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早知道他看的是F1实况,打死我也不会点头。
初夏的夜风很凉爽,从大开的车窗轰轰烈烈灌进来,撩动霁血的长发飞扬,尽是意气。后视镜映出他黑的发亮的眼睛,一派专注盯着路况。
我突然发现自己挪不开眼。眼前的霁血生气勃勃,仿佛有血有肉,与活人一般无二。若我早生五百年,是否便能遇上活生生的他,有着这般夺目的神采,暖暖的掌心,温软的嘴唇……
下意识摸摸嘴,意识到自己想法荒谬。侧过头,接触到陈湘直勾勾的视线。只一瞬,他又垂下眼,紧了紧怀里的尸体。
左左右右兜兜转转加东倒西歪,最后车轮发出一声尖叫,急刹,我鼻梁吻上前座靠背。
霁血很潇洒地下车,甩甩被风吹乱的头发。陈湘把张璨扔给我,哼哧哼哧扛了棺材上楼。我摸着鼻子,抱着沉的要死的尸体跟在他们后面。
门牌上写着,富丽花园14号。不怎么吉利的数字。
陈湘住六楼。要不是霁血中途把张璨接手过去,我估计就得累趴在楼梯上。结果被陈湘笑话手无缚鸡之力,还示威般地扛着个棺材健步如飞。
这种房型只有六楼是复式的,很宽敞的三室一厅,多出个阁楼和天台。陈湘把棺材和张璨都摆进阁楼,在理面磨蹭了半天。不肯让我进去,说是师门机密谢绝参观。
我横在沙发上浑身无力,呜,一时色心的代价。霁血则立在落地窗前,恢复了静如止水的姿态。
不久,陈湘从小楼梯上下来,看也不看屁股照着我肚子一坐。好在我机警,及时侧身避免了内伤,刚张嘴想吼他,他“啪”一声往茶几上扔了样东西,说话口气里有明显的挫败感。
“霁血,告诉我这东西怎么用。”
我坐起来,看见茶几上一个巴掌大的琉璃八卦,流光溢采,精致非常。
霁血回过身,淡淡扫他一眼:“用来作什么?”
“乾坤表里图,通阴阳,了生死。你说我想用来作什么?”
“噢,这就是乾坤表里图啊!”我拿过来左看右看,“这么小个玩意儿居然能把我整个人都关进去,还有人在里面演戏给我看,神奇啊!”
霁血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那些并非是演戏,它只是照出你最内里的记忆和恐惧罢了。”
记忆?恐惧?我无法把这两个词和那些场景联系起来。对我而言那只是一场无稽又恐怖的恶梦。手里的八卦流动七彩光芒,透明无物又包罗万象,看着看着便产生一种将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陈湘劈手夺过,横我一眼,朝霁血道:“你既然知道怎么把关在里面的猴子放出来,不会不了解乾坤表里图的用法。我要张璨活。”
霁血沉默稍许,缓缓摇头:“大凡此类法器只要有联通阴阳的媒介便能把困在里面的人解放出来,比如说新鲜的血液。并非是我对乾坤表里图有特殊了解。况且,令姐早已魂魄不存,就算是活,最多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何苦。”
“就算是行尸走肉也无妨!”陈湘咬牙切齿,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白了骨节。我没见过他这么激动。
“修业之人怎可以如此放不开?”霁血轻轻拍拍陈湘的脑袋。我捕捉到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淡淡的悲哀。
“我不能接受……她死的这么不明不白……”陈湘垂下头,“竟是叫妖怪吃掉了。如此不堪的死法……我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
他很坚强,敢作敢为,却终有这么脆弱的时候。我在一边木木地看着,突然觉得我或许比他幸运。活了二十年,自认没有什么特别的执着,若说在乎的事物,不外乎珍惜生命享受人生之类。说好听是洒脱,其实就是没心肝,却也不容易痛苦。
“抱歉,突然没了人生目标情绪都不受自己控制了。”陈湘站起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猴子你休息吧,隔壁的房间可以睡。出门往东直走到T大也只要10分钟,天亮了自己跑路,我就不送了。”
说完拿着琉璃八卦走进卧室砰一下关了房门。
霁血幽幽叹口气,把七歪八倒的我拖进隔壁房间按在床上盖好毯子。
“第一堂就有课吧?快寅时了,还能睡两个时辰,我会叫醒你的。”
做多了我的闹钟,他把课表背得比我还熟。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霁血一僵。
“乾坤表里图以前是你的东西吧?那个妖怪是你封进去的,张璨的死你也有责任。”
他站着不动,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只是胡猜。”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却忍不住说出一直搁在心里的好奇:“霁血,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为什么你会有双重性格,为什么那妖怪会说你不人不妖,为什么你……会有不该有的内丹?”
听到内丹两个字霁血表情骤变,紧张兮兮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内丹的事情?”
“陈湘告诉我的。”
他明显松了口气,坐上床沿,摸摸我的头,轻柔地帮我把额前过长的刘海拨到耳后。这个不经意的细致动作让我心脏骤缩一下,腾起一股或许可以叫柔情的东西。
“这枚内丹是我替一个人保管的。”
“是你朋友么?”
霁血忽尔一笑:“不,那时候他是妖怪,一个了不得的妖怪。与我是死对头。”
我恍然悟道:“内丹是妖怪才有的东西吧?”
“是妖魔用精魄炼成的,相当于他们的半身。”霁血点头。
“那你的死对头怎么把他性命攸关的东西给了你?他现在又在哪里?”
霁血看着我,眼中熠熠有采:“他现在正在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内丹只会成为障碍,于是由我来保管。”
我不明白,既然是死对头,换作我落井下石还来不及,怎么又去帮人家保管重要物品起来?
也许是看出我眼里的疑惑,霁血淡淡一笑:“我与他若只是这么单纯的关系,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纠缠。从前是我不明白他,如今只怕换成他不明白我。”
是敌人也是朋友啊……心里五味陈杂,没理由的一阵烦躁。
“可是陈湘跟我说那个就好像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未免冒太大风险了吧。”
霁血倒是一脸云淡风清:“若不出意外我还压制得住,最多偶尔不小心受影响,流露他那种令人发指的粗暴性情罢了。”
哦,这就是双重性格的真面目。所谓的偶尔应该就是指怒到不行或者精疲力尽的时候吧?我寒,记牢要把霁血喂得饱饱的。呃……可不可以不用嘴喂?我怕自己经不起诱惑。
“那先前你把那个妖怪打趴下的时候,用的就是他的力量?”回想起他先前额上艳丽的图腾,森冷的声线,残酷的表情。陈湘说,那是拟妖态。
霁血靠在床头上,侧着头看我:“我只是把那半个他放了出来,让他任意行动罢了。”
“啊!”我说啥时候霁血变那么主动了,原来一开始亲我是那个家伙的意志啊!愤怒,被占便宜了,这个霁血的敌人兼朋友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我厌恶。(霍:喂喂,到最后还不是你占人家便宜!)
“你知道先前我们遇见的那只妖什么来历么?”霁血半眯着眼若有所思,“若我没记错,它叫做蜃枭,好食魂魄,擅用幻阵惑人。算到今,也该有千年道行了。我曾凭借乾坤表里图镇住了它,想不到它竟这般顽强。如今单靠我已奈何不得它,若不动用妖力,我们现在恐怕还被困在那间屋中。”
有这么厉害?我怎么看那妖怪还是像只蚂蚁样被他随捏捏。不过连紫金如意都奈何不了妖化的霁血,可见那个内丹的原主的确了不得。
“不管用什么手段,反正它不是你对手了,也不怕它来抢我这副身体。过了七月半就万事大吉。”我很放心。
霁血闭上眼,眉头微蹙:“若它的目的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唔,有点看不惯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伸手把他拉倒在枕头上:“想这么多作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吃亏不就行了?“
霁血莞尔,近在咫尺的惊艳。我努力让自己往边上挪开一些,调整呼吸。
“那么,陈湘他……”
“想也别想。”他好像知道我的意图,断然否决,“炼魂术是禁术,遭天遣的。我绝对不会教给他。”
那,陈湘,不是我不帮你,是某灵太固执,你自己想办法吧。自认仁至义尽,我闭上眼,顿觉倦意如潮。
“还有问题么?没有就快睡吧,外面已经有鸟叫了。”他轻柔的声音在耳边飘过,的确有催眠的效果。
我含糊应声。感觉手被执起包在一双冰凉的掌心中,只是来不及激动,周公就来接我喝茶去了。
一觉睡到8点。
陈湘言出必行,关在自己房间里甩都不甩我。我被信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某灵直接拖进课堂,寝室都没回,衣冠不整,发如鸟窝。
去得晚了,只有最后排的坐位。注意力死角的好处不用说,我可以继续补充睡眠,霁血则认真帮我抄笔记。(霍:嫉妒啊~~~)
半途下课,迷糊间隙听见班长宣布下星期停课一周给大家复习迎考。我猛一下坐起来,问霁血:“今天几号?”
“五月二十。”
“我说公历!”
他掐指:“该是6月19吧。”
我哀叫一声倒在课桌上。苍天啊,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我必须利用这一个星期把一学期的书啃完,然后拿张漂亮的成绩单回家向老爹老娘交代。
每到期末就是酷刑。
瞄向边上认真整理着笔记的霁血,灵光乍现。天赐的枪手啊,不好好利用对不起祖宗!
偷笑两声,安心把头埋进臂间继续补眠工程。
迷迷糊糊想,离七月十五还有两个月不到,倒霉日子似乎快到头了。
21
六月末的夜晚若是没风,实在闷热得可以。室友几个全往外面有空调的地方钻去了,留下我一个赤着上身穿条沙滩裤陪伴顶上那只吹不出凉风的吊扇和超过一个师的蚊子的空袭。
古有孙敬苏秦悬梁刺股,今叹秦少相侯赤膊苦读。
一根白条,上书必胜二字,死士般扎在脑门上,面前堆起小山高一摞原版教材,执起笔,望而兴叹。
“……霁血,你好绝情!”
某条红着眼睛暴力驳回我考试援助请求的灵坐在边上捧着我的牛津英汉,笑得一脸春风:“我是为你好。”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我认命地把注意力挪回董小脚的笔记上,叽里呱拉继续背概念。汗水不受控制地沿着脊梁骨往下淌,霁血拿了毛巾不停帮我擦。这鬼天气,叫人心浮气躁。
我干脆捧着书往霁血身上靠,两只脚翘上台面,把他当靠背椅用。他很配合地调整坐姿,让我后脑勺搁在他肩上,左手揽住我右肩,右手换了本《国际营销学》刷拉刷拉翻看。
他身上的冰凉从毛孔里透进来,惬意得我边背书边在他肩上摇头晃脑,好一台天然冷气机。一只蚊子嗡嗡嗡凑近我,被他抬手轻描淡写一捏,立马消音,杀虫剂都没他好用。
想着以后每个夏天都有他这么伺候,我就禁不住得意。微微侧过脸,他珍珠样的耳垂就在眼前,再看过去是线条柔和的脸颊,忽闪忽闪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唇线。
我咽下一口口水。
“西方人真是有趣,光是经商的门道也能刨根究底出这么厚一本书,总结出来也无非几句话罢了。”他合上书,说话的时候嫩粉色的嘴唇轻轻开合。
我一把扣住他下巴扳过他的脸,他惊疑的看着我。大眼瞪小眼。
刚才那一瞬间我是想做什么吧?我有些僵硬,把手里的书放到大腿上遮住某个蠢蠢欲动的部位。
“我,我想去找女人。”我枕着他的肩,盯住眼前因为惊讶微微开启的嘴唇。欲求不满,只因为我欲求不满才会有冲动的是吧?
“咣当”一声,寝室门被踹开。我一抬眼皮,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马王堆。
他手里的包和他下巴一起掉到地上。
让我猜猜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镜头:我赤裸着上身倚在霁血怀里,而霁血揽着我肩膀的手正不知道要往哪里摸;我一手捏着霁血下巴,两颗脑袋凑得无限近,显然正在做什么圈圈叉叉的事情。哇哈哈哈,我忍不住咧开嘴傻笑。
等等,他看到了霁血?
我奋力跳起来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反应不及的马王堆摆了个喷气式造型拿膝盖顶住他后背,逼得他弯下腰。
“让你掏鬼画符,让你念咒,让你欺负霁血!”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手里下了点狠劲。
马王堆咬牙哼哼:“你干吗,上来就这么个见面礼,我招你惹你了?”
我丝毫不放松:“你老爸呢?叫他出来,我拿你跟他换霁血的安全。”
“你以为拍警匪片呐!”他一脸无奈,放低声音,“我没和我爸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斜着眼睛看他。
“……你爱信不信。”马王堆苦笑。
“那你这一个礼拜作什么去了?难道不是和你老爹准备着对付霁血?”
马王堆脸上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我跟我爸回乡探亲都不行么?你不信可以去教务处查,我都递了请假单。”
他朝地上的包努努嘴:“那里面还有给你们带的土特产呢。”
我看看霁血,他在原处端端正正坐着,神色很平静。于是松开马王堆,涎笑着帮他揉肩膀:“老大,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不就是怕你一时冲动……”
他往我肩上砸了一拳:“去你的,你小子瞒的我好苦。差点没被你气死。”
我哎哟喂呀怪叫两声:“谁叫你们父子两一副包大人的无私样,好的坏的一网打尽。我得防着两手啊。”
原以为再见到马王堆会是尴尬得不得了的局面,没想到竟万分融洽。我有些刻意的讨好他,而他似乎也有一些迁就我。之前的隔阂两三句话间烟消云散,友谊也算更进一步。
他有点讷讷地跟霁血点头打招呼,霁血朝他友好一笑,他头一低,跑过来跟我分土特产。我心里暗笑他小样,脸皮子这么嫩。
“我爸总和我说,异类是不可信的。除妖降魔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去想了很久,那个陈湘说的话好像敲钟一样脑子里荡来荡去。要是没有……呃……”
“霁血。”我提醒他。
“哦。要是没有霁血,我们都完蛋了。亏我还准备了所有对付僵尸的法咒,结果一上来就中了迷魂术,啥都不知道了。我想异类也该有好坏之分,我们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揽子除去,所作所为和那些嗜杀的妖魔有什么区别?”马王堆苦笑,“若让我老爹知道我这想法,定要说我不够坚定。我也知道我心太软,也许也就是我这么不长进的原因。”
听他这席话,我知道他的确是想通了,虽然他这个急转弯来的有些突然。
我大力拍他肩膀,豪气干云:“这有什么关系。佛法还有大乘小乘呢,走你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关键是要有自己的思想。我相信老大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道士头头非你莫属!”
他被我马屁拍得一乐,回身从边上包里掏出个卷轴:“其实我爸这次回去是参加他师父,就是我师祖的追悼会。我头一次见那些师叔伯,还知道了些道门秘传的事情,我老爹平时都不爱跟我说这些。”
他打开卷轴,是一副人物白描。国画人物五官基本辨不出区别,只能从神态气质上看出点端倪。画中人眉清目秀,神态儒雅,道袍加身,仙风道骨,手里捧着把宝剑。一名女子跪在其侧,瑶鼻凤眼,一脸虔诚望着道士。
我不明白他干吗给我看这个。
“这是在师祖房间里挂着的一副画,我临摹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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