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下沉,越来越黑。手上的血融在水中,竟也仿佛是黑色的。冰凉的触感!黑色的血丝!——
黑色的,曾经从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嘴角淌落的血!冰冷的,在自己手里慢慢僵硬的父亲的身躯……
“夜儿,从明日起……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顾忌为父了。”
“夜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叫一声……”
父亲!父亲!舍弃了自己性命,只想让我重获自由的父亲!我不想你离开我的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一早就不再生你的气了,我都没有真正叫过你一声,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始终爱着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
黑色的血,冰冷的身体,永远失去无法追回的爱——我不要这样!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一直都还爱着你!即使你要同别人在一起,我也要你亲口告诉我!可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即使再后悔,再痛苦,也什么都挽不回来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不要——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冷夜语挥起剑,劈向压在自己头顶的浓重湖水。
湖面坚冰“豁啦”裂开,湖水被剑气卷扬自湖底喷涌而上,夹着破碎冰屑在空中炸开,银剑亦随之脱手而飞,掉落岸边,可冷夜语已经无力浮起,长发在水面飘散开来,又慢慢沉落——
“冷夜语!”匆匆追来的玄昭见此情形,竟震骇得无法动弹,一颗心也似乎要随着冷夜语一齐沉入湖底。
紧随其后的无影也是大惊失色,但他不似玄昭那般关心则乱,一惊之后,立即镇定下来,一个箭步飞冲上前,抓住冷夜语的头发,将他拉了上岸。在他背上连拍数下,冷夜语吐出一滩腹中积水,张开双眼。
玄昭一路直愣愣地看着,此刻方找回神智,走过去将冷夜语拉起身,重重一记耳光,痛心疾首到极点:“冷夜语!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作践自己?为了那个人,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想舍弃么?
他对冷夜语素来温和呵护,从来没有此时这样声色俱厉,盛怒中更是出手极重,冷夜语脸颊登时红肿。玄昭瞪着他:“你是想靠死来逃避现实么?既然你都不怕死了,你还怕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我已经想清楚了。”冷夜语忍着脸上灼痛,微笑道:“我不会再做蠢事了,我——”
他今日连遭刺激,适才在湖中生死挣扎,又已耗尽全力,此刻心神一得松懈,身子一晃,话未说完,便向后倒去。
玄昭急忙一把抱住,见他全身湿透,肌肤冰冷,一身湿衣若不脱去,只怕回到宫中便要染恙,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他里外衣物都除了下来,擦干身子,解下自己长袍裹起,抱着他返身回宫。
无影拣起冷夜语掉在岸边的银剑,望着湖水,神色复杂之极,片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快步向玄昭背影追上。
决战 第二十七章
温暖的被褥,袅袅的龙涎香,冷夜语舒服地卷紧了身上丝被,侧了个身。
玄昭坐在床沿,见到他仍微微红肿的脸庞,不禁伸手想抚摩一下,但怕吵醒冷夜语,手到半途又收了回来,轻轻拉过一角丝被,盖住他露在被外的左手,眼光扫到他手上砸冰时留下的破皮淤痕,摇了摇头,回望碧玉丹炉中香雾缭绕,神思恍惚。
——你居然可以为他连命都不要了,这份情思已是入骨入心,可惜那个人却只知一味逃避,辜负你一片痴心。冷夜语啊!我要如何才能帮得了你?让你彻底忘怀,不再为他心碎神伤呢?让你彻底忘怀……
他目光闪动,正心有所思,却听冷夜语一声呢喃,醒了过来。
“脸还痛不痛?”玄昭扶他坐起,微笑道;“我先前一时气愤,落手重了些,要不要叫御医拿些消肿药来?”
冷夜语一摇头:“没事,倒是你手背的伤,我——”眼光落在玄昭缠着纱布的手上,想起之前自己竟如疯狂一般,对眼前这日夜照顾自己的人下手,更是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玄昭低低笑了几声:“无妨,反正我也慢慢习惯了。”
冷夜语知他是指上次被自己打了一拳之事,不由腾的涨红脸,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睡在玄昭的龙床上,身上也换了新衫,不觉一呆。他虽与玄昭同室而寝,但向来在榻上休息,此刻躺在玄昭床上,甚觉别扭,当下起身着履。
玄昭知他心思,只微微一笑跟着站起身来,也不阻拦。
冷夜语慢慢理齐衣衫,回头望着玄昭,轻声道:“轩辕昊他可是在王府?”
温和的笑意褪去,玄昭诧异地看他一眼:“不错”,有些奇怪一直不愿提起轩辕昊名字的冷夜语怎会主动问起。
冷夜语低下头默默无语,长发垂落他脸颊,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我要去见他。”平静的声音缓缓吐出,冷夜语望向玄昭,脸色一片平和。玄昭吃惊地睁大眼,紧盯着冷夜语,似乎要从他脸上捕捉什么,但冷夜语依然沉静之极地与他对视着。
“去做什么?”玄昭终于开口:“你今日这般死过一次还没有想清楚么?想让他再伤你一回?”甚是气恼冷夜语执迷不悟。
“就是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才要去见他。”冷夜语唇角勾起浅浅笑容:“有些事情,我逃也没有用的,但至少我要当面问清楚,我不要日后再觉得遗憾,追悔莫及。”他清澈的目光在玄昭面上掠过:“我不会再做傻事,你不用担心。”
——在生死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有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挽回,所以如果,只是如果,我心爱的人决意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再做无谓的挽留。但我一定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放手……
你说得对,既然我连死亡都可以面对,还怕有什么不能接受呢?这个道理,我倘若早点明白,就不至于痛苦那么长时间,连带你也陪着我一起烦恼,你想必也为我这固执又懦弱的人伤透了脑筋吧,玄昭……
微微笑着,冷夜语举步欲行。
“不要去!”玄昭从乍闻冷夜语话语的惊愕中回神,拦住他,清俊的眉眼微含愠意:“每一次见面,你总是为他伤怀,这次更是差点送命,我不会再让他来伤害你。”
“玄昭——”
冷夜语蹙眉苦笑,原来在玄昭心目中,自己竟是如此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但回头一想,好似真如他所言。他摇摇头,坚持道:“你别拦我,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冷夜语!不许去——”玄昭面上泛起薄怒,拉住冷夜语的手。他本不至于如此急躁,但一年来所见所闻,尽是冷夜语的软弱神伤,此刻虽听冷夜语说得镇定,心里却半点不信,脑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让两人再见面,让轩辕昊再伤冷夜语一次。
冷夜语一挣却没有甩脱,他也是偏执之人,凡事一旦认准就不回头,当下皱起眉:“放手!”
即使被他伤到如此地步,你还是一心想要见他,冷夜语啊!你这份执着若能有一分停留在我身上,我都会欣喜若狂。只可惜,我所做的一切都比不上你去见他一面重要——玄昭直直看着一脸坚定的冷夜语,经年积压的嫉意和失望终于忍不住翻腾而起:贵为天子的我,如此一再专情于你,处处容忍你,可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慢慢地,一根一根松开手指,玄昭突然抓起床头冷夜语的银剑抛给他,脸色阴沉:“你一定要走,除非从我尸身上跨过去。”嫉怒交集之下,说话早失了分寸。
冷夜语一震,随即露出苦笑,抛下银剑:“我不会和你动手。”玄昭对他的情意,点点滴滴尽在心头,怎可能向这深爱自己的人动手?长长叹了口气,再度迈开脚步。
玄昭身影一晃,已挡在他面前:“你就真的对他这般执着?冷夜语!”
冷夜语微一扬首,静静瞧着玄昭,也不答话。玄昭怒气更盛,偶一侧头,望见对面墙上所嵌巨大铜镜中的清俊男子:面容扭曲,眼中嫉妒、委屈、愤恨交错,哪像个威仪自若的一国之君?他衣袖一挥,一股大力撞向铜镜,登时碎成千百片掉落地上,明晃晃地闪耀着。
但每一片碎镜里都映出他满含嫉意的容颜,似在嘲笑他一般,玄昭倏地大笑——我以为自己有无尽的耐心来容忍你,等待你,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可我太高估自己了,原来我嫉妒的样子是那么难看……
“……玄昭……”冷夜语不安地看着大笑不止的玄昭。
渐渐收住笑,玄昭灼热的眼光在他清冷的脸上流转,那炽狂浓烈的情意让冷夜语逃避似得别转头。
——又是这样!冷夜语,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视线留在我身上,好好地看看我呢?我对你的心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你都无动于衷?你对我,还真是无情无义,呵呵,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放不开你,还是想要保护你……
都是因为轩辕昊么?如果你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再为他心碎神伤!如果你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再漠视我的情意!是啊,只要让你彻底忘了他,我应该一早就那样做的……
妄念一起,就再也无法抑制,玄昭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着:让你忘记他!
“无影——”玄昭大声唤进在殿外随侍的无影。
冷夜语从未见过玄昭如此失控的模样,一时茫然,想安慰他几句,却根本无从说起。他喟叹一声,望着一地碎镜——玄昭啊玄昭,是我令你这般乱心么?你的每一分情意,我都记在心中,只是放不开轩辕昊的我怎可接受你?我若真那样做,岂非玷辱了你的一片真心?……
他思绪翩迁,也就丝毫未注意一旁无影在听到玄昭细声吩咐后的满脸震骇和返身离殿时的闪烁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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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宽敞的书房除了地上堆着的皮褥锦垫,竟再无余物,惟有烛影摇红。
轩辕昊席地而坐,不动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一直坐在那里,烛光将他孤单寂寥的背影投上墙壁。
良久,一声低低的呼唤响起,回荡在凝重的空气里——“冷……夜……语……”
探手入怀,取出光彩流溢的白玉簪,但在簪身中间却有一道细细银箍束着,因为簪曾断为两截。轻轻摩挲着玉簪,还带着温热,因为一直贴放在心口,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拿出爱抚。
“冷夜语……”
——这支断簪,找了多少能工巧匠,才将它重新镶好?从我出征边关的第一天起,就贴身携带。上面有你的发香,有你的气息,有你的影子……
我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梦中与你相见,我就可以像从前那样,挑起你长发挽成发髻,再替你别上这支玉簪……
可那只是一场梦。从你在我面前折断发簪,说不想再见到我,扬长而去的一刹那,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你了。
我曾经得到了你的心,却没有好好珍惜。我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你都会喜欢,可我却忘了问你愿不愿意。每一次当你被我伤害后,你最后都原谅了我,而我,这个最愚蠢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怀疑着你对我的心意,勉强你做不喜欢做的事情,终于这一次,我彻底失去了你。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痛楚的眼光在室间流巡,仿佛又回到那个激狂的夜晚——那害羞的、冷漠的白衣男子,热情如火,即使流尽鲜血也不放手地紧紧拥抱着自己……紧握玉簪,轩辕昊痛苦地闭上眼帘。
——我真的不愿放开你,冷夜语!每一刻,想到你不在我身边,心就疼得痉挛抽搐。明明和你同在京城,我却不能见你、不能抱你、不能亲你,这种痛苦我受不了。倘若我继续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冲进宫中,杀了所有阻碍我的人,把你带回来,用铁链将你同我锁在一起,可如果我那么做,只会让你更恨我,让你的心更远离我。但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思念、渴望,所以我决定放逐自己,那样,我就不会再一次失控来伤害你,让你伤心……
半月后,我就会离开京城,远去迦泺国。无所谓。因为失去了你,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样做,可以真正还你自由,真正让你快乐,我,很乐意。
“……冷夜语……”
又一声叹息含着无数情思,无尽爱意自轩辕昊口中逸出——
猛睁眸,锐芒一闪:“什么人?”
“属下参见王爷。”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男子灵巧地溜进书房,跪倒行礼。
是自己埋在宫中的眼线——轩辕昊神色冷凛,已全然看不出适才的失意伤怀,沉声道:“什么事如此紧迫,竟未经传召来见本王?”
“是有关冷公子,他——”黑衣男子被轩辕昊听到冷夜语名字时突然骤变的面色惊慑,气息一窒,随后又在轩辕昊严厉的目光示意下,结结巴巴地将冷夜语投湖之事告知。
什么?!轩辕昊腾的站起,理智全失,一把揪起黑衣男子衣襟:“为什么?说清楚。”
“这个……,属下也不明白……”黑衣男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也是日间看到昭帝寝宫中御医宫人乱成一团,旁敲侧击才打听到原来是那位冷公子不知何故离宫,自投玄冰湖险些送命,想到王爷吩咐过要密切注意冷公子的起居,便赶紧来报。还以为能捞些赏赐,但看来……他拼命咳嗽,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一松手,黑衣男子瘫倒在地,轩辕昊双手不住颤抖,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
——冷夜语!为什么?为什么要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在宫中不是很快乐么?玄昭不是待你很好么?我也告诉你,以后都不会再在你眼前出现,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为什么你还要舍弃生命?
心剧烈跳动着,身躯战栗着——玄冰湖!你我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为什么会是那里?冷夜语!你是要选择我们开始的地方来结束一切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一直以为离开了我,你应该会很快乐,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不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哪里错了?
有、哪、里、错、了?
冷夜语——
突然止住颤栗,轩辕昊整个沉静下来,随即一晃,已纵出书房,消失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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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语——”
玄昭再一次叫唤拉回了冷夜语浮游的思绪,看着去而复返的无影面无表情地捧着木盘,端了两杯酒呈到自己面前。这是做什么?冷夜语疑惑地望向玄昭。
“你不是要走么?”玄昭脸上没有平素温和的笑容,也没有方才的怒意,一指酒杯:“这里有一杯酒中含有剧毒,如果你一定要走,就选一杯喝下,我不会再来阻拦你。”
浑身一震,冷夜语紧紧盯住玄昭,一脸不敢置信,那个深爱自己的人竟会如此对待自己?
侧过头,玄昭平静的声音微微流露痛楚:“是你逼我的,不要怪我。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你还是一心要离去。”他话音颤抖起来,重重吸了口气,讥诮地笑了:“你一定对这样的我很失望罢,可我,——”
他回头深深望进冷夜语清冷明澈的双眼:“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我也一样会痛苦。冷夜语!”
慢慢地从震惊中回神,冷夜语露出淡泊笑容,眼光移向面前的酒杯——同样琥珀色的酒,盛在同样雪白的瓷杯中。
——是的,你的温和、你的关怀、你的容忍,让我一直都忘了你也会嫉妒、愤怒。没有人能忍受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也是自己所爱的人心里却挂念着另一个人吧,而你,却忍受了我一年。这一年里,其实你也每天都在痛苦吧,却还要用温和的笑容话语来安慰我……
如果可能,我想我会答应留在你身边陪伴你,让你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