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缢煤山大行返位 刺李岩宫人报仇
话说王承恩见主上想跳出墙去,便一手拉住道:“圣上不必性急,待奴婢看看外边的动静,再作商量。”万岁只得回身坐下。王承恩见流贼远去,出墙外一望,只见沿河一带,尽是贼营,难以出走,转到驾前含泪道:“我主不中用了!望见从山前玄武门外,至东、西河沿一带,周围俱是贼兵。料想插翼难飞,奴婢亦没主意了。请我主龙意定夺,莫落贼人之手为是。”崇祯皇帝闻言道:“朕有主意了,你且再出去看看,可有巡逻的贼兵来否?”王承恩此回出去探望,明知帝要自尽,不忍目睹,故意延迟许久,然后转回。果见主上自缢,心如刀割,两泪交流,跪下祝道:“圣上慢走,王承恩保驾来了。”实时解带,在松树缢死。
那一伙流贼刚刚寻到,一见尸身上面有血字数行,内有“崇祯”二字,急去报知头目周超。周超人朝对李闯说知。李闯就命他同牛金星、宋炯前去看验。三人答应一声,出了紫禁城,叫随从的人拿了几个老太监同去。去到煤山下,果见一个吊死在松树。所吊的系黄龙丝带,披发盖面,身穿蓝袍,右脚红鞋一只,袍帔写着几句红字诗词,系咬破指血写的:
朕自登九五,焦劳日万机。几年遭水旱,数载见疮痰。岂料潢池弄,竞将社稷危。诸臣实误我,百姓受流离。文武当杀尽,吾民不可诛。
反面又写了几句:
崇祯遗笔,晓谕自成:莫坏我尸,莫毁我陵,莫留我官,莫害我民。
众太监上前,果认得是崇祯皇帝,一齐跪下,放声大哭。内中有个太监高时明,因前把公主带出皇城,交与姐姐高氏,送在甘石桥往西天仙庵内躲下。高时明复进皇城,打听万岁消息。如今见圣上死得这个模样,哭得肝肠寸断。忽见右边又吊着一人,细看认得是司礼监王承恩。只见他面目如生,前襟写血字两句:
国君死社稷,内臣随主亡。
高时明一见,满眼流泪,上前一拜道:“贤弟,你死得也好,流芳百世,难道我高时明就不如你么?阴灵可略等一等,大家跟随万岁去罢。”说罢,向帝尸叩了几个头,起身就对准一块大石,把头尽力撞死在地。好一个内监,正是:
可笑明朝受恩者,不及区区老年臣。
宋炯与牛金星等赞叹一番,看验明白,同到李闯驾前缴旨。将血诗念了一遍,李闯赞他好一个爱民的贤君,吩咐依他遗诏,莫害百姓,要杀只杀那些卖国奸臣。此言一出,众贼果然把那些卖国奸臣、赃官污吏严刑逼勒,家财充饱,家财献尽,稍不满意,依然性命不留。那个皇亲周奎受祸最惨,因李岩占他王府,想与费贵贞居住,又见他曾送三百万金银,与李闯买保家口。料他富贵无比,在他堂上,把严刑酷打。周奎受刑不过,无奈尽把家财数百万,尽皆献出。费贵贞恨他前负国恩,怕贼得财饶他性命,遂用计从书房内隔窗说道:“皇外祖,把你那一百粒弹子大的珍珠拿出来,与我做首饰。”李岩信以为实,巴不得要奉承公主,再用严刑逼勒,哪里逼得出来?周奎挥泪道:“公主既归老爷,乞看甥女面情,饶了我罢。”李岩望着窗里道:“公主,你意下如何?”费氏在内答道:“他与我母后实在不对,不可饶这个老贼。”李岩闻言,吩咐把这老奴上起脑箍。众贼就把周奎拖出门外,上起脑箍。老贼怎受得起,不上半顿饭时候,实时箍死。家中侍妾、丫环,俱入贼手,李岩吩咐把周奎尸首丢在沟渠,将皇亲府做住宅,即日与公主成亲。李闯赐了无数礼物,众头目都来恭贺。
大家饮罢喜酒,李岩命丫环掌灯,带醉来至洞房,早已排下合卺酒。费氏故意殷懃,把李岩劝得大醉,倒在牀上。费氏命丫环退出,关门把墙上挂的尖刀拿在手中,只手揭帐一看,暗骂一句:“流贼,今日一刀把你刺死,还便宜奴与你饮下几杯酒。”随对准李岩的心窝,一刀刺人。只听得带钩一响,果已结果了性命。费氏把李岩刺死,就想自尽。回思我如今一死,外人只道我是真公主,虽未与贼沾身,他人怎能知晓,岂不有玷公主声名?何不留下几句言词,好分一个清白。随剔灯研墨,取笔在墙上写诗一首,诗曰:
我本宫娥费贵贞,思量刺贼把刀擎。虽然未杀自成贼,也尽裙钗一点诚。
题诗已毕,然后叫声:“国母娘娘,等奴婢一等。”便把这口尖刀,向颈上自刎而死,正是:
香魂杳杳归天上,万古红颜照汗青。
到了次日,众贼还不见李公子起身,先命丫环敲门不开。众贼心慌,齐去打门一看,见公子、公主俱被刺死。正在手忙脚乱,忽见墙上诗句,才知道公主是个宫人,杀了李岩,自己刎颈,急抄诗人朝奔报。李闯大惊,说道:“造化!造化!我若收了此女,就丧在她手。可惜李公子随我们一场,死于非命。”又赞费宫人忠烈,吩咐取两口棺木,一齐装殓起来。烈女尸骸,不与奸臣周奎等死后暴露,也是天意使然。独惜崇祯帝尸骸未殡殓,幸得有位忠臣,干了此宗大事。
只因襄城伯李国祯当日在西江米巷败阵,遁人双塔寺中,与翰林周凤翔、尚衣监王德茂聚在一处,闻圣上在煤山自缢,三人痛哭一场。次日,三位老爷商议已定,一齐进入朝中,哀求李闯收殓先帝。李闯劝李国桢归顺,我自然依你。李国桢道:“若要我真心归顺,须要依我三件事。”不知李国桢说出哪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臣尽忠剐奸祭主 将负国畏贼按兵
话说李国桢要李闯依他三件事,方肯真心归顺。第一件,先帝后的尸骸要依礼殡殓;第二件,要亲身在灵前守孝;第三件,要把卖国的好贼杜勋、杜秩享献出,拿上祭台,碎剐祭奠。若有一件不从,虽死不降。李闯爱他是个忠勇之将,三事俱应允。登时备办棺枢衣冠,交与李国桢依礼殡殓。李国桢把崇祯皇帝、周皇后及司礼监王承恩、尚衣监高时明,一齐殡殓停妥,抬出东华门外,安置在那新搭的芦棚内。然后设祭台,安灵位,排上祭品。李国桢披麻执杖,周凤翔、王德茂亦身穿孝服,同在棚中祭奠守灵。更有无数义民齐来祭奠贤君,以报当日为民受祸之惨。大家痛哭一番,只听得锣响人嘈,原来是李闯差人押解杜勋、杜秩亨二奸到来。李国桢命百姓将他绑在新竖起的两条桩子上,万口同声将他毒骂。众人将他或打或咬,或切或割,把他头发拔尽,还填狗屎口中,双眼耳鼻都被挖割。李国桢听见他哀声不止,只求早死,便把百姓喝开道:“你们住手!且留活命以祭君灵。倘一时打死,岂不便宜了他!你等摆布多了,我也该动动手。”说罢,取出一把柳叶尖刀,将他身上的肉割尽,然后割断头颅,用盆托上祭台,亲自斟酒祭奠。祭奠毕,大家痛哭一场,就有李闯差来的头目传谕李国桢:“已经殡殓君后,剐奸祭灵,可速人朝受爵,商议国家大事。”李国桢闻言,便向百姓高声说道:“你等听真,我李国桢乃功臣之后,世受国恩。今先帝殉社稷而崩,江山属了贼寇。方才手剐两个奸贼,祭帝报仇,少解心头之恨。我身居怕爵,不能保守社稷,兴复大业,死有余辜,从此要永别你们了。”登时拔出佩剑,自刎而亡。正是:
忠魂浩气归天上,青史留芳在世间。
李闯差来的头目,见李国桢自刎,急回朝报知。李闯大怒,竟欲将他斩首泄愤。宋炯道:“不可,我想李国桢当日城破逃脱,不肯阵亡,原想着留身以干这宗大事,以尽臣子忠心。他归顺我主,怎算得忠臣,怎算得好汉?今事完尽节,正是他的好处。望我主依礼殡葬,以服人心,以劝后世。”李闯闻宋炯说得有理,许他家人抬回,以公候之礼殡葬。李府家人把李国桢殡殓安葬之后,那芦棚内单剩下周凤翔、王德茂二人在此守孝。一日,忽见前时钦差调兵勤王的范景文,从河南而来。细问情由,始知河南总镇左良玉惧贼势大,虽然领旨勤王,但行兵缓慢,有意稽留。一闻国破君亡,就带兵退回河南而去。其余王永安、黄得功、刘宗泽三镇,俱以军中粮草不敷,按兵不举。”至于山海关吴三桂,奉旨多时,至今不见回京,不知何故?周凤翔道:“吴三桂之兵,必不来了。”范景文问何故不来?凤翔道:“只因吴三桂之父吴骧,督理御营兵马,已经投降闯贼,尽把家财献出,自愿写书招子投降。李闯差人带书去山海关,并送银三万两与三桂犒兵。至今吴三桂的人马不来,一定顺父降贼无疑了。”大家再把前事细说一遍,又痛哭一番。范景文即拜别皇灵,辞了周、王二人,回府自缢,全家尽节。周凤翔闻知,即到先帝粹宫前跪下道:“国破君亡,臣不即死者,只因有勤王兵来复仇。不料势已难挽,范景文先臣而死,臣亦同他一齐随驾来了。”哭拜毕,忙回府中,亦自缢死,妻妾俱同殉难。临死遗下血书一封,辞别父母。书内有云:
男今日幸不亏辱此身,贻两大人羞。吾事毕矣,罔级之恩,无以为报,报之来生。
复作诗一首,内有一联云:碧血九泉依圣主,白头二老哭忠魂。
此时皇城内殉难的文武百官,贞妇烈女,不计其数,作野史的人亦难尽述。今略举其最激烈者,开列于后:
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大理寺卿凌义渠
兵部右侍郎王家彦
刑部右侍郎孟兆祥男进士章明媳王氏
左谕德马世奇妾朱氏、李氏
左中允刘理顺妻万氏,妾李氏,子孝廉,并奴仆十八人
太常少卿吴磷征 检讨汪伟妻耿氏
户部科给事中吴甘来
御史王章 御史陈良 御史陈纯德 御史赵譔 太仆寺丞申挂胤
吏部员外郎许直 兵部郎中成德妻张氏并六岁子
兵部员外郎金铉母章氏,妾王氏,弟錝
光禄寺署丞于腾蛟 副兵马使姚成 中书舍人宋天
儒士张世禧子懋赏、懋官
中书舍人滕之所 中书舍人阮文贵 经历张应选 布衣汤文琼
新乐候刘文炳祖母,国夫人,弟文耀,妹及子孙男女十六人
驸马都督巩永固子女五人 惠安伯张庆臻全家 锦衣指挥王国兴 指挥同知李若珪
千户高文采一家十七人 百户王某 顺天府李教官五人失名
顺天府知事陈真达 阳和卫经历毛维张 长洲诸生许琰 徽州椎官温磺妻茅氏,女宝德
总计殉难之臣,独推李国桢为首。因他未死之先,能用智谋骗贼礼殡先帝为妙。李闯一日思想此事,君与父都是一样,李国贞为人臣,能礼殡君后尸骸,又能剐贼报仇。我的父母棺枢被边大缓发掘,此仇未报,枉为人子,自愧不及李国桢多矣!越想越怒,即拔令箭一枝,差两名头目做解差,前去米脂县,生擒边大缓到京碎剐。倘被他中途自尽,你两人定斩不饶,又颁行各府州县,倘有藏匿,尽将该处人民剿灭。解差领命,不分日夜,赶到米脂县来。不知边大缓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边大缓网内脱身 史可法江南立主
话说边大缓是时已经解任回籍,往河南去了。两个解差星夜赶到开封府,对知府说知,若不将边大缓拿出,定将满城屠杀。边大缓闻得这个消息,不惜一死,免至累及多人,实时拜别祖先,辞了家眷,挺身投到府衙。解差将他上了枷锁,押解而去。
边大缓在路上不肯骑马坐轿,偏要慢慢步行,游山玩水,若稍有催逼,他就要投崖撞石而死。那解差怕他身死,不敢少有违拗。边大绶只乐得快活闲散,一路行来,耽延已有一月之久。解差见久羁道路,受尽风霜,好生厌烦。想当初领命出京之时,只道是个美差,以为这个边大绶做过几任知县,一定有些家资,或者可以勒索得一千八百两银子均用。岂料这个书呆,不独清贫如洗,盘费全无又不用捉拿,自行投到招认,自己一文不费,并亲属人等一毫不得需索,是要我们小心服侍。只因闯王有言在先,要供养得他肥肥胖胖,生带回京,亲手碎剐,以泄掘坟之恨。我们奉上差遣,不得不遵。钱银既不入囊,反得跋涉辛苦。我两人真倒运晦气也。二差一边恼怨,一边跑走。走得气闷,只得暂在郊林歇脚。
三人坐下,解差开言对边大绶道:“边老爷,你忒愚了!你当初在米脂县做官,难道不知闯王系个凶暴之人?明朝多少雄兵猛将,都败在他手,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县,又不是朝廷重任的大臣,何必在老虎口拔须?你万不该掘他祖坟,以致怀恨太深。今拿你回朝,定受烹割之惨,毫无补益于君国,何苦在残性命呢?”边爷长叹一声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为官虽小,亦要图报君恩。自恨无力锄奸,无奈想出这条绝计,以破贼人的根本。我今一死,有何足惜!只恨连累你二位跋涉奔波,于心何忍?”二差道:“边老爷,你有此忠君爱国之心,言来我二人敬服。我今奉上所差,总不怪你连累。我等不幸生于末朝,兵戈撩乱,劫数最是难逃。但得一命留存,便是家门有福了。且走路罢!”
三人一程行来,谈谈论论,已是日落西山的晚景。于是寻觅旅店,安歇一宵,次日再走。后来闻得李闯势败逃走,二差想来,即使把边老爷解到京城,亦无交代的。于是三人商议,将边大绶释放,各自奔逃。李闯败得连脚都立不稳时,自顾不暇,有甚闲心究治他呢?边大绶替国家办了一件大事,究竟不遭贼手。正是:
死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是时,李闯夺了明朝江山,真个天下无敌,更有谁人败得他呢?谁知就丧在阎公子如玉之手。只因当日阎如玉自别陈永福,去到广东惠州府,寻着父亲阎法,把陈永福降贼之事说了一遍。阎法叹息一番,即跑到广州城,对探花陈子壮说知。那陈子壮系阎法同年进士,两人意气十分相得。今听得阎法说出这般缘由,料知国运当衰,京城难保,命阎法父子急去河南,请左良玉进京勤王。阎法即辞别陈子壮,同子如玉,往河南而去。
不一日到南雄,度了梅岭,过江西境界,父子投店歇下。谁知阎法在广东食了禾虫太多,又路上受了烟瘴毒气,染成一病。公子服侍汤药,医理数十日,方得痊愈,赶到河南,已是春未夏初。父子二人来到左良玉府门,只见满门挂孝,父子们吃了一惊。问及守门的家丁,始知左良玉身故,便叫家丁进去通报。蕊英小姐闻得父弟到来,忙出大堂迎接。父女姐弟一别十余年,一旦相逢,悲喜交集。请人后堂叙话,教儿子孟康拜见外祖、舅舅。左良玉的棺柩犹停在中间,阎法一见,流泪不止,命子如玉拈香祭奠。阎法就问女婿得何病身故,小姐便将丈夫勤王不遂,愧恨焦愁,发背痈而亡。婆婆及老樵夫夫妻,已经亡过了。述了一遍,不觉泪下。又问父亲因甚到此?阎法便将陈子壮差我到来,劝女婿勤王之意说知。自恨女婿早亡,不能立此大功。小姐道:“女婿纵然不死,那勤王之事亦做不及了。”阎法惊问何故,小姐答道:“父亲还不知么?三月十九日,李闯攻破京城,主上在煤山自缢。”阎法闻言,哭得一个半死,即欲拔剑自尽。小姐再三劝住道:“爹爹不必如此,闻得淮南经略使史可法,在南京立了新天子,年号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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