”
她知道,哥哥是看了母亲留下的信后才猛地磕头。
夏承炫看了一眼妹妹,泪流得更急了,却不知该如何答她,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夏承漪径直从他手里拿过信,只见纸上仅有这十一个字:血仇不共戴天,兒不可不報。
“这一行字,有甚么古怪?”她不禁想道。在她看来,父王是被奸人害死,这个仇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去报的。母亲心伤难抑,经受不住才自寻了短见。她担心哥哥不尽心报仇,才留这一份信警醒于他。
然,何以哥哥见了这信会这般颠狂地磕头呢?
此刻,夏承炫的额头正渗着血丝,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令他的形容更显可怖。
夏承漪正想给他拭去血渍,却见他突然站了起来。
“哥哥,你去哪儿?”夏承漪拉住他手,着急问道。
如今,她父母已殁,便是哥哥最亲了。
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拉住,夏承炫才猛然回过神,转过头谓妹妹道:“漪漪,我没事,你放心罢。母亲故去的事,我要去宣国公府亲自告知外公外婆。我让紫藤、玲珑她们先陪着你。事情一完,我便回来。”
言毕,轻轻拉开了她的手,行了出去。经过厅堂时,他刻意止住脚步,向紫藤、玲珑几个小丫头吩咐道:“你们贴身陪着郡主,寸步也不要离开。”
。。。 。。。
“世子,去哪里?”卢剑星哽咽着问道。
“城北凌城斋。”夏承炫回道。
掌辇的辇夫听了脸露为难之像,讷讷道:“世子,城北的地界小的也算熟悉,可没听过这凌城斋在甚么地方啊。”
“竟是个隐秘之所?”夏承炫不由得有些慌了,又想,“不对,张遂光既然说了这个地方,显然便不担心我找不到。哼,他消息如此灵通,只怕王府四周已布了他的眼线。我若出了府,他们总会引我去罢?”
想通了此节,他也就不再担心了,只道了句:“出府往城北赶就是。”
辇夫虽觉这样有些糊里糊涂的,也不敢多嘴,驱着马便出了府,一路往北。
果然,辇队行到利字街时,两个黑衣汉子驱骑靠了上前,其中一个八字胡汉子向卢剑星执手问礼道:“可是颌王府上的辇队?”
“你们是甚么人?”卢剑星一脸警惕,冷声喝问道。
那八字胡汉子微躬身形,轻声回道:“蔽主在凌城斋恭候世子爷大驾,诸位请随我来便是。”
原来,张遂光知道王府只怕一时找不到凌城斋,便一路遣人跟着,还让这二人提前在此等候。
卢剑星只是护卫百夫,自不敢擅作主张,乃驱马靠近了夏承炫所在的辇厢,轻声问道:“世子,我们带的人不多,还要随他们去么?小心有诈。”
“跟着他们走。”里面只传来了这一句。
卢剑星虽隐隐觉得对方绝非善类,却也不敢违拗少主的命令,只得令辇队跟在他二人身后。在暗暗提醒随行护卫一路小心提防。
夏牧朝、冉静茹接连过世,夏承炫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颌王府的主人。而他们这些亲卫,要做的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能成为颌王府贴身护卫的,自然都是绝对忠诚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父辈便做过夏牧朝的亲卫。
去凌城斋要经过一段十余里的小径。王府的麒麟辇车轴长近八尺,而小径宽不过六尺,通行不得,夏承炫只得下辇上骑。
骑行约一刻钟,始见一处密林。八字胡汉子向卢剑星道了句“稍候”便驱骑快步冲入了密林中,瞬时不见影踪。
“吽哦~~~吽哦~~~~”
响过几声怪异的“鸟叫”后,八字胡汉子终于从密林中出来,行到卢剑星目前,恭声道:“蔽主已候多时,贵客请进!”
进入密林后,八字胡汉子引众人入了一条暗道。暗道高约一丈三尺,宽近两丈,人马通行丝毫无碍。
暗道的尽头是一个大院子,足有百亩余。
“世子,蔽主在里面久候了。”一个薄唇浓眉、丰鼻朗目的青年男子指着院外的一间茅屋,轻声谓夏承炫道。
见卢剑星等护卫紧紧跟着他,又笑言道:“世子,只怕蔽主与你所谈之事不宜为众人所闻。”
夏承炫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众人道:“你们在此候着,别跟过来。”
随行一众护卫没法儿,只得巴巴看着他走远,一个个心神不宁。
“只盼这个‘蔽主’对世子不起歹念才好。。。 。。。”卢剑星焦急地想着。
夏承炫行到茅屋时,张遂光正挽着袖子忙活,细瞧之下,竟是在造酒。
“哦,承炫世子,请稍作,容我净一净手。”见夏承炫进了茅屋,张遂光回头笑道。言毕,放下了手里的物事,行到灶台边矮下身,在一个木桶中洗手、擦净。
“我可以帮你扳倒夏牧炎,也愿出力助你登上帝位,但你事成之后必须助我成就江湖霸业!”张遂光盘膝坐下,便径直言道。
第二四七章 一颗赤心付与鬼(二)()
行出茅屋时,夏承炫紧紧抱着一个方匣子,步履蹒跚,像丢了魂一般。
他没有选择。
胡秀安锁了皇宫,又封了城关,显然永华帝殡天便在这几日。甚至就在明日、今日。。。 。。。
一旦夏牧炎登基,要对付他便是谋逆。
一旦夏牧炎登基,颌王府便只能任他宰割。
一旦夏牧炎登基,父王的仇便不可能报。
一旦夏牧炎登基,娘亲就白白枉死了。。。 。。。
他没有选择。
形势已替他做了选择。
母亲用自己的死替他做了选择。
做出选择的,是命,不是他。
“命运如此安排,我又如何能抵抗?”
众亲卫一直在外边候着,见他缓缓行了出来,急忙迎了上去。
“世子,没事罢?”卢剑星问道。他已看出夏承炫神情木讷,目光呆滞,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的悲戚,和进屋前全然不一样。
夏承炫惨然一笑,轻声回道:“没事。剑星,我们去端王府。”
。。。 。。。
听何复开报完,夏牧炎倒并不以为然。
“我要是张遂光,被人这么盯着肯定也来气,算了,那几个眼线,杀了便杀了罢。这个节骨眼,先不管他。办完大事,新帐旧账跟他一起算。”夏牧炎执笔抄写着经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今日所抄的乃是《阴符经》。桌上摊开的乃是上篇——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故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乎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复开,这个紧要时候,你也静一下心。不如你来念,我来写?”夏牧炎站直身子,笑谓何复开道。
近月来,何复开里外奔走,替自己谋事,夏牧炎知他一直都紧绷着心思,不敢有片刻的松怠。
“呵呵,也好。”何复开自不会驳了王爷的好意,当即行到书案前,取过了这折《阴符经》,慢慢念道——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也。君子得之固躬,小人得之轻命。”
。。。 。。。
“我这经帖也抄完了,你心可有静一些?”夏牧炎一边看着这折刚抄完的道家圣言,一边谓何复开道。
何复开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这修生养性之术,只怕我是没天分。这等妙语,我念完一遍,脑中却半个字也记不得了。”
他心里记挂着王爷安排的事,脑中哪里还有半个角落放得下其他的东西?
“呵呵。。。 。。。你这性子啊,只怕是改不了了。”夏牧炎也不在意,轻声答着。
“等王爷登基了,我闲下来了或许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养性之学。”何复开似有意似无意地说着。
“飞鸟尽,良弓藏”,总好过“狡兔死,走狗烹”。他知自己涉事过深,生死不过在王爷的一念之间。
夏牧炎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皱眉看着何复开,许久不语。
“王爷,我又说错话了。”何复开摇头苦笑道。他这一生,该有过的都已有过,自问已无缺憾,便是王爷真想让他死,何复开也甘之如饴。
士为知己者死,即便这种“知己”是为了“用己”。
“王爷大事既成,复开便算夙愿得偿。到时候带着老婆子、小妮子游遍江南,寻个景色优美处,听风凭雨,犁田种地,真乃人生乐极之事!呵呵。。。 。。。”
夏牧炎沉沉叹了一口气,一脸痛心道:“你自以为知我!”
“王爷,我们的人来报。这两日夏承炫、湛明都去过端王府,具体他们谈了些甚么便无从得知了。”何复开这会儿本是来报讯的,给夏牧炎念过经书,竟差点忘了,回神过来后急忙又报道。
“他们去端王府?不是说端王油尽灯枯了么?难道是假的?”夏牧炎收起了适才的肃穆,笑着答道,“不妨事。便是他没病也不妨碍。这时候,他不会站出来的。也不敢站出来。”
皇子间的相杀篡位,历史上比比皆是。然,摄政篡位者,却亘古未有。
能摄政者,皆是公正、持中,深受新人的贵重皇亲。若趁皇权新老交替之际窃而取之,世人以为国贼。
端王重誉,怎愿背负这千古骂名?何况,夏牧炎早已在市井、朝堂时间散布了端王欲与夏靖禹合力铲除赟王府,离端王世子夏牧舟为新君的谣言。
三人成虎,谣言如刀,杀人、伤人于无形。
“王爷,倪居正怎么办?”何复开又问道。
胡秀安派人传来了密信,他的人已经拿下了倪居正,此刻已秘密关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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