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妻儿?”黄昏下京阳侧着头问,见他点头,喝了口水继续道,“我也是。那你有没有父母?呵,你和大家一样,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家乡都有亲人在等待他们回去,所以不用再问为什么救你。”
“救了你会毁掉南阳山?”京阳摇了摇头,捡起几把野菜放进炉灶,瞬间白雾腾起罩住彼此的面容,“你我只是在求生存。看见墙根那团黑色蝼蚁吗?那边本不是它们的地界,原先它少,如今多了强大了,要生存,需要更多地方,需要更多粮食,自然而然就学会争夺。”
焦躁得在床上翻动,耳边是小达平缓的鼾声,赫连重索性坐起身,生怕惊动沉睡的小达,轻轻披上外袍,离开里屋。京阳好酒,赫连重知道门堂里安着的不少小瓷瓶里是平日京阳出门带回的烈酒,伸手抓了一瓶挑开木塞,仰头痛饮。
我是谁,谁是我,
莫要计较太多。
我犯愁,愁犯我,
浮云世事皆因果。
我醉酒,酒醉我,
但求梦里快活。
我笑人,人笑我,
何人又能做真我?
搁在草上的赤足轻轻踏起拍点,草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磨蹭着脚心,身下木桶横躺在地,随着身体前后摇摆,木桶与地面滚擦出乐感随着漫不经心的歌声飘在布满星辰的夜空中。京阳抱着把琴坐在摇晃的木桶上,桶旁放着满满三大碗散发醇香的美酒,以及几个胡乱倒在地上的瓷瓶。
一曲完毕,京阳端起酒碗咕咚喝下大口,仰天望住悬挂着明月的苍穹。
赫连重靠在门边,默默注视着独自对酒当歌的男人,月光洒在京阳的侧脸,映衬出硬朗分明的轮廓,英挺的鼻下是泛着酒色的双唇。赫连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抚琴的动作,上下浮动的喉头,捎带醉意的双眼盛着月色浮现出惑人的流光溢彩。
不愿移开视线,有一刻,赫连重只想时间可以定格在这个略带迤逦的夜晚。
“吵醒你了?”感觉到身旁投来的视线,京阳微微侧头,举起手里的碗向赫连重示意,“要不要来点?”
坐下,随意从地上端起一碗酒,赫连重把瓷碗举高凑到鼻前闻了闻,淳厚的酒香牵引起对现下安逸情境的无限眷恋,畅快饮下一口:“好酒!”
光洁的月色温柔地抚平汹涌的思绪,夏虫躲藏在草间扰人的低吟已不再烦心,稀疏、干裂的篱笆则将忧愁阻拦在身外。
“在唱什么?”赫连重生为皇子幼年曾习过汉语,知道京阳一直将他看作一名受伤的普通夏兵,也就干脆佯装不懂。庆幸落水后先将厚重战袍脱去,如果京阳知晓自己并非佣兵而是敌方主帅,是否还会如此平静地待他。
喝下碗里最后一滴酒,京阳踢开木桶并肩齐坐在赫连重旁,望向他的眼中划过一道流彩,似乎答非所问:“你说这世上共有多少京阳?”
“我只认识一个。”赫连重眼光移动到直视他的男人,刚触及京阳此刻深邃的眼,京阳便转头避开去。
温柔的月色总是容易让人多话,“你认识一个,小达认识一个,阿眉她们每人认识一个,加起来岂不是很多,”仰身躺在略泛湿气的草地上,京阳曲肘垫起晕眩的头颅,眯起眼,低缓的声音渐渐从口中流出,“……天上有多少繁星,地上就有多少京阳……一些明一些暗,一些偶尔夺目一闪后不再光亮,一些闪耀过便从此消亡……它代表着亲人、友人、敌人、路人……这天就像一个人的心湖,里面藏着很多人。人心都有一个目标或者偶尔兴起的念头,为了完成它,就会将群星排列。星闪的时候就是人心在摆弄这些人的位置,若是它暗淡消失,怕就是遗忘或死亡的兆头……”
“喂,我在你心里是哪一颗?” 京阳抬脚轻踹了下身边人,
赫连重与京阳并排躺下,清楚地仰视着整个天幕,两人静静的躺着不再有人开口。过了许久,待浮云掠过头顶,赫连重抬手指向遥远的墨蓝色夜空……
京阳见他所指,木然微愕,旋即又恢复平日的表情,翻身坐起,“不说这个了,今天我像个女人一样婆妈,该罚!来来来,我请你喝酒!先干为尽!”端起酒,京阳果真豪饮起来。
“阿妈……阿妈…………”屋里传出小达断断续续的呻吟。
坐回床边的京阳将小达侧放在身上,怀里的小达厌恶酒气不安地在他身上扭动,京阳安抚地拍着他单薄的背:“阿爸在这,在这……”
“小达常梦魇,他阿妈死的时候小达就在她怀里,”静夜里,京阳诉说着一段往事,坚强的女人搂着爱子抗拒随时踏至的死亡,坚定的眼神流露出对生的希冀。
倚靠在床沿,赫连重感觉京阳是个有许多故事男人,不远的将来他是否也将成为京阳生命中的一个故事……手下拨动出一首古老的民谣,融化了心中的一切,赫连重的眼里流淌着一团祥和的绿水……
茵茵草地,寥寥炊烟,
钢嘎哈拉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声声高亢,响彻云天,
故乡的江水是我智慧的源泉。
滚滚风暴,流沙天堑,
远方的征程啊将我百般锤炼。
不论离你多远,
总记得奶子酒的香甜。
不论离你多远,
总记得亲人的双眼。
悠扬的歌声划破夜色凝结的沉寂,往昔的思念被浑厚的长调唤起,仿见草原白色毡房上燃起的炊烟,阿爸阿妈站立在毡房前等待迷途的稚儿,帐内萦绕着奶子酒香和那扑扑温暖的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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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河边树立着各色的旗帜,雷雨季过后天空无云,河水如镜已逝去那疯狂的叫嚣,两岸战火好似熄灭又像尚未开始。平静的空气背后是看不真实的隐隐人影在浮动,酷热快耗尽难得的安然,藏匿于暗处的无数双眼睛伺机待发寻觅下个值得捕杀的猎物。
曹禺召集了几个心腹在房内商议拒敌之策,屋外士兵把守不敢懈怠。
“如今夏军士气大伤,正是我军出兵的好时机!胡人惧水,河上作战对我方有利,我军可从两边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李政性烈说话间眉飞色舞。
“敌军畏惧上次的火攻,作战起来极可能畏首畏尾,难使全力。夏人善骑术弓箭,陆地作战我们未必可以全胜,但如能引他们再入水,取胜就有八成把握。”右军将领赵胜附言道。
“正是如此,但敌方前日吃了暗亏,又怎会再入水作战?”中军将领周康提出疑义。
曹禺浅笑,目光平视周康:“胡人自喻草原捍将,心性骄傲,我军只要在河上鸣金,夏军又怎会不应战?”言下之意,周康不必顾虑此事。
“但……”曹禺眼神一黯,言语谨慎,“前次的火攻不可再用。没有风,火势很难蔓延,再者,敌军已有所防备,若他们使用燃火的箭进攻军船,就是我军先自取灭亡。”
此时,有人来报:“河岸又擒获夏军兵勇,曹大将军可要审问?”
“带上来。”
不多时,堂下被拖来一个壮年汉子,虽被强行压在地上,但毫不惧怕,对周康等人的问话避而不答。
“找死!”李政原就是皇族子弟当朝皇上的次子,平日就较跋扈,遇上这样的倔人当下抬脚踢上他胸口。
“呸。”汉子唾了口血水在李政脚边,拧过头去。
“草原是个美丽的地方,”虎皮椅上,曹禺半眯缝着闪耀的黑眸,低缓的嗓音好似从遥远的牧场传来,“奔跑驰骋的骏马,骁勇善战的勇士以及浪人的马头琴,你也为这一切骄傲吧?”
堂下的汉子为曹禺的话略微转过头,充满警戒地望着这个看似魅惑的男人。
“当朝可汗的二子赫连重更是令所有夏人敬佩的男人,他带领夏军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可以说他自身已是个传奇……”。清冷无波的音色继续道。
“只是……” 忽而声色斗转,曹禺微微挑眉,用汉子熟悉的胡语道,“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语气中毫不掩饰对敌方将领的轻视。
原本安静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面色霎时绛紫,双眼充满血丝露出嗜血般的疯狂,扭动着身体欲扑向出言不敬的曹禺,嘴里激动的嘶喊着。
“把他拖出去。”曹禺淡淡的吩咐。
“明日先由一对精锐部队在河上向对方挑衅,左右两军皆从两边横渡包抄,夺回我城。”曹禺清冷的眼里渗着抹杀戮与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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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带着甜甜的雾气静静的躺在时间的年轮里,展示着的它恬静与秀美,与芳华少女共享情窦初开的喜悦。
“别看了,就你手里那种绣花茶包,我阿爸那儿有一打呢。”小达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抢走赫连重手上的茶包放在鼻尖嗅了嗅,“真香!”
“人家姑娘的情意,这都把心都包在里面了,你好好藏着。”京阳颇为幸灾乐祸的笑着,全然不顾赫连重的脸色。
“都过来,开饭了。”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京阳招呼两人坐上长凳。
小达很快蹦过来,挑了个最大的放在京阳面前,接着又啃起自己的,发现赫连重还坐在那边,转身向他招手,“快来呀!冷了不好吃!”
京阳大口咬在包子上,包子的残骸在嘴里挣扎扑腾几下后囫囵地被吞了下去,不时有汤汁不经意得从嘴角渗出再被舔了回去,好似这僵黄的包子真是什么人间美味,使得本没什么胃口的赫连重顿时也对它来了兴致,发狠地咬了下去。发现京阳正注视他,颇为尴尬的笑了笑。
连日来安逸的日子已将赫连重的伤势抚平。多数时间,赫连重会帮着京阳炒茶叶、提水桶,到夜晚两人齐坐对酒畅言,长久面对小达活泼的身影与京阳眼底的温和,让赫连重错觉可以永远守护现下这份久违的和谐。
门外已经淡出一线拂晓前的蒙亮,赫连重轻轻起身,穿戴整齐,回头看了眼熟睡中的小达,静静地掀起门帘。在京阳休息的屋前停下,赫连重抬手刚触及到布帘,又犹豫的放下,快步走到屋外。他解开系在篱笆上麻绳,听着脚下与石子碰触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决定不告而别。
“要走了?”身后传来清朗的男声。
感觉心头猛地收紧,搭在篱笆上的手指不由颤了一下,赫连重缓慢转过身。
耳边仅有山间鸟鸣声,一时间沉默压抑着两人。
“拿去防身。”京阳从怀里取出把带鞘的匕首向他丢过去,说完便返身回屋。
赫连重单手接过京阳丢来的匕首,“我会暂时保管它。”
京阳离去的背影在黑暗中顿了顿,随即消失于视线内……
赫连重离开的那天晚上,山外传来凉军一个月来首次大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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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风中撩带啸杀,空气里混杂着沙场特有的血腥,随风低空绕卷的残叶悲叹无华命运的同时更为即将无辜远去的生命唱出荒凉的哀歌。
“冲啊!杀尽这些侵我国土的胡人!”震天的杀喊伴随雪亮的利剑,如雷鸣般声声入耳,振击热血将士的心膜。随之而来稠密的箭羽带起死亡的叫嚣,席卷沙砾飞扬的灰色战场。
剧痛刺骨,血与肉暴露烈日下,卷血带腥的沙场上,生命好似残柳划出道道弯曲的弧线生生倒下。失去控制的战马横冲直撞,铁蹄碾过在生死垂死挣扎的灵魂,曾养育无数代年华的古老土地上留下条条猩红的血痕,最终成为冰冷的尸体,无法瞑目的双眼再次爆出对命运公正的嘲弄。
“锥字队形,戳破敌方腰部。” 一声沉稳的喝声,压倒了周遭的纷乱嘈杂,在人马交错的战场上犹如一道宏音,震醒了不知所措的夏国将领们。赫连重平日就体恤战士,在军中素有军威,加之夏国战将都为久经沙场的勇士,混乱的列阵迅速成型,在求生意识下越发骁勇,外侧的弓手相两边放出急如暴雨的箭网,不时有凉国兵勇翻落马下,凉军攻势顿时立减。
箭羽分飞下,凉军节节败退,血肉之躯被快刀无情刨开,长矛挑破脆弱的喉头,战马光亮的鬃毛上流淌着殷红,生生哀号,痛苦呻吟。
“援军为何还未到达?”中军将领周康加紧马腹,抬手扬鞭疾驰间焦虑已染上心头。
昨日曹禺与三位将领再次共商抗敌战略,多次交战发现,夏军的精锐是在中军的王族部队,凉军据此可先以精锐部队分击夏的左右军,得手后,再合军集中攻击中军。于是今日右军将、左君将各率精锐一部加强左右两翼,首先击破军中薄弱的左、右军,尔后再与周康率领的中军围歼夏中军。
不想这仗从清晨打到黄昏,左、右援军却还未抵达。
“周将军小心!”周康闻声猛然回头,只见一支离箭近在咫尺,躲避不及硬生生穿背而过,“唔……”抬眼望去对上赫连重古潭深邃般的鹰眼,但见他又已将弓拉满,径直朝他再放一箭。周康勒紧缰绳让这狂奔中的马匹于刹那间转身,向他处躲避。
赫连重起会轻言放过,策马疾奔,死咬住前方奔驰的敌将,片刻间已跑出百仗,却见右方又有层层凉军压了过来,奔腾的战马后是斗亮的“曹”字军旗。
“凉军的援兵。”赫连重单手勒马,胯下坐骑昂头长嘶急转左下。幸而夏军左翼将士也以至战场,双方兵力可算势均力敌。
大军的号角响彻天地,战马奔腾在各色旌旗下,年轻的军兵无惧地挥舞着手中沾染血渍的大刀奋力砍杀,叫喝着、厮杀着,曾对酒欢言的战友渐渐倒下,不愿去想、不愿去听,仅凭着原始的冲劲手持利器不住戳破对方血肉之躯。
混战数刻后,“咚”、“咚咚咚”,是凉军鸣金收兵的军鼓声,凉军与“曹”字旌旗消失于黑暗中……
“赫连大将军,可要追剿?” 左军首领布拉衣侧马询问。
仰头望了下星云斗布的夜空,赫连重扬了扬手道:“收兵!”
战后短时的平静是对肆虐后幸存者的安抚,城外汉阳河低沉的咆哮与亡魂无声的嘶喊化成若即若离的悲鸣,哀啸于悲苍的秋夜。
“李政,你此次行事过于急躁,会战中缺乏权宜机变能力又不听谏言,以致被动挨打。若不是夏左军急于脱困相助中军,恐怕现下已经没有李政这个人。你一人人头不保事小,左军3万军兵以及加之为饵的我中军将士们人命你如何担当?周康现下身负箭伤,近日内不可再战。你对这次的战事可有解释?”屋内恍惚灯光下,曹禺一双美目直视左军将李政,锐利的目光直刺对方心境。
白日,曹禺听闻李政中了敌方攻心计,敌方弥散他指挥无能的流言,李政气急败坏,硬听不得旁人劝阻,定是要在地势险要之地与对方决战,最后被逼到不便通行的地形上,陷入被动阵势大乱只得败退的消息,心中对这李政真是又气又恼。
李政抿唇不语,半晌,缓慢抬起头,眼神硬气:“这次,我知错!”语气中很有不甘意味,他心想,若再加他一万兵力定不会惨败,但忍了忍还是没说出,这次失利确是因他而起,倘使此时不识时务再次顶撞,曹禺定会以军法责罚。
曹禺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李政言不由衷,不禁冷笑:“李将军既然知错,那一定是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该怎么做你是知道得了的,不用我再提醒一遍。”
李政浑身一震,霍得站起,没料到曹禺会不顾他皇子身份施罚,但碍于官衔上低曹禺一等,加上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金科玉律,李政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又无力地坐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曹大将军,李将军他可是……”一旁右将领赵胜站起想为李政打个圆场,却被曹禺瞪了回椅上,把还不及脱口的话咽了下去。
“明日执行。”
《军令》明示治军七禁:轻军、慢军、盗军、期军、背军、乱军、误军7 罪,犯者一律处斩。
李政虽有误军之嫌,但他是皇子,曹禺当然不能轻易将他问斩,次日改为鞭刑。
拖着几乎爆裂般疼痛的身体回到屋内,身受鞭刑的李政厌恶地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