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星本想拒绝,可一见尚香那双眸子,深盈含泪,便仿佛有千般哀求,那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这一双眼眸教他日日难以忘怀,又怎生拒绝得了。本还生着的一点气,这时也全都没了,转身便出了屋,再找那伙计去点尚红的牌子。
「尚……香……尚……香……尚……香……」
岚秋低低地唤着,他气息本微弱己极,可自见到尚香后,眼神便亮了,连气息也粗了许多,这一声声唤,吐字清晰,却听得尚香心头发颤,本来还对岚秋可怖的面容有些害怕,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在床边坐下,握住了岚秋向着他伸出的手。
那只手上的指甲,被生生地撬掉了,只剩一片的血肉模糊,看得尚香眼泪禁不住地流了出来。
「岚秋,为什么……」那本是一双修白如玉的手,擅描会弹,曾经让南馆里众多小倌钦羡不已。
「尚香……」岚秋的身体微微抖着,不知是疼,还是激动,嘴唇微张,却只能喊着尚香的名字。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紧紧攫着尚香的脸,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
尚香抹去了眼泪,咬了咬牙,又道:「你这个糊涂蛋,当年我警告过你,那个张闵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听,你也不看看,馆里被赎出去的小倌们哪个落得好下场的,你……你……你活该!活该!活该……」
口里虽然骂着,可那眼泪却擦不于净,把细心妆扮的妆容给弄花了。
岚秋静静地听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却在即将触及尚香的脸时猛然落了下去,撑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一副已经接不上气的样子。
「尚……尚香……金……园……金园……」
「别说话……你别说话了……」尚香想为他拍胸顺气,可是一看他满身的伤,又不敢乱碰,只怕让他伤上加伤。
岚秋喘了一阵,竟让他又挺了过来,而且脸上未破处的肌肤透出一抹潮红,眼神比先前更亮了,显得精神了不少,可是尚香却落泪落得更厉害了,岚秋这样子,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尚香……别哭,我觉得好多了呢。」岚秋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只手再次抬起,缓缓抹去尚香的眼泪,「你看,脸都花了,不好看了。」
「我没哭。」尚香拧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脸来。
「你真美,尚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记得……」
岚秋痴痴地看着这一张花脸,眼光有些飘远了,他低低地述说着埋在心里多年的话,拼着一口气撑着不死也要让尚香知道的话。
记忆飘回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十三岁,被人贩子拐进了南馆,当蒙在脸上的布被摘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站在身边的人贩子,不是对他品头论足的鸨头,而是远远地走在池塘边的尚香。
那是尚香最红的时候,芙蓉面,勾魂眼,风流多情笑,巧言如蜜语,把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男人迷得团团转,一个个献媚奉承,求的不过是一夜春宵。
那一眼,尚香的身影从此就印入了岚秋的心里,南馆里再苦,只要一想到尚香,他便忍了下来,那时候,南馆里没有专门的调教师傅,新来的小倌都是跟着老手学着,岚秋的那个小倌叫岚素,因着那时节正值入秋,所以他的名字就是岚秋。
岚秋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就能画一手好画,也弹得一手好琴,如果不是他年幼无知被人拐来,哪能没个似锦前程。到如今落到这种地方,却只能成了吸引客人的本钱,
尚香极爱听岚秋弹琴,常常把岚秋喊去弹琴给他听,也爱看岚秋画画,对岚秋画画的颜料非常感兴趣,岚秋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尚香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尚香要学画他就手把手地教,能够陪在尚香的身边,再苦的日子,岚秋也不觉得苦了。
「小岚秋,你模样儿好,又会画,又会弹,将来啊,一定也是馆里的红牌。」尚香有时跟客人喝多了酒,就会吐个昏天黑地,吐完了,就搂着岚秋在耳边说话,「你一定要记着,趁年轻要多挣些钱,不管有多少客人都接下来,别拒绝,也别教郑猴头知道,偷偷地把钱藏起来,等年纪大了,不红了,身价也掉了,就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把你赎出去,这些钱,除了赎身,剩下的也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别想着去依靠别人……我们虽然身不由己做了小倌,可是出了这地方,我们还是男人……不能依靠别的男人活着,那样……出不出南馆,又有什么区别?卖给一群男人和买给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岚秋从来不让别人照顾酒醉后的尚香,他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话绝不能传到别人耳中,如果让郑猴头听到了,尚香准要吃大苦头。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日夜颠倒放情纵欲的生活让尚香的容貌一天天变老,二十二、三岁的人,眼角便有了皱纹,而岚秋却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雅,他的画,他的琴,在监坊里渐渐传出了名,来找尚香的客人越来越少,来点岚秋牌子的客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红牌易主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岚秋成了红牌后,跟尚香相处的机会便少了很多,他总担心尚香又喝醉对别人说那些话,可是事实上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也曾试图照着尚香的话去做,然而他放不开,当有选择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无法不去挑挑拣拣,已经沦落至此,他有权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见惯了欢场中男子的虚情假意,岚秋开始怀疑尚香所规划的未来能否实现,老实可靠的男人,也许是有的,可是在这个地方,会有吗?
就在岚秋怀疑着的时候,那个尚香所等待的老实可靠的男人真的出现了。一个酸气书生,慕着岚秋的盛名而来,要与岚秋琴画会友。岚秋看他一身普通衣物,便知晓是个没银子的,什么琴画会友,惹人发笑,这地方,没银子也想进来?
那书生吃了鳖,生了一肚子气,高声道:「只当这里真有那才情高华之人,哪知道也不过是只认那阿堵物的势利眼,走也走也,何处去寻高人雅士。」
这话酸得岚秋和一干自诩风流的文人直笑,没一个把这书呆子当真,可没想到这话偏教尚香听了去,觉得这书生倒也可爱,媚眼儿一勾,把这书生给勾到他屋里,几番调戏,没想这书生竟也能君子坐怀,还对尚香讲一通人当自重的大道理。
尚香倒是头一回听得有人劝他自重,心中有所触动,便把这书生放进了心里,硬是扯着书生在他屋里住了十多天,那书生始终守礼有节,尚香对他越发的敬重起来,有品有行,觉得这书生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人,于是把自己这些年卖身的积蓄都交给了书生,嘱咐书生回头到郑鸨头那里为他赎身。
「尚香……尚香……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没有看出那书生只是一只被着人皮的畜牲呢?」岚秋叹息着,聪明一世的尚香啊,偏只糊涂了那一次,可是就这一次,就将尚香规划好的一切打得粉碎。「你知道那之后,我看到你变得爱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多担心,你拼命地接着客,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一日一日老得更快。后来,你做了馆里的调教师傅,对那些新来的小倌们打打骂骂,有时候,我偷偷听你教训他们,那些话直教我心寒。」
往事被岚秋提起,尚香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这时才道:「所以后来你渐渐疏远了我,姓张的要给你赎身,我去劝你,你反把我劈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你变了,变得眼里只认钱,手里只拿酒,那些可怜的孩子被你变着法儿的折腾,要他们给你挣酒钱,你一边压榨他们,一边告诉他们,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会真心待他们好,没有人能从这地方出去,你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你让他们也变得跟你一样无情,那时候我好恨……恨那个书生……」岚秋讲到这里,突然对着尚香笑了一笑,他那张脸突然笑起来实在可怖,「可是……我还是想帮你……所以,我没有听你的劝,让张闵良把我赎了出去。」
尚香愕然,岚秋的笑看得他心里一阵发寒,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听下去了。
「你说得对,姓张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他把我赎出去不到半年便玩腻了,把我又卖给了别人……这些年来,我几易其手,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老天爷保佑,一年前……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书生,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故意接近他,给他弹琴……整整一年……尚香……我帮你把被骗走的卖身钱都拿了回来……哈哈哈哈……我拿回来了,尚香……你听到了吗?我终于找到那个畜牲把你的钱都拿了回来……就埋在……埋在金园三生石下……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岚秋大声地笑着,笑得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
「岚秋……岚秋……竟是我害了你吗?!」尚香一时呆若木鸡,不能置信地后迟着,一直遇到了门边,被门槛一绊,往后倒入了一个怀抱。
李慕星,还有尚红,他们就站在门边,已不知听了多久。
其实,李慕星打发了客栈的伙计去了之后,本已打算就此离开,可是一想岚秋明显就是不行了的样子,又担心尚香会不知如何处理后事,便在客栈大堂里坐了下来,点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先还在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对着尚香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待把岚秋救了回来,他便想明白了,只是可怜吧,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些欢场中人,强颜卖笑难道还是自己愿意的不成?
李慕星自以为想明白了他对尚香的心情,便把心思转到本号的那批货物上,却忘了,若他对尚香仅止是可怜,那些莫名的怒气又是打哪里来的?
那批货物受了潮,布面上或多或少开始出现黄褐色的斑点,虽说这些日子来他领着一班伙计又是烘又是晒,可到底不能把已经出现斑点的地方恢复了,如今只能做为下脚枓来出售,那价钱自然是贱得不能再贱,只怕连本钱的一成也收不回来。
钱财上的损失还是次要的,麻烦的是这批货已有商家定下,原本就定在淋了雨的第四天交货,李慕星赶到本号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门说明情况。对方看在他一向信誉良好的份上,同意延迟半个月提货,李慕星当即写了信给钱季礼,嘱他速速联系货源。钱季礼确实能干,不到两天就联系到了货源,只是卖家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得宝来商号出的这档子事,故意哄抬了价格,让李慕星又损失了一笔。
出了这一场事,宝来商号的流动资金便有些紧张了,让李慕星扩大商号规模的计划搁了浅,一想到这里,李慕星便不免长叹,好事多磨。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尚红到了。看到李慕星坐在大堂里,尚红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李慕星站了起来,迎过去。尚红今天没有穿红衣,而是像尚香以前穿的旧色彩衣,他相貌本就不算出众,衬着这件彩衣,只令人感觉怪异,与那身衬出他一身风骨的红衣比起来,便让人不得不惊叹衣裳对人的装饰作用。再一对比尚香的艳色新装所透露出的浓重的讨好意味,李慕星就有些恨其不争,若是尚香能有尚红的一半性情,想必他对尚香的感觉会好很多吧。
废话也不用多说,更何况李慕星每每接触到尚红那双仿佛跳动着火焰的眼睛,总是无言以对,他亲眼见着这个男子在南馆里的不屈与挣扎,便觉怜惜,这时候也只能大概说了一下客栈里有伤者,让他来只是看诊。
尚红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李慕星说了什么,只是一边跟着李慕星往里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所谓的里屋外屋,其实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他们一踏进屋里,便听到从里屋传出来的声音。
「……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岚秋虽然说已是回光返照,开始的声音并不高,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很激动,音量也拔高了许多,以致李慕星和尚红虽在外屋,却也能听得清楚。没头没脑的一段话,李慕星听不明白,尚红却只注意到这个声音里透出来的力竭,音量虽高,可中气全无,分明是将死之相,医者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李慕星看他走得急,也跟着加快脚步,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便又听到岚秋大声的话来,说到后面已是纵声大笑。
「……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句话听得李慕星头上直冒冷汗,怎么也没想到岚秋是这样伤着的,那笑声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赶紧拉开了里屋的门,便见着尚香正绊在门槛上向后倒,他连忙伸手抱住,尚红便在这功夫从他们身边穿过,直直地走到床前,岚秋的惨样只让他眼神一滞,便面不改色地扣住他的手腕,把起脉来。
尚香在李慕星怀中勉强站住了脚,颤着声道:「怎么样,尚红,岚秋……他还能救吗?」其实即便是不懂医术的他也能从岚秋越来越低弱的笑声中听出不对来,这么问也只是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而已。
尚红收回了手,看了看岚秋,眼里竟有一丝钦佩,转头对尚香道:「他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一句话由且判了岚秋的命运。
李慕星清晰地感觉到尚香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了,勒得他生疼。
岚秋此时笑声已竭,张着嘴又开始喘了起来,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尚红,低声道,「你、你叫……尚红?」
尚红没吱声,只是注意到岚秋的瞳孔渐渐地扩大了。
「答应……我……照顾……照顾尚香……求……求你……照顾他……」没有看到尚红点头,他喘得更急了,「别……别怪……他……他打你……骂你……其、其实只是……想让你能活……活下去……」
活下去吗?尚红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尚香一眼,却发现尚香此刻根本就没有看这里,而是望着窗外发着怔,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被泪水洗过之后,一片空洞,看不出半点情绪,便连以往所见的那些掩饰性的笑意也没有了,不再盈光流转,不再勾魂夺魄,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凄然哀绝。
「活……下去……希望……尚……香……尚……香……尚……」
哨息的声音戛然而止,岚秋的一口气终于用尽,只是没得着尚红的答应,那一只眼睛始终睁着,死死地瞪着尚红,不肯瞑目。
尚红被瞪得心里一阵发虚,正要伸手合上那只眼,尚香的声一却传了过来。
「别碰他!」
尚红一惊缩手,转头望去,却见尚香缓缓走了过来,那双眼……那双眼已恢复如常,不见凄然,不见哀绝,只馀一片的冷漠。
「第十七个……十五年来,他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
尚香的手为岚秋合上那只不肯瞑目的眼,第一次看到小倌死在他面前,他哭得三天没有吃下饭,第二次,他背着人把眼睛哭肿了,第三次,他只掉了几滴泪,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他再也掉不出泪……傻岚秋,可知道,令他改变的不是被骗走的那些钱,不是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