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忆着往事,幼失怙恃,为五行轮楚文魁抚养,恩深如海,五年前楚文魁在淮阴携他来这天风牧场,随常彤习艺,就从未离开牧场,他不禁想起场主有一子二女,与自己不相上下年岁,情投意合。追逐游戏,尤其场主第二个女儿梅凤,跟自己最合得来,两颊的梨涡,笑起来是那么迷人,童年的趣事令他意乱神迷。忧郁,从他眼中消失了,代之而生的,是欣悦的幻笑。
半晌神定,无精打采地立了起来,收捡行囊,打成一个简单的包袱后,正想出外去通知牧场伙伴。
蓦然,呀地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精壮汉子,裘飞鹗见是私交的马师孟琨,笑道:“孟大哥,你来的正好,小弟有事告知。”
孟琨双眼注视在他那包袱上,微微笑道:“是不是你要离开牧场了,历练江湖本是好事,只可惜你年岁太轻了,你只有十四岁啊!”
裘飞鹗睁着双眼,惊奇道:“孟大哥……你怎么会知 道?”
心想:“这孟琨,牧场中就数他精明,武功也好,是场主得力臂膀,多半场主与他说了也不一定,不然,他何以得知。”
孟琨从他眼神中,就知他在想什么,不禁笑道:“这些事并未有人与我说过,而我早就了然胸中了,也数我最清楚,只是未料到你这么早便要离开牧场罢了,你这身武艺是否从常彤处学得来的?”
裘飞鹗愈发将双眼张得又圆又大,忖道:“奇怪,自己这身武功,并无在人前显露过,而且从常彤处习艺总是深夜偷进去的,他怎么知道?”
心下甚是狐疑不解。
只见孟琨眼睛眨了几眨,哈哈大笑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来告诉你是怎么知道的……咱们天风牧场六年以前,盗马贼几无日无之,自常彤他老人家一来,宵小绝迹。一晚,我曾暗中偷见他老人家闪电出手,将来贼十数人尽数诛戳,丢在洪泽湖中喂鱼,凌风御行,登萍渡水,这份功力端的罕世少睹,数月后,牧场中草木不惊,咱们也安枕无忧。”
接着又道:“自你一来,场主为你另外安排一室,咱们牧场中莫不是数人合住一间,何你独另,显而易见场主对你含有深意,还有你独可自由进入常彤屋内,由此集缀起来,愚兄所料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着随即又是一笑道:“愚兄所说亦有用意,贤弟出外时,切莫疏忽可疑之处,慎思密虑,可保生命无虞。”
他又问了裘飞鹗何时起程。
裘飞鹗对他的关怀,不胜感激。
两人谈了一顿,孟琨立起说道:“贤弟既然明晨离去,咱们牧场伙伴也要欢送、欢送。”
说完,迳自出门离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第二天一早,朝阳未起,晨雾迷朦之,裘飞鹗已远离牧场廿里外了。
他跨下乘骑,是天风牧场千中选一的良驹,飞云驰电,一抹黄尘扬起,悠又消失在茫茫晨雾中。
只见他眼内蕴含着泪水,天风牧场无异是他生长之地,无论是人、事、物,均有亲切之感,一旦离去,未免依依不舍,尤其他深感友情之可贵,牧场伙伴殷殷嘱别,言犹在耳,孟琨单独至十里之外,才洒泪掉头别去,此后人海茫茫,何处寻觅这份诚挚的友谊。
他失悔立志闯荡江湖,语云:“人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抵乎。”
然志在江湖,终身奔逸,有何所得,他不禁反躬自问。
他眼前一片模糊,思潮千绪万端,片刻不得宁静。
天交辰未,淮阴城垣隐约在望,他暂时抑制纷乱的心情,快马加鞭,进得西关。
街上店肆林立,行人纷来沓往,久居牧场,触目都有新奇之感。
到达场主楚文魁家中,叩见场主及夫人之后,不见场主一子二女出来,由场主夫人口中得知,三人均在外随师习艺去了,日后或可在江湖上遇上。
场主夫人五年不见裘飞鹦,不禁问长问短。
五行轮楚文魁含笑道:“飞鹗,为人不可忘本,在你稚龄时我将你从馀杭郊外,三家村孔老者孔石生家中领养过来,你父母染瘟疫致死时,你尚在襁褓之中,为邻居孔老者收抱在家,但孔老者抚养之恩,不可不报,你可专程去探望他,再者,我为你修下一封书信,迳去谒见杭城西湖中天终翠隐庄主司马渊,此人威望江南,黑白两道均对他恭敬异常,些微争执,片言立解。你去投他,对你日后处身有个照应。”
裘飞鹗漫应了一声,心下甚是凄然,他此刻才知自己本是浙人,场主夫妇对他爱护备至,无异生身父母,恩深似海,叫他如何报答。
留恋一日,翌晨扬尘南下,场主替他准备了五百两纹银路费,场主夫人也与他制了两身袍履,并相送在府门外。
他自觉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说不出,泪下沾襟,最后,硬起心肠,掉头跨上征鞍离去。
正是人间伤心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第 三 章 初悟江湖风云变
江南的深秋,肃杀中带有清丽绝俗之处,寒枫天际红,晚菊篱边香,菡召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真是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
袭飞鹗在马上游目骋怀,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斜阳影里,裘飞鹗已自赶到丹阳附近一座小镇之外,他勒马山丘之上,遥遇望见镇上人烟繁盛,万户炊烟缕缕,腹中饥如雷鸣,不禁两腿一紧,拔刺刺顺山坡冲下,扬起漫天黄尘。
蓦地,一声惨嗥传来,凄厉心惊,裘飞鹗立时勒住马匹,四面张望,只见路左疏林里躺着一个老者,他满身血污,惨不忍睹,身旁蹲着一位蓝衣少女,只见她徨然无主,嘤嘤啜泣。
裘飞鹗心中一动,策马直奔疏林,那少女正在垂首哭泣时,耳内听得蹄声响亮,只道贼人再度重来,悠然跃起,迅如闪电旋身一剑迎着裘飞鹗劈去,口中娇叱道:“好贼子,姑娘与你拼了。”
裘飞鹗不及防,眼前青霞电闪,“啊呀!”一声,情急智生,两足一蹬,人已离鞍拔起一丈高下,剑芒堪堪在他脚底擦过,端的险极。
乘骑一声惊嘶,直窜出去十数丈外才停住。
裘飞鹗两足沾地,只见姑娘杏目红肿,玉颜凝霜,持剑怒视着自己。
姑娘虽是悲泣之际,玉颜憔悴,可掩不了她天姿国色。
裘飞鹗知道姑娘误会,赧然一笑道:“姑娘不可误会在下实是路经巧遇。”
说着一面走近老者躺身之处,口中问道:“老丈可是姑娘令尊?”
眼内遍视老者伤处,详察之下,只见老者左腕全折,已然紫肿血凝,身上刃伤多处,又被点伤两处重穴,不由暗骂贼人心狠意毒。
老者面色惨白如纸,闭目噤牙,似是强忍住伤痛,裘飞鹗急向老者“心俞”、“章门”二穴点了一指。
不大一会,老者张口喷出一团瘀血,微微张目沉吟出声,裘飞鹗大喜,由怀中取出一白瓷小瓶,倾出一粒黑色丸药喂服老者口内。
老者服后似更为痛苦,脸上肌肉扭曲,双目圆突,口中喘息不止。
裘飞鹗忙吩咐姑娘与自己一起回到镇上,找了一家客店,将老者安于榻上,并拿出一包药让小二煎上。
姑娘在老者之侧,心中亦喜亦忧。
裘飞鹗心观察老者此时伤症之反应。
姑娘蛾眉微蹙,暗忖道:“爷爷所中掌毒,非施掌之人难以救得,今这位少侠仗义相救,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拒绝他继续诊治,反而加重了爷爷苦痛,人家是好意呀……现在,爷爷强护着心脉,只剩一口残余的气,正在死亡线上挣扎,这痛苦,非人所可想像的。”
想着,那眼泪又不由自主的,似断线珍珠般淌了下来。
裘飞鹗越想越不对劲,只觉得两父女太越乎人情之外,即是常彤那么冷僻,也不至于如此.莫非是有难言之隐吗?想至此,急回过面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瞧见老者面部肌肉急剧的抽缩,唇色变得青中发紫,猛然独发灵机,忙飞步走至榻前,解开老者胸衣一看。
裘飞鹗几乎惊叫出口,老者胸前一只淤黑掌印,赫然呈现眼帘,那掌伤已现浮肿糜腐,毛孔内沁出腥臭丝丝黑水。
那姑娘尖呼一声,又手掩面,低声啜泣着。
裘飞鹗见状不禁摇头叹息,心想:“若非幸而遇上自己,再有两条命也完了!”
暗怪姑娘不早说,拖延至今只怕要费上一番手脚了,瞥见姑娘凄哀欲绝的神情,又不忍说出口来。
这时店伙已探首进来,说道:“相公,药已煎上了。”
裘飞鹗随手送过一锭纹银,笑道:“好,谢谢你啦!店家,你去盛两盆清水来,烦神再借刀镊子各一把,要快。”
店伙接过赏银,眉开色笑,忙不迭连声应诺,如风走去。
姑娘暗暗诧道:“难道他能治好这天下绝毒的掌伤吗?”
不由睁着微肿双眸凝视裘飞鹗动作。
只见裘飞鹗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铜匣,内中满放着五色油纸摺好的小包。
裘飞鹗在盒内取出两红色纸包,将铜盒扣好放入包袱内,移步榻前,将—包打开,中藏粉红色药末,异香扑鼻。
姑娘见裘飞鹗缓缓将药末倾注在掌印上,悉数淹没于
下,店伙已将两盆清水置放桌上,手中拿着一把锋利解手小刀及一把铁蹑。
裘飞鹗接过,道:“店家,你再送二份酒食来,一份送在房内,—份送在另间。”
他有点饥火中烧。
这时姑娘总算是开口了,道:“你……你能治好这‘化血蚀骨掌’吗?”
莺声呖呖,甜脆好听。
裘飞鹗听得怔了一怔,忖道:“究竟你也开口子。”
他微笑说:“这……在下也没有自信,但事在人为,大约可无问题,至于,要恢复功力,恕在下年轻,无法逆料了。”
姑娘首次绽露笑容,如一内盛开百合般,分外迷人。
裘飞鹗看得不由怦怦心跳,连忙转面察视老者伤势。
只见那药末面上被那沁出黑水渗透,结成硬块,裘飞鹗急忙伸手向老者胸前“俞府’、“幽门”、“乳中”、“阴都”等穴各猛戳了一指。
只听老者大叫一声,双眼睁得铜钤般大,珠眸突出,要那间,黄豆般的汗珠,在他面上冒出,神态甚是骇人。
姑娘不由花容失色,趋前寻视。
裘飞鹗若无其事般,用张纸搓成小卷,就在油灯上燃着后,往老者胸前一引,登时,那凝干药末冒着蓝色熊熊火焰,吱吱作响,散发成腥臭云烟,弥漫充斥一室,委实难嗅。
老者面色长转红,神态渐趋常人,不住的呻吟出声。
裘飞鹗长吁一口气,店伙送了酒食进来,及一大碗黑色药汁,他笑道:“令尊伤势大概无妨,姑娘请先用饭,待在下填饱肚子后,再续为用药。
说着急急趋出。
姑娘望着他走出,微微一笑,想道:“这少年俊逸中带着粗犷的气息,假如他的脸色稍微不那么黑,有多……”
她不由颊上一热,忙撇开了视线,望着躺在床上的祖父.面色竟是那么平静,不像方才那么苍白无神,呼吸均匀地甜睡正浓。
姑娘不由露出一丝忧急颜色,自语道:“看来,爷爷是得救了,你却步入危险中……”
姑娘默默地举箸。
口口 口口 口口
一顿饭过去,裘飞鹗兴致匆匆走了进来,卷起衣袖,拿着小刀及镊子,道:“姑娘,请你把桌上一碗药汁与令尊服下。”
姑娘点点头,端起药碗摇醒老者。
老者只睁眼一瞥,悠又闭上,姑娘将老者斜斜扶起,药碗凑在他的口中,一口一口服下后,又平平躺着。
裘飞鹗用水试净老者胸口被烧焦的药末,一只鲜红掌印呈现眼前,只见他用小刀将胸肉轻轻划开,再用铁镊镊出十数根紫黑色血丝后,又将另一包粉红色药末倾注在掌印上。
之后,他举起老者左腕,见腕部紫肿如臂,不禁摇了摇头,将一只空木盆放置其下,咬牙将小刀切开老者腕部肿处。
只见腥臭而又紫黑的淤血如泉泻下,满满地盛了一盆,裘飞鹗又从铜匣内取出一包药末,调水敷在断腕处,扯碎一
幅床巾包札好。
裘飞鹗拍了拍手,笑道:“姑娘,在下看令尊大约明晨定可诠愈,还有两碗药汁,每隔两个时辰命店伙送服就是,天色不早,在下要告辞回房早点安歇。”
说着抱了抱拳,提起包袱转身向外走去。
蓦然,窗外起了一声极轻微的冷笑,随夜风送来,虽是轻如蚊蚋,但如鬼哭,听在耳中令人汗毛直竖。
裘飞鹗听得一怔,回首望着窗外。
姑娘玉容一变,倏即平复,嫣然微笑道:“秋虫悲鸣,司空常有,相公请早点回房安歇,夜风侵寒,请紧闭窗户,明晨再来拜谢大德吧!”
裘飞鹗是个毫无江湖阅历的人,虽闻声心惊,却茫然无知是什么?听姑娘说是秋虫悲鸣,似乎有点相信,不由微微一笑,告辞走出。
裘飞鹗回至房中,关上窗户,他胸中不停地想着: “她为什么要我关紧门窗呢?难道她因感激自己治愈其父,就爱上了自己吗?”
想至此,不由一阵耳热心跳,继转念道:“不,她们是那么冷漠,甚至互不通姓名,怎么会爱上自己。”
他始终想不通这道理,心中一片混乱。
十四岁,正是人生最危险时期,成年期性格的转变,往往受外来引诱,导致步入歧途。
裘飞鹗在天空地阔,风吹草低的牧场中长大,勤习武功,驰骋草原,其成长早已如十七八岁的少年了。
由于他那忧郁的幻想,特有的气质,使他养成—种凡事冲动,及希冀着美好未来的性格,他童年的孤独,遂产生太多的幻想。
他睡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辗转反侧,最后似睡非睡的闭上了眼睛,耳畔忽听得隔壁房内,姑娘与人发生争执,声音微弱不可辩,他只认是老者与其女说话,也不能为意。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裘飞鹗忙起身整衣,蓦见窗边粉墙上现出一只血手印,不禁惊得呆了,茫然注视,不解其故。
房门外起了一阵剥啄声,裘飞鹗忙转身启门,只见老者与姑娘走了进来。
两人劈面见到墙上血手印,面色微微一变,互望了一眼,老者微笑道:“多承小哥救治,老朽特来拜谢大德。”
裘飞鹗忙道:“老丈言重了,救危扶因,乃我辈出外人份内所应为,些微少事,何虽挂齿。”
言谈之中,裘飞鹗得知老者为江南名武师,复姓诸葛,单名豪字,姑娘为其独传孙女,诸葛荷珠。
诸葛豪问起裘飞鹗姓名、家世、来历。
裘飞鹗自称为一孤儿,自幼为天风牧场五行轮楚文魁收养。这次是回转馀杭扫奠先人庐墓。
诸葛豪听后,心想:“五行轮楚文魁素所夙知,其人武功平平,这娃儿能治疗天下绝毒的“化血蚀骨”掌伤,劣师出高徒,未之前有,看来,这娃儿说话还有不尽不实之处。”
不禁露出怀疑目光,打量了裘飞鹗两眼,冷笑道:“楚文魁老朽见过数次面,未曾听说过他会治这毒伤,裘小哥儿,你究竟从何学来的?”
裘飞鹗见诸葛豪神色不善,不禁气往上冲,忖道:“难道我救坏了你吗?早知如此,悔不该伸手了。”
他亦冷笑了一声,正想出口顶撞几句,忽见姑娘一脸忧惶之色,不禁心中一软,缓缓说道:“在下何处学来,老丈似可不必动问。”
诸葛豪不禁勃然大怒,拂衣而起,喝道:“真不知死活,老朽也懒得管你的事了。”
裘飞鹗心中诧道:“奇了,我那时请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