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太子远比这燕国绝大多数的贵族,还要真诚!
天亮的时候,云岫出终于回来了。太子第一个冲过去,握着他的手小心察看,那双手因戒尺的鞭笞又青又红,肿了很高。
「没事吧,岫出?」
「没什么呀,只是抄了点书,有点枯燥罢了。」他从容答道,反而安慰着太子。苍白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他只是出去散了一会步。
太子放下心,伸了一个绵长的懒腰,「啊……困死了!岫出,你也累了吧?我们睡觉去。」
他一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漫不经心地向我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果然是个高手,仅仅因为昨天的不期而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着警惕。我坦然地露出半张脸来,今天我是来挑战的,不是刺杀。
他了然地向我微微颔首,然后由着太子拉走了。
半个时辰后,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衫出来。虽然一夜没睡,面容中却没有一丝疲惫,浅浅的笑容中,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找我有事?」
我微微点头。
他凝视我的眼睛,「是为昨天我坏了你的事?」
我摇头。昨天是我自己犯了错。
他又笑了,「你不服气,所以想找我比个高低?」
虽然我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他还是将我的意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并且没有一点不耐烦。
我很少说话,即使在族里也一样,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两岁时,我父母就过世了,是千鹤一刀堂的师父将我带大。
我很孤僻,师父也是个惜言如金的人,我们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渐渐地,语言就成了生活中并不重要的事情。
族里的人因为我超出寻常的武学天赋,说我身上带有魔性,所以克死了父母,而不说话就是证据;因为有一半是魔,所以才不敢说话,害怕大家察觉。
族人其实很怕我,十六岁出师后,他们为我接下各种各样的任务,将我远远地支出了村子。
我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受伤的手。
「你不想趁人之危?」他乐了,挑衅地说:「你觉得我手受伤,就赢不了你?」
当然,这还用说,即使你手没伤,也赢不了我,我只是准备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而已。我愤然瞪向他,却猛地对上了他澄澈的双眸,心顿时像闯进了一个空明的世界!
蓝色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层层叠叠的山峦……这是我久违了的家乡。闭上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田野清新的气息充盈在体内,将我的心整个盈满了……
「你输了!」
淡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却如一声惊雷炸响,震得我神志一清。
这不是我的家乡,没有山,也没有云,天还是雾蒙蒙的一片,这里是燕国的王宫。
「你刚才已经死过至少十次了。」他淡漠地说,在我失神的这片刻,他至少有十次出剑杀死我的机会。
「你!这是什么邪术!」我拔刀而起,怒斥着他,第一次开了口。我是堂堂正正来向他挑战,他却用这种迷惑神志的妖术偷袭我。
「我只听说人们习惯将人分为正邪,没想到,你连术也要分出正邪。」他调侃着。
江湖之中,何为正?何为邪?强者为正,弱者为邪!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那么你又是正、是邪呢?我以目光凛然不惧地向他顶了回去。
「是正是邪都无所谓,」他微微轻叹,「至少要让自己活着吧!你是杀手?你杀的人,当真都该死么?他们只是没有手段来保护自己罢了……」
所以,你是不择手段的么?我明白了,这次我认栽,不过,我还会再来找你。
我转身就走。
「以前也有一个人败在我的催眠术下,不过,他比你胸襟广阔,」云岫出没有阻止,只在我身后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他很期待地对我说,如果江湖中没了我,会变得很无趣,要我一定努力,不要害他今后五十年都无事可做!」
好狂傲的口气,虽然他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可是,我却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风星野,只有风星野,才能说出这样狂傲但却令人信服的话来。
我停住脚步。转回身,正视着他。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想向我挑战,虽然昨天我是阻止了你,不过,这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你这样执意地找上我,应该是有更高的目标吧?」
我点点头,我的目标就是风星野。
不过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先击败你。
「我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再过二十年,你也赶不上他。因为他的气度、眼界、悟性和环境,已经决定了他天生就是一代宗师的料。再加上我又激起了他的好胜心,现在的风星野,无人可以匹敌。」
他对风星野不加掩饰的赞扬让我嫉恨,我一定可以赶上他,我的恒心,也是无人可以匹敌的。
「我没有低估过你,看你的身子,应该出自千鹤一刀堂?不过,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胜过风星野的话,那就只能是我。」
他侃侃而谈,有骄傲,有自负,就像一个发光体,让我的眼睛无法离开。
对着我这样一个几乎不说话的闷葫芦,他似乎完全没有言语上的障碍。越到后来,他越能准确地捕捉住我的思维。我脑中每一闪念,他都能解读得清清楚楚。
我疑惑了,这是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经历,即使养大我的师父,也从未像他这样能读懂我,而其他的人,则根本就不会关心我想些什么。
他再一次分毫不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因为你是一个单纯的人,爱和恨都很单纯,所以很好理解。」
被一个小自己九岁的少年说成单纯,我很不是滋味。
「能够单纯地去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是求不来的幸福。」他的笑容有些落寞,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后,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解释,可是,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
和蔼的云岫出,温柔的云岫出,微笑的云岫出,原来,是一个比我还要寂寞的人。
因为我也寂寞,所以我能理解他。
因为我也寂寞,所以我安慰不了他。
◇◆◇
太子这一觉睡到午后方醒。
我藏身在花园没有离开,因为云岫出对我说先别走,所以我竟真的没有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意外的人,于是就更不会走了。太师的长孙进宫来了。
「表弟,找我来什么事?」他兴致勃勃地跟尚在打着哈欠的太子行过礼后问道。
太子愣了片刻,又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品着香茗,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愿。于是云岫出在一旁解围道,「殿下闷了,请您来跟他下两盘棋呢。」
「岫出,表弟不是一向只跟你下棋么?」
太子嗔怪地瞥了一眼云岫出,不耐烦地开了口,「和岫出下没意思,每次都让我赢他一子,无聊透了。怎么,表哥不想陪我下?」
「哪里哪里,我求之不得呢。就是担心棋力不济,让表弟您扫兴。」他献媚地说。
「也是呵……」太子皱起眉头,并不掩饰对太师长孙棋艺的鄙夷。
「殿下可以赌上一些彩头啊?这样不就刺激多了。」云岫出帮忙想着办法。
「好吧,表哥,你说你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出来当赌注的?」
一局棋下了不足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太师长孙惨败而归。
赢了的太子并不高兴,他将赢得的地契扔给云岫出,「呐,拿去,你就是想要这个吧,费这么大劲干嘛啊?你想要我买给你就是了,还打我的幌子,谁要跟他下棋了!」
「谢谢你了,宁耳。算我欠你一次情好么?」
「算了,昨天是我害你,这就算是赔偿了。」被他这样真诚地道谢,太子竟难得有些窘迫,「不过,你下次再想要做这种事,至少先给我打个招呼,不要弄得我像个傻瓜样。」
「好,保证没有下次。不过,宁耳你刚才可是很冷静果断,英明神武呢!」
◇◆◇
我们的地契,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拿不回来,现在却经过一个玩笑似的赌局,回到我手上。
他将地契交给我时,我完全惊呆了,心底有股又酸又甜的滋味,纠缠着涌上来,我们还谈不上认识,更从来没有人会想到,要特意为我做点什么。
「昨天我派人查了一下,原来,当时你不是想刺杀我。」这一次他没有猜中我的心思,解释道:「这对你很重要吧?不过在我恰好是举手之劳,所以你不要嫌我多事。」
「我该怎样报答你?」地契是我不能拒绝的东西,他的心意,我尤其不想拒绝。
「不用了。你也看见,是太子帮的忙。」
「可是,请一定给我一个可以报答的方法。」我固执地坚持。
「这样啊……要不,你愿意做我的侍卫吗?时间么,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觉得已经还清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就可以离开。」
模棱两可的话,像是在糊弄,但我是真心想为他做些什么。
「做我的侍卫不会让你清闲。我是因为你独步天下的忍术,才想拜托你在身边保护我,但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他收敛了笑容,我这才体会出他的认真。
第一次被直言不讳地需要,我心里有些温暖。
「好吧,没有人可以伤到你。」我承诺。
「会很辛苦……」他深深地凝望着我。
那清澈洞明的眼眸,像村外的那一湖碧波,随着唇角漾起的笑意,幻化为一方潋滟,温暖得如同早春的阳光,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满足,就像在故乡仰望蓝天时的充实与幸福。
如果能常常看见他的眼睛——
「我愿意守护你。」守护你眼中的澄澈清明。
脱口而出的表白,让他微微愣神,然后由衷地微笑,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容颜,「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怔忡半晌,我的名字,师父似乎从来没有叫过,族人提到我时,则会用魔子或杀星替代,所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名字。
「算了,我给你取一个吧!」他没有继续追问,看向天空,一只斑斓的蝴蝶正缓缓地飞过,「嗯,就叫蝴蝶吧!」
这就是我名字的来历,虽然不能说喜欢,但还没差到不能接受。并且,当时我以为,当侍卫只是一个短暂的行为,最多几年,我就可以自由地离开,所以我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一年后的我没有离开,五年后的我也没有离开,十年后的我还是没有离开……
十年中,师父过世了,断绝了我与家乡最后的联系,从此,我只能从他眼中寻找我的家园。
十年中,我尽心尽力地守护他,对他的感情早已不是当初,可是,因为我是一个寂寞的人,所以安慰不了他,我只能继续守护他。
终我一生,都会紧守在他身边。
——篇外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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