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爷……您来早了……」一个小童揉着睡眼,突然发觉眼前这人竟是曾经赏了他好几两银子的人,眼立时便亮了,「爷,您请进,请进。这回想去哪里?小柳儿为您领路。」原来,他就是李慕星头一回来南馆时那个领路的小童。
李慕星抬了抬脚,又缩了回来,咳了几声,道:「不去哪里,只是来送两坛酒给后院的尚香,有劳小哥儿给这两个送酒的伙计领个路。」说着,又掏出点碎银塞进了小童的手里。
「爷要送酒给谁?」小童手里捏着银子一脸错愕,以为听错了。
「后院的尚香,可千万别带错路了。」李慕星又仔细叮嘱了一句,转身便走了。
那小童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把银子收入怀里,领着两个送酒的伙计一边往里走一边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没人要的老树根居然也开了花了。」
尚香这几日也没过得舒坦。
尚红虽说服了软,可到底不是认命的性子,郑猴头又是个不养闲人的,尚红伤一好,便让他接客。尚红哪里肯对客人强颜作笑,更何况是主动去寻客人的欢心,他的长相又不是特别好,客人一看他冷颜冷面,哪还有那个兴致,一状告到郑猴头那里。郑猴头便把尚香找去,一番话说来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不能讨得客人欢心的小倌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没有能力把小倌调教好的调教师傅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下了,南馆里从不养吃白食的人。
尚香能有什么法子,只能低声下气地跟郑猴头下了保证,三天内一定让尚红改变过来。回到后院,一见尚红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气得他扬起手掌又想打人。尚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躲也不闪,反倒让他打不下去。这个人的性子,跟他当年着实相像,可又有不同。尚红是一只囚鸟,翅膀虽然披禁锢,可是那颗想要飞翔的心,却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始终燃烧在眼底,即使是一心求死的那几天里,那火苗也不曾熄灭过。而他,在翅膀还没有长硬的时候,就已经披折断了。
「你已经选样了活路,现在的矫情又是做给谁看。」放下了手,尚香也板起了脸,既然尚红不给他好脸色,他又何必顾惜什么,在这个地方,软言软语只会让人以为你好欺。
尚红脸一白,随即倔强道:「你这样的人,自然不懂得什么尊严,就算……就算我已经……我也绝不作贱自己做那无耻讨好的事……」
尚香讥讽地看着尚红,道:「你倒是清高啊,可惜清高换不来活命的机会,你不作贱自己,郑猴头就不会放过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郑猴头可不会有多少耐心等你,你自己要死便死,也别连累了我。」
「你是这馆里的调教师傅,我又能连累你什么?」尚红鄙夷地看着尚香,「你不过是想在我身上赚回银子,那也好办,便照第一回的样子,你把我绑在床上,再给我喂药,有人不就喜欢这一套吗?我只要眼睛一闭,便当是被狗咬。」
尚香气极反笑,道:「好,好,算我为你白费心了,有心让你的日子好过一点,你还偏不领情,既然你愿意伺候那些客人,我自然会多事为你安排,好早日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赚回来,你他妈的就算被折腾掉半条命,我也不会再管你。」
他这一气,连粗口都爆了出来,一转身拂袖而去,当天晚上就照着尚红说的,把人往床上一绑,然后不闻不问,全由前院的龟公去安排客人。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龟公安排了三个客人进房,尚红竟真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身上的血流得连被褥都湿透了,却让那三个变态的客人大为尽兴,赏银给了不少,郑猴头觉得有利可图,便嘱咐尚香要照顾好尚红。
尚香有心要让尚红多吃些苦头,过了两日才去看尚红。小屋里一片冷清,毕竟只是新来的小倌,身边不像尚琦那样有专人伺候,尚红奄奄地躺在床上,气色委顿,面色苍白,尚香来的时候,他正好刚从昏睡中醒来,挣扎着想从床头几上拿水喝。
尚香给他倒了水,喂他喝了下去,尚红喝了几口,瞅着尚香有气无力道:「这一回,我能得多少赏银?」
尚香挑起那双丹风眼打量了尚红好几眼,才道:「怎么,现在就想着他银子?告诉你,照你这身价,就是想把自己赎出去,起码也得攒上七、八年的银子,可是照你这玩命的法子,不等七、八年,只一、二年就得把小命送掉。」
尚红动了动身体,牵动了痛处,吸了一口凉气,道:「我想买些药,你们请来的大夫医术低微,给他们治,只怕我这个月都下不了床。」
「你会医?」尚香的月凤眼猛地闪过一道光,脸上顿时堆出满满的笑容,「这下可好,我又多一项赚钱的门道,馆里小倌们有个头疼脑热、伤筋动骨的,只让你瞧,也能收些诊金。对了,在你没能把我的钱赚够之前,你所有的赏银和诊金都是我的。」
尚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尚香,这个人……这个人……
「我尚香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的医药费我包了便是。」尚香在屋里一阵翻找,竟让他翻出笔墨来,沾了水,磨匀了墨,看尚红连起身都困难,便道:「你说吧,我来写,要什么药,我给你买去。」
尚红的身体微微抖着,明明气得几要吐血,可是连起身都困难的他能拿尚香怎么样,也只能把药一个个报了出来。
尚红的药的确比先前请的大夫用的药来得神效得多,不过两、三天便能下地,只是当时失血过多,一时间还补不回来,脸色白了些。即使这样,尚香也看着高兴,这天往尚红面前一坐,伸出左手摆在他面前。
「干什么?」尚红一见他就眼斜眉毛长,没有好脸色。
「诊脉啊。」尚香的一双丹凤眼都笑眯了,「自打入秋以来我一直觉得腰酸背痛,只是手头没钱,也不能找大大看,早知道你会医,也不用硬撑这么久了。」
尚红脸一撇,道:「你一天到晚不是跟前院的那些小孩子调情,就是到处找酒喝,喝完了就睡,什么活也不干,哪里来的腰酸背痛。」
尚香心情大好地飞过一个媚眼,笑道:「你哪里知道,想当年我也是这馆里响当当的红牌,那客人最多的时候,一天没有十个,也有六、七个,郑猴头怕累坏了我,这鞭那鞭的补着还不觉得身体不对,可时间一长,人就不行了,一天到晚身上没力气。哎,想我才二十二、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长了出来,不讨客人喜欢了。这日子就一天过得不如一天,到如今,还时不时地落个腰酸背痛的毛病。」
典型的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所以老得快,尚红眼里的鄙夷更盛,暗自估计尚香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岁,可瞧眼角的皱纹,倒像是四十多岁的人,真是自找的。他随意地搭了脉,都没仔细探脉,就顺手开了张可有可无的方子,吃了不死人,也不治病。
尚香喜孜孜地去买药,回来的时候,正瞅见李慕星从南馆的方向过来,眼珠儿一转,他便迎了上去。
「哎,李大老板,真是有缘,奴家出个门,都能遇着您。」
李慕星送酒不进南馆的门,就是不想再见尚香的面,只怕自己又叫这男妓戏弄了,他气不得,也无从恼起,只想着躲开便是,哪晓得就是不进南馆的门,竟也能遇上,不由得大声叹气,站住了脚等尚香走到面前,才道:「我应了你两坛酒,先才已叫人送进南馆里,你快去……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他倒又咳了起来。
「哟,您身子瞧着不爽利呀,还要来为奴家送酒,您让奴家怎么好意思呢。」尚香靠上前,看李慕星一脸戒备,他抿唇一笑,伸手在李慕星胸口轻轻拍了几下,道:「顺顺气,觉着舒坦些了没有?」
他这里用了正经的声音说着,低沉磁性的嗓音里似有无限关怀,听得人心里倒是一暖。
李慕星只觉得尚香拍在胸口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好似真的顺了气,他咳了几声便止住了,人也觉着舒坦了,不免诧异地看着尚香,这个人今天怎么转性了?也不知是不是尚香语气的原因,他这回瞧尚香已是顺眼了许多,心道这人倒也不是全无不可取之处,若是平日里都这般正常,光听这声音便也能让人舒心了。
「李大老板,您别这样看着奴家,奴家这里啊……像有只小鹿跳个不停……」尚香捂着心口处一脸娇羞。
李慕星刚刚一点美好的想象立时便被打破,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道:「我还有事,你回去吧。」说着,赶忙就绕过尚香往前走。
尚香轻笑一声,抓住李慕星的手,道,「逗您呢,瞧在李大老板今天特意来送酒的份上,我不闹你,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怎么着也得让我好好感谢您一番。上回的银票,这回的酒,可够我过上一段醉生梦死的好日子。」
李慕星本欲甩开他的手,听到他的话却是脸一沉,道:「我给你银票和酒不是供你享乐,你虽身在娼门,年老色衰,却不是全无生计,若肯认真一点,哪还不能好好过日子,若只是一心贪图享乐,下一回还有谁会给你银子。」
「是,是,李大老板您说得极是,奴家谨记在心。」瞅见李慕星沉下脸的样子,尚香却失笑出声,口里应着,手上却用了力,把李慕星拉着往南馆走。
李慕星哪里看不出尚香的有口无心,心里一阵气恼,颇有种满腹善心无着落的挫败感觉,他觉着应该再跟尚香好好谈谈,能将一个人拉回正道也是阴德一件,便跟着尚香去了,他一心想着这事,竟也未发觉两人的手便这么一直牵着进了南馆。
南馆里这时间并无多少人出入,他们这一路行来,倒也没什么人看见,可是却偏偏让尚琦看见了。尚琦本来只是起床小解,无意瞥了窗外一眼,便见着尚香与李慕星手牵着手往后院去,他的脸当时便扭曲了,清丽的面容显出一抹忌恨来。
其实尚琦这人没有什么不好,唯有一点,就是一向自恃貌美,容不得人,在他成为南馆红牌前还好些,自从成为红牌后,便受不住别人的眼睛不看他,欢场中人,接触的自然大都是好色之人,那些人看他年轻貌美,追捧有加,他便分外骄傲起来,唯有李慕星重重打击了他一回。
尚琦第一回见李慕星,是在一艘画舫上,那包下画舫的人是个富商,请了满城有名的商人聚会,李慕星也在受邀之列,尚琦去时李慕星正因商号里出了点事而向那富商告辞,当时画舫上所有的人都被尚琦吸引了目光,那官商本就是尚琦的熟客,一见尚琦便向李慕星介绍,哪里知道李慕星只瞅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尚琦那时心里便有些不舒坦,待到第二回在芳萃轩见到李慕星,才发现李慕星根本就是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这可大大刺微了尚琦,虚荣心受损,这才黑了心不着痕迹地把李慕星迷昏,送到尚香那里,只是想着连他这般美貌的人都下放在眼里,他就偏要让李慕星跟馆里最老的男妓过一夜,也算是出一口气。
到第三回见面,尚琦听得李慕星问尚香的事,以为李慕星是恼着尚香了,他在心里得意偷笑,便故意把尚香最不好听的几件事拿出来说道,成心让李慕星更呕心。这时居然看见两个人手牵手地去了后院,可把尚琦气坏了,脚在地上重重一踩,他怎么忘了,尚香虽然老了,可是那调情手段却是南馆里最好的,那个该死的商人,瞧着一脸正经,居然也是个受不住撩拨的人,有眼无珠,连那个老头子也看得上眼。
且不说尚琦在这里怎么气恼,李慕星这时可是很惊诧地看着面前一身红衣的人,忍不住道,「啊,怎么是你?」
尚香把他带进了后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而是到了尚红那里。李慕星自然是见过尚红的,当日就是他把尚红身上的绳索解开,那时他也隐隐猜到尚红能逃出去的机会极微,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尚红后来的经历。只是这时见着尚红一脸的苍白,便猜出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竟生出一股怜惜。
尚红见到尚香带了人进来,只是一脸冷漠,待看清了李慕星的脸,他一怔之后脸色却缓和了,这张脸他自然也不会忘记,自从落入这火坑里之后,这个人是唯一帮助过他而没有索取回报的人。
「你们认识?」尚香也有些吃惊,旋即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那便好。」说着,他把药包往尚红面前一扔,又道:「尚红,这药便由你来煎了。」
尚红脸一变,正要把药包扔回去,这时李慕星却咳了起来,他观了观李慕星的气色,道:「气虚痰瘀,咳中带喘,可是得了风寒所致?」
李慕星怔了怔,望着尚红的眼光更加惊异,道:「正是。」
「你是没有及时就医,还是为你诊治的大夫是个庸医,竟让一点小病拖成这样?若不介意,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李慕星对上尚红的眼,见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却仍跳动着当日所见的微弱炽焰,便有些失神,不自觉地伸出了手,让尚红为他把脉。
尚红半眯起跟眸,仔细探脉,两个人一个失神,一个入神,竟没有发觉尚香这时悄悄退出了屋内。屋外,秋意甚寒,尚香拉了拉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屋内,一眼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两坛酒,酒坛是满的,可封口却有被拆过的迹象,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熟悉的兑了水的感觉,让尚香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便又唱了起来。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
到底是酒苦,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苦,谁能分辨得清楚。
「活一天……酒一壶……」
他只要有酒就够了,今日有酒今日喝,明天喝什么谁还去管他。
是了,他可不能喝醉了,等下还要找李慕星收诊金,那样又能多喝几天酒。好好的日子,还是留与别人去过吧。
李慕星从尚红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尚红开的方子瞧了几遍,自然他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相信这张方子能够治好他的咳嗽。或许是因为尚红的眼神吧,在写方子的时候充满了自信,那不是一个小倌应有的跟神,倒更像是意气风发的骄子,想来原本也应是一个肆意挥洒的人,只是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从尚红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尚香的眼睛,那么美丽,那么能夺人心魂的一双眼睛底下,原本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慕星这么一想,便又有些出神了,尚红与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没讲几句便告辞了。
出了房门,只走了几步。他便见着前面假山石上,尚香正拿着一壶酒半倚半坐着,两只脚悬空地摇来晃去,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李慕星走过去,迎面扑来的就是混杂了酒味的浓郁香气,他皱了皱眉,拿过酒壶,道:「你这人……酒是怡情物,哪有你这般喝的?」
尚香手里失了酒壶,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抬起那双已有七分醉意的丹凤眼,嘻嘻笑道:「大口也是喝,小口也是喝,天睛也是喝,天阴也是喝,开心也是喝,难过也是喝,我爱怎么喝便怎么喝,不行吗?」
「你爱怎么喝便怎么喝,我自然管不着。」李慕星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气恼,难得他有心照应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不领情,拿酒不当酒地喝,想来先前给的那张银票,只怕也没拿去干正经事都做了酒钱了。
想到这里,李慕星转身便要走,尚香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李大老板慢走……先把尚红的诊金与身价给了……」
「你……」
李慕星胸口一阵气闷,猛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却忽见尚香摇摇晃晃从假山石上跳下来,大概是酒喝多了,脚下站不住,腿一软人便往前摔,李慕星赶忙上前两步一把接住尚香,恼道;「你怎的不小心些。」
尚香软软地瘫在李慕星的怀里,抿着唇轻轻地笑了起来,望向李慕星的眼睛明显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