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堆积了一两百块筹码,大汉面前大约有一百块。大汉显然极为困惑,脸上神色百变。
“让给我上庄。”大汉冒火地向他说:“我不信你小子运气有那么好,你玩牌的手法慢吞吞,我怀疑其中有玄机。”
“你给我说话小心了。”他不肯示弱,把骰子向对方面前丢出:“玄机两字表示我诈赌,你这句话会引起大灾祸,哼!我不计较,让庄就让庄,看你的。”
语气强硬,让庄也表示给足面子。
赌天九并非轮流当庄的,赌资不足哪配做庄家?
谁的钱多谁当庄,至少一旦通赔,必须赔得出三家的赌注。总不能拒绝接受某一家的大注,那多没面子?上台的人也不肯让筹码少的人当庄。”
大汉哼了一声,总算没冒火,放妥骰子,开始卖弄地洗牌,响声急骤清脆,滑动的牌像在变戏法,具有极高的赏心悦目可观性。
上手切牌,第一手推出定顺序。
大汉抓住骰子吹口气,开始摇骰。
“来者不拒,离手……”大汉叫声震耳。
上下两空仅共有三块黑色筹码。旁观的人突然鸦雀无声目光全向他集中,大概知道将有不寻常事故发生。
“我包你的柜面。”他指指大汉的筹码堆,手拨出一半筹码:“接受吗?你说过来者不拒。”
“我接受。”大汉咬牙说:“离手。”
骨碌碌急响,骰子掷出了。
说巧真巧,又是满堂红么六。
大汉一愣,眼神一变。然后死盯着已推出的第一注十六张牌,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眼神变得兴奋热烈,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十六张牌不可能有问题,骰子掷出的点子并没错,然后宽心地取牌摸牌。
他的两张拍一声掀开,四周哗叫声大作。
人牌一对。第一手便出对子,第二手还用说?铁定也是对子。
大汉摸牌的手突然发抖,脸色泛清,冷汗沁出,眼神极为狞猛,久久不愿把牌亮出,希望能摸出好牌来。
上下家干脆把前后两手牌全部翻开,表示放弃了。
大汉不得不翻牌,因为所有的目光向大汉集中。
赌坊合利增加了两个,三个合利应该可以制止意外冲突发生。
“板凳一对。”有人替大汉报出牌名。
板凳对人牌,差得太远了。
第二手亮牌,传出震耳的哗叫声。四周围了三五二个人声浪之大可想而知。
“地全红一双!”有人大叫:“他娘的!这小子的手气好得可以气死赌神。”
“我要查牌。”大汉发疯似的吼叫。
“胡老三,你想撒野?”侧方那位粗壮如熊的合利,伸巨掌挡住大汉的手:“你当庄,骰与牌一手包办,这位小兄弟并没沾手,有目共睹,你查什么牌?”
“这……哪会这样巧?他……他他……”大汉额上的青筋跳动,冷汗涔涔而下。
“愿赌服输,你胡老三最好放规矩些。”合利沉声警告:“亮牌。”
胡老三发抖的手极不情愿地翻开两块牌:和牌一对。
又差一点点,难怪胡老三说哪会这样巧。
合利大概有点偏袒胡老三,表面上不得不主持公道,三个合利同时动手,把三十二块牌推开先配对,再按大小次序排妥。
每样牌都是一对,并没多出一块地牌或人牌。
“那是不可能的事。”胡老三疯了似的尖叫,把一对牌摔在桌脚下:“地牌不该在第一手牌出现,不然就是多一两块地牌,一定有人作弊……”
沉重的牌桌在胡老三一掀之下,翻起向他压去,筹码洒了一地。立即引起暴乱,三十余名赌客像暴民,争相抢拾地下的筹码,乱成一团。
其他赌桌的人,也一阵骚乱。赌坊抱柜脚的保镖,暴喝连声意图制压,反而陷身暴乱的人丛中,无能为力。
极度骚乱中,他老鼠般窜出侧门急遁。
大马脸中年人与那位像貌威猛穿长衫中年人,夹杂在人群中向外挤,手一拨如波开浪裂人群急分,可是,却发现他不在现场。
“这小子奸似鬼。”穿长衫的中年人说,冲出厅门寻觅:“机警精明,耐心也超人一等。”
“咱们两个老江湖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大马脸中年人苦笑:“竟然让咱们枯等半个时辰以上,才制造混乱脱身,让咱们领教他的赌技,岂有此理。可能他真是一个赌棍泼皮,以咱们的身分,不能用泼棍手段对付他,咱们注定了是大输家。回去派几个人盯牢他,必要时不妨动手把他带回。”
“谁知道他躲他何处去了?咱们在这里人地生疏。”
“盯牢那艘船上的人,错不了。”
“对,他会和那些人联络的。向地棍们打听,定有所获。”
两人放弃追寻,失望地离去。
他的住处位于镇国寺南端的一家民宅中,出了财星赌坊向南行。
盯梢的人另有同伴策应,他不得不放弃反击摸底的念头以免一不小心,反而落在对方手中。
他颇感诧异,对方并无急于对付他的意图,有耐心地跟踪,用意何在?
在他的估计中,盯梢的人应该是本地的牛鬼蛇神,在他有计划有步骤的逐步引诱下,蛇鼠必定会出穴探索,提高警觉作保卫生存势力范围的备战行动。
如果查出他是送上门的财神爷,当然表示欢迎;假使发觉他是具有威胁的过江强龙,便会牛鬼蛇神联手对付他了。
他的目的,就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但是,蛇鼠们不是笨蛋,派出盯梢的人,绝不会暴露行藏,人手众多熟悉环境,怎么可能紧盯不舍?
而且这两位仁兄像貌堂堂,气势不凡,根本不是跟监的料,一个下三滥地棍也比他们能干胜任。
无暇进一步探究了,着手进行的事,必须如期进行,意外的情况并不影响他的行动。
这一带是城外一般平民大众的住宅区,接近镇国寺,没有市街,全是曲曲折折的小街小巷,房舍毫无格调地零星散布其间。
住户的宅主,绝大多数天没亮就外出讨生活,老弱妇孺在家照料,很少外出走动,一些顽童在宅外嬉戏,对出现在左近的陌生人毫不在意。
他借住在三进两院大宅,可能是附近最高级的所谓独院,四周栽了些花木,只住了他一个身分不低的年轻人。附近民众根本不理会他是何来路。
有钱可使鬼推磨,他活动十分方便。一日三餐前往不远处的小食店解决,也很少在家逗留,整天由大将军锁把门,前来查问的人也不得其门而入,想找他更非易事,除非昼夜不断在门前守候。
今天他返回住处,左邻右舍有目共睹。
其实左邻右舍根本不过问他的事。
邻居相距皆在三四十步外,对这座四面有花木围绕的大宅内有何事故发生,既听不到声息,也看不见景象,哪有闲工夫理会?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
这座独院大宅,是城内某一位大爷级人士,早些年从某一位犯了法的大户手中买来的,此后即租给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暂住。
到底这几年来,换了多少房客,谁也记不清,也懒得过问,换房客的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他公然进出,表示毫无秘密行踪并不可疑。
如果城内城外出某些事故案件,治安人员如果来查证他的行踪,邻居必定可以为他作证。
要在陌生的地方活动,需要用些心机的。
开了大院门的大锁,他突然站住了。转身回顾,目光瞥了左邻右舍一眼,最后向街尾眺望片刻。
小街有几个人走动,看不出任何异兆。
右邻的门前广场杨树下,几个顽童在玩泥沙。
毫无异状,但他却脸色冷森,虎目中涌起异芒,本能地摸摸藏在大袖内的大肚子剖鱼刀。
他身上从不带兵刃利器,表示他不是一个凭刀剑壮胆的人。
泰然自若掩上院门,绕过绘了四君子的照壁,他又站住了。院子空寂无人,门廊飞起一群受惊的麻雀。
三座厅门紧闭,毫无异状,不可能有人进出,前来窥探的人,也不可能从厅门进出。
身后有声息,他从容不迫转身,目光落在门子住宿的门房,淡淡一笑。
房门拉开了,鱼贯踱出三位青衣大汉。
“阁下沉着镇定的工夫,可圈可点。”为首的三角脸大汉用赞赏的口吻说:“一个人住在这里,确是勇气可嘉,佩服佩服。在下……”
“我知道你。”他抢着说,“步快兼舟快总捕头,翻天覆地王诚。一旦有了头绪,需要劳驾你们协助时,我会去找你。”
“咦!你阁下的话我听不懂。”大汉一怔,口气不对,不像个平凡的人:“街坊已呈报过了,你叫李雄,合法地在本州暂住,已经……”
“已经五天了。”他重施骗技,探手入怀取出用防水油绸缝制的小夹袋,抽出两角纸方递出:“来自京师,从南京北返。这是京师户部衙门所发的勘合,记载有李某的身分来历。路引已经由南京验盖回程关防,下一站该在淮安府验盖过境离境印章,时效宽裕,你不会以时效将满,不许我停留吧?”
上次他是李传奉官的内弟,这次是京师户部衙门,太仓银库大使辖下,三位吏目之一,奉命前往南京公干,公毕正打道回京。
南京也有户部衙门,两京衙门的官吏南来北往,理所当然。
来头太大,王捕头吃惊非小,打开勘合和路引,装模作样看了几眼。户部衙门那方形的篆文大印,恐怕连知州大人也分辨不出真假,虽则知州大人的委任状内,就盖有户部衙门的官印。
“贵官在敝地逗留……”王捕头期期艾艾。吏目不是官,捕头也不是官,互不相干,还真不便称呼。
“李某身边有不少人。”他一直不让王捕头把话说完:“早些天在扬州北面仙女庙漕河,被劫走一艘船。你知道。咱们往来两京的人,多多少少得带些私人物品,丢失了不便报官。”
往来两京的大官小官公役小吏,不带些私人物品,一定是大笨蛋。私人物品是场面话,其实是走私。
不论官民,都知道这么一回事,不用明说,大家心知肚明。
“报官也毫无帮助呀!”王捕头口吻充满同情:“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盗贼多如牛毛,捉不胜捉,也捉不到,只好认了。”
“我等南京的人来追查,已打听出可能是邵伯湖或高邮湖的水贼所为,猪婆龙那股水贼涉嫌最重。等我的人到来展开调查,请不要干预并请给予方便,感激不尽。”
“好吧!我不会干预。”王捕头将证件奉还:“但如果猪婆龙那伙人涉嫌,我的人手不足,那伙人又神出鬼没飘忽不定,我无法抽调人手协助,非常抱歉。”
“我的人有能力办事,不需你们派人协助。”
“舟快只有五十余名,四艘快船,平时巡河已嫌不足,委实爱莫能助。不再打扰,告辞。”
“好走。”他客气地送客。
治安人员不干预活动,便成功了一半。大事小事一入治安人员手中,几乎可以保证,消息一定可以走漏外传,很少例外。
一步步布局,皆在意料中进行。
根本不需把三座门全部打开,但他却打开了,未免有点反常。
所有的门窗皆一一开启,进出活动毫无阻碍。
这是说,活动的空间广阔,进出自如,不会被人堵死在屋内,除非对方人多形成大包围。
厅堂其实不大,堂上堂下没有明显界限,大照壁居然挂了一幅六尺宽的草书中堂,表示宅主人不俗。他干脆背着手像个老爷,一步一顿绕过右面走道。
照壁后可能是小过厅,两侧该是耳房,他脚下突然放轻,毫无声息发出,像是进入的人突然止步观察。
他的确在观察,但并没有止步。
小过厅没有复杂的摆设,一瞥之下一览无遗,他不用视觉,而是用听觉与感觉,留意视觉无法看到的变化。
五步、六步……全宅死寂,不可能有变化。
仍有热量的气流拂脸,他却突然浑身汗毛直竖,似乎被一阵寒流掠过脸面,皮肤起了收缩作用。
已经猜出有危险,却又不知道危险的发生,猜想这危险必定危害到生命,他悚然涌发强烈的戒心,内体所自行涌发的反应,是不受神意所主宰的。
突变倏生,反应也立起生存自保作用。
后堂门倏然快速开始,人影乍现。
他仰面便倒,滚转如轮。
流星锤几乎贴顶而过,人影随后光临,不仅是从后堂门冲入,发流星锤攻击的人抢近,屋上横梁也有人飘降,左右更有四个人冲出。
一比六,他肯定大劫难逃。
他的双脚灵活得像两条巨蟒,一声怪叫,扑落的一个人被他用脚绞倒了。
以背着地支点,手脚满地飞旋,用的不是滚地龙武技,滚地龙不用背部作支柱。
大青砖地面相当光滑,手脚作为滑动的力源,滑动时始终保持脸向上,等于有四种攻击的技巧,手和脚配合得十分圆熟,近身想用手擒捉他的人。攻击力比他少一倍。
流星锤用意在将人击伤,锤落空在人多处便失去作用。六个人皆志在擒捉他,所以没撤出兵刃。
攻击反击皆快得令人目眩,连声惊叫中,先后倒了四个人,像是洒豆子。
最后传出他一声沉叱,飞跃而起左手勾住一名大汉的脖子,挟在身前牢牢地擒住了。
“住手!不然我宰了这位仁兄。”他的喝声像雷震,右手的剖鱼刀横点在大汉的右耳后藏血穴要害,只消用两分劲,便可将大汉当羊宰。
狼狈爬起的一名中年人,伸手打手式,阻止陆续爬起的同伴冲上,一看便知是司令人。
“你这小子劲道有限,手脚却快得惊人,躺在地上的打斗技巧别开生面,委实令人刮目相看。”中年人挪了挪插在腰带上的剑,无意拔出:“咱们估错了你的武功,也一时大意吃亏上当,仓卒间被你的怪招,闹了个手忙脚乱。放了我的人,用人质要挟不了咱们这种人的。”
“你们是哪一种人?”他无意释放人质。
“来查阁下根底的人。”
“在下没有什么好查的,你们也不配。”他口气托大:“高邮的龙蛇,在下一清二楚,已经侦查了五天,已经有了门路。我只是先来侦查的人,凭的是机智经验而非武功。后续赶到的人,可没有在下这么好说话了,来硬的,你们想到后果吗?”
“咱们也是奉命来查你的根底,你说配不配?”
“你们是……”
“扬州钦差督税署的人,你就称在下为税丁好了。在下沉义,高邮的知州大人,见了我这税丁,也平空矮了一截。”
他脸色一变,呈现惊怒的神情。
“有眉目了。”他嗓门提高,怒容满面将挟持着的人推开:“他娘的,这表示咱们丢的那一船行李,不是这地区的牛鬼蛇神所为,而是你们扬州钦差府的人弄鬼。好,我会回扬州找高太监。高采那混蛋在御马监鬼混时,曾经花了在下不少金银,目下他荣任钦差做税监,两年中发了百万横财,纵容你们这些爪牙抢劫老朋友,看他如何向我交代?”
口气愈来愈大,还真有几分吓人的气势。
“咦!你这家伙胡说什么?”沈义真被他唬住了,大概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你居然要找钦差……”
“没错,找他理论。”他装腔作势挥动着剖鱼刀,嗓门提高一倍:“他和在陕西督税的梁剥皮梁永,都是御马监的狠货色,在京都我和他就在一起混,大钱小钱我经常替他张罗。这次我的行李出事,根本没怀疑到督税署的人身上。他的督税总署在扬州,钦差府却在镇江。我这次就回去找他,哼!你给我小心了。”
税督高采坐镇扬州,百姓称他为鬼王。由于扬州有专征盐税的鲁保设了钦差府,他不屑也把钦差府设在扬州,但把督税总署建在茱萸湾,另在仪真建分署,与鲁保的仪真盐税总署别苗头。
鲁保征盐税。扬州最大的承办官盐十大盐商,仅家在扬州,其实栈仓皆在仪真的十二墟。
鲁保加征盐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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