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荀放下手持的青瓷杯,静默片刻后,继续道:“赫连光生前育有二子,想必那些群臣免不了将赫连守与赫连重比较。”
“这比较总免不了,”右军宋光将军屡屡胡须,眯眼思索了下,“但他二人,一个偏文一个偏武,真要比较,老夫还真不知从何比较。”
“宋老将军自是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可有人,怕已是寝食难安。”李荀向三人露出笑意。
“李大将军说的可是夏朝新君——赫连守?”周康问道。
“正是赫连守。”李荀重执起茶杯,深沉地望着三人,“怕是赫连守觉得自己的位置坐得还不够稳。这倒是给我们除去赫连重的机会!”
“李大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可派几个机智的探子混入夏国都城,将‘赫连重有异心’之类的话传到皇宫。赫连守本就因诸臣之言对赫连重抱有成见,加之赫连重两年未能攻破方城,赫连守定会对他起疑,到时传言入耳,赫连手担心赫连重兵变,他必会先撤去赫连重的兵权。”李荀说的平缓却字字有力,“我军与赫连重对战三年,彼此熟悉对方的战略,也知他不是个易对付的敌手。他若离营,其营中必定军心大乱,对我军来说将是个反攻的绝好机会。”
“各位将军意下如何?”李荀持杯,一饮而尽,举目询问三人。
“好!”三位将军齐声叫喝,“就按李大将军的意思。”
“可这探子之事……?”宋光将军说道,“如今赫连重不拘出城平民,对我军有利。但这些探子须要机灵万分方可。”
“宋将军放心,此事我会交给赵毅将军。他定会挑好人选,安全将他们送进夏国都城。”宋光听闻李荀意欲将事交予赵毅,也知赵毅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便也放下心。
李荀与几位将军商谈了军政民事后,又找来赵毅,细细吩咐了所要进行的策略,待晌午时分,几人才纷纷离去。
瓦砾中的火已然暗淡,偶尔几粒火星子还会挣扎着跳跃一下,终还是暗了下去。李荀抚摸着桌沿,凹凸的褐红雕花一如人生走过的潮起潮落。李荀暗自冥想,与夏朝一战在所难免,敌方新王继位是给了自己铲除异己、收复失地的机会。他与赫连重太了解相互间的行动,和其对垒又难解两人间道不清的情绪。如今一计虽有些卑劣,但战场上兵不厌诈,容不得人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数日后,赵毅带来几个汉子,皆双目灵活,面相机智,李荀看过后,斯日招来六名打扮成农人的精兵,护几人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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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如同一条青碧玉带勾勒出方城的轮廓,又以满山白雾将它围拢其中,它遥指苍穹,向人诉说天的哭泣,又下压黄土,向人告知地的悲意。
“怎么回事?”夏营内嘈杂四起,刚出踏出营房的将士只见中军营外人影重重,叫骂不断,时有兵家利刃碰撞的哐声响,见无人理会他,将士高声又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事了!都城来旨,要撤赫连大将军!”正从中军营赶来的一个汉子大叫,脚下也不闲,朝着各营传出消息。
“怎么会这样!”各营将士们惊恼,顾不得穿了一半的衣服,踏着一只鞋猛往中军营前赶,时而被身后涌来的汉子们推到,跌跌憧憧终撞到中营。
夏军中营本架的较散落,此时却如蜂巢般,里里外外围拢将士上千,人声嗡嗡,话头众多却说不情缘由。
“那不是萨里莫大将军吗?”众将惊呼。
中营空地上,中军部分将领正与都城而来的将士兵戎相向,都城将士前挺立一骑战马,马背上正是由新夏王赫连守亲令的战将——萨里莫大将军。
萨里莫执起缰绳,当空一甩,划破僵持的气流生生打在地上,黄土霎时发出怒吼,萨里莫漠视愤怒的中军将领,居高临下傲视整个中营,喝道:“皇上有旨,赫连重佣兵自用,假借攻凉之名,有意谋反!责令赫连重立即返回都城,撤其兵权,听候发落!”
“什么?”,“这是诬蔑!”,“赫连大将军怎会做这样的事?”,营下将士呼声四起,手持大刀的汉子举刀抗议这道不公圣谕,“请皇上明察!请皇上明察!”
“圣上旨意,哪个胆敢违抗?”萨里莫怒目瞪视群兵,一些将士被其军威无形镇住,头不觉矮了下去。萨里莫转向赫连重,见其立于原地,虽未发一言,周身仍感威严之气,炯炯黑目直视自己,萨里莫不安的避开其眸,向身后小兵唤道:“还不将赫连重拿下!”
身后小兵对赫连重也有惧意,无奈主将叫唤不敢不从,畏缩着上前,方要举刀押下赫连重,就觉后心一凉,一枚利剑穿心而过,小兵睁着眼歪倒在地。
“都想造反?”萨里莫见方才一箭正是趁乱从中军营人群中射出,不由爆喝,“来人,哪个再赶造次,全都拿下。”
萨里莫奉命从都城赶至伏牛山,也带了万余人,此刻萨里莫的人马围住中营,弓已拉满向着中军将士。中军将士也非奴弱之士,见形势不利也早有准备,箭、茅、盾、刀分握于掌,两方对持,一触即发。
“住手!都给我把兵器放下!”赫连重厉声一喝,气韵回肠,振得整个中军营地顿时静下。
“可是……”,“赫连大将军……”中军将士面面相觑,手中的兵刃不知该起该放。
“全都放下,”赫连重起手一挥,先捷下身旁齐卡洛的大刀,大刀哐一声砸落于地,赫连重道,“你们今日若是与萨里莫的部下交战,不正应了本帅‘有意谋反’的谣言?给了对方罪证?全给我放下!”中军将士心有不甘却不愿赫连重加背子虚乌有的罪名,纷纷弃刃垂头。
“哼!”萨里莫冷哼一声,“上去,将赫连重拿下。”
几名将士上前,将刀架上赫连重颈项。
“奶奶的!要架刀,就把刀架在老子脖子上!”齐卡洛大喝,吓得架刀的两名将士手上一抖,差些割破赫连重的脖子。齐卡洛此时的愤怒已膨胀,大手抓住一个将士手上的大刀搁在自己脖上,“来!来呀!来架老子!老子也犯罪!老子要和赫连大将军一起去都城!”将士被他瞪得早丢了魂,那敢架他,颤悠着与这莽夫争夺手中兵器。
“齐卡洛,放手!”赫连重轻叱。
“赫连……”
“军令难违!”赫连重本要说得平静些,但毕竟心存怨意,不经意将流露出无奈,“本帅会回去向皇上解释……此事定是有人在皇上耳旁挑拨……尔等切勿莽撞行事。”
中营中将士脚步细琐让出一条小道,萨里莫几名部下押解赫连重上马,小队人马奔向夏朝国都。
夏营中再起喧哗,将士们为萨里莫之行忿忿,咬牙叫骂,却又不能上前阻拦。萨里莫对众将之言并不理会,待各营将士们都聚得差不多,萨里莫高声道:“赫连重已返都城,等候皇上处置。你们哪个还有不满的,现在就站出来!”
营中再次安静下来,一些将士见主帅已远,突感茫然,先前的冲动淡了下去,也就不再动弹。几个难耐的将士欲出列,念起赫连大将军临走的话,站立队中不动如山,拳头捏得死紧,生怕自己一个起意,管不住这两条腿。
萨里莫见状,不免有些得意,但赫连重的部下毕竟众多,此时也不敢太过放肆,他朗声道:“各位将士,愿与本帅共同攻破方城的,各自回营等待编队。还有寻衅滋事的,均以军法处置!”
将士们听令后,起先无人动弹,挣扎了半晌,才缓慢回到各自营房。
冬日的斜阳无力地将红色影子拖在空无一人的中营空地上,风卷起残叶吹进沉闷的营房,没能等来春的温暖,冬仍将延续。
“喝!”“喝喝!”方城内,众将士列成方阵手持长矛,跟随前方将领习武,弓步、马步直刺、下戳,出矛有力,喝声雄浑,冬日寒意袭人,但不少将士额头已渗出薄汗。李荀时而亲自校正一些将士的动作,时而露出赞赏的笑意。
“李大将军,”周康翻身下马,向李荀抱拳,语气中难掩兴奋,“探子来报,夏军统帅赫连重兵权已撤,今日被责令返回夏朝都城。”
“知道接替赫连重的是何人吗?”正抬手扶正将士手势的李荀扭头问道。
“是赫连守新命的大将军——萨里莫。”周康回报。
“好!”李荀言道,“萨里莫为新任大将军,实战不多,对我凉军不熟,正是我们打击夏军的机会。今晚请各位将军来我营房,我们共商大计!”
是夜,李荀又召集几位将军拟了攻城战略,待遣下众人后,李荀望着夜空,暗自低语:“赫连重……我实不愿与你为敌,但身不由己。今你回都,以你的才智未必会有生命之险。只是待你重回军营时,恐怕已收不回这大片失地……”
星星点点的光亮透过支起的纸窗,晃在李荀的脸上,闭上眼,李荀再次潜藏住心中泛起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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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严冬的日子特别久,久得让人遗忘了春的模样,横冲直撞的寒风绕过紧闭的镂花木门,顺着狭窄的缝隙钻进屋子,暖炕上微弱的温意抵不住屋内不时窜动的寒气,再一阵北风袭来,炕上思索战略的李荀不由冷颤了一下。
已是夜深,屋外闪着火把的光晕,门外人影晃荡,抬起手又放下,似有犹豫,静默片刻后叩响木门。
“进来。”李荀听到响动,睁开眼,整了整因侧卧而皱起衣服,端坐起来正视来人。
进门的周康见转身间已有不少风雪灌进屋子,迅速关上木门。刚从外面过来的周康,衣上、发顶、眉梢都沾着些许雪花星子,进了屋,便化成了水,几滴晶莹从发梢处挂了下来。
“李大将军,今日,村北的张老汉又被夏兵抢了几篮麦子,刚被人从城外抬回来,一条腿断了。”近日常有农人在城外遭劫,天气酷寒,夏国位于北方更是五谷无收,夏营中粮草吃紧,便有将士打起凉朝农人的主意。
“让吴军医到村北,给张老汉先看治一下,”李荀皱眉,看来夏军统帅萨里莫未能严持军纪,竟这般放任将士,“周康,你再去看看,能不能拨点粮草给张老汉家。”
“是。”周康作揖退下,方踱步到门边,又被李荀唤住。
“等等……”李荀抬手轻揉着眉心,微启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周康,再找几个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将近日夏兵的恶行,言传到营下还有村里,让凉营所有将士与方城百姓都知道。记得,要说得声色些。”
周康诧异地立在门前,但见李荀微带嘲意扬起嘴角,转念一想便明了道理,了然地点头:“末将定会办妥此事。”
耳畔挥不去窗外呼啸的寒风,惹得心中烦闷。待周康退下,李荀一手支头侧卧炕上,酒壶在空闲的手上缓缓摇晃,酒水方被温热过,阵阵醇香从壶口溢出,似缕缕透明玉帛,缠绕着李荀湍流的思绪。
烛光朦胧处,仿佛望见赫连重与赫连守长夜辩驳,劈去诽言,又仿见他难回战场,只得作壁上观的无奈,或见中秋夜他情思失控的狂野……
“叩叩。”屋门再次被敲响,叩击声沉稳有力,将李荀从迷混中拉出。
“赵毅?进来。”
男子合上木门,深夜赵毅仍一身军戎,看似刚巡城回来,眼睫上闪着水露,淡去了些面上的严肃。
“李大将军,”赵毅拱手,眼中透出黑夜的深沉,口气却波澜不惊,“方才夏营那边传来口信,明日夏军要在方城外再与我方一战。”
“看来萨里莫急于攻破方城,在新王面前立下战功,”李荀起身坐起,放下手中酒壶拢了拢衣襟,嘴角泛起隐隐笑意,“左将军王启那边的人马昨日到达东面密林,今晨,差人回报说事情都已准备安妥。”
赵毅点头,继续道:“宋将军也已经将霞袍、尖刀装备妥当。”
“很好!”李荀扬眉,眼中闪出光彩,两年来没能疏解的迟疑,在赫连重离开后得到放驰。
曾经被矛盾左右的困扰,在点点烛光中燃尽,李荀深感抛开沉重驱使后的轻松与即将重收疆土的喜悦:“赵毅,你去村里,将所有老弱、妇女召妥善安置,向他们解释明日一战。”
“还有,”朦胧的烛火投在李荀脸上,明亮背后的阴影掩住了他的温和,“明日你率贰万精兵去城外应战,一切就安我与三位将军商议的计划行事,可有疑问?”
“没有,末将这就去准备。”赵毅领命退出木屋,
只要再一夜,凉国四年所受的耻辱将被抹尽,不再有胡人侵上疆土,掠杀大凉无辜子民。三年前,李荀被迫放弃军权,看尽夏人一步步走入凉朝国土,踩碾过无数不能瞑目的将士身躯,在黄|色大地上留下血淋淋的印痕。田亩间流过的不是透明清涧,混着血水的泥浆覆盖住茵茵绿地,江山破碎,百姓流离,山野间尽是衣衫残破的孤儿寡妇,李荀只能在残喘中哀叹自己的无力。一年后,李荀重掌兵权,背负皇命,夺回城池,与夏军来回相持间一晃已是两年。
“那么久了吗……是该结束了……”浅啜一口陈酿,醇香湿润了有些干裂的嘴唇,不经意间露出笑容。
杀戮其实没有理由,只因双方各执一词、各为其主,李荀自然是知道里面的道理。若是要怨,只恨生于乱世,或是庆幸,乱世给予人的磨练。如何看待这些,只在于人心中的选择,李荀是怎生的一个人,他又将怎样选择一切。
天地间残暴的宣泄尚未停止,窗外是一个虚无的黑洞,吮吸屋内遥涨的热力,夜还很深,李荀打开门,呼啸的寒风将他卷入天色的混沌之中,李荀已耐不住要望见白日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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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雪终在天边淡出白亮时停了下来,仿是受了城外暗沉浮动的杀气胁迫,无奈刹住狂野的脚步。城外,枯老的孤枝抵不住强压在上的霜雪变得佝偻,马蹄一提一落间,白霜被震得伏不稳身子,纷纷落到地上,斑驳无力的枯枝方才狡猾地弹跳远望,也只见得腥风血海。
城外,压压黑影在大地上跳动,白光闪过之处,人仰马翻,滚落下的将士重扬起利刃,劈断对方战马前蹄,撕心的痛楚使得战骑狂乱摇动,背上的将士被无情的甩在地上。人影与人影间刀枪碰撞、抓啃撕咬,绞杀与嚣叫连成一道环环相扣的锁链,紧紧勒住一张张扭曲面孔下的脆弱喉颈。
李荀立在城上,沉静得望着赵毅所率的人马渐渐不支,步步后退,夏人在后策马紧逼,凉朝将士再难抵敌方攻势,阵型溃散,像枝头黑枯皱卷的残叶,在侵蚀血液的空气中逐渐风化。
“啊——”城头守望的汉人女子怎受得看头皮撕裂、肚破肠流的景象,失声尖叫,捂住双眼,胆大的连跌带跑逃下城去,胆小的只得畏缩在城角瑟瑟发颤。
“怎么?才几战,汉人男子就都死光了吗?要这些婆娘来看守城门!果然汉人的江山气数已尽!”城下驭马踏来的夏人主帅萨里莫,冷笑连连,狂言道:“真不知那赫连重是怎么率兵打仗的!这么个破城也会连战两年!今日,本帅就拿下这方城!”
“上!”夏军将领一声令,手下将士们抬着云梯,蜂拥而上。
“出城!”此时李荀高声大喝,气如长虹,雄浑的喝令压过众将的嘶吼,回荡在两军之中。
猛然间,地震山摇,千余头身披彩袍、角绑尖刀的壮硕雄牛从凉人事先挖好的城洞中疯狂闯出。夏军将士们本是沉浸于即将破城的喜悦中,不想形势骤转,肩扛云梯的汉子尚未反应,已被失控的疯牛将胸腔刺破。
这时,城头鼓声雷作,原先那些惊惧躲闪的妇女、老人奋力锤鼓,震得人耳边嗡鸣,脸上不见惧怕之色,个个好似壮年汉子,气壮山河,要与夏人殊死一战。
城外窜撞的雄牛被鼓声惊扰,黑色的鼻孔呼呼喘出白气,碗口粗的后腿猛力踢蹬,扬起雪水,朝着场中面色煞变得夏军亟亟撞去。天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