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应该诚实。”马林生带着肯定、赞许的语气说——但没有一丝歉意,“不过,虽然老师没留作业,但自己也不能放松要求,要珍惜时间……”“是是。”马锐使劲点头,热烈、恭顺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这样吧,”马林生以父辈特有的和蔼、慈祥的语气说,“你把昨天的家庭作业再做一遍。”
“有这必要么?”马锐一下火了,所有的企盼、侥幸刹那间便都破灭了。他做尽姿态,仍没能哪怕一次改变其父的习惯所为,“做过的作业再做一遍能起什么作用?”
“巩固一下学到的知识,有什么不好?”马林生此时倒显得轻松了,慢条斯理地说颇带几分调侃,“学过的知识真掌握了么?就能一辈子不忘?”
“谁能学过什么都一辈子不忘?有什么必要非一辈子不忘?你小时学过的东西到现在都一点没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强么。”马林生笑着说。
“想做到这点根本不用这么费劲。马锐气得把脸扭到一边,“照这么着,不但比不了您强,反倒可能跟您一样了。”
“你还自视颇高嘛。”马林生的笑变为冷笑。
“我利用这时间学些新知识不好么?”马锐央求。
“你杂七杂八的知识已经学得不少了——净些沿用的!”
马林生板起脸,“你不要再争也没用,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只怕你哭一场后还得做——你最好认清形势。”
马锐愤怒地看着父亲,马林生像块风吹雨打岿然不动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马锐服从了,眼中含着屈辱去拿书包。
“不要去里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马林生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马锐拎着沉重的书包坐到桌旁,从里面掏课本和作业本以及铅笔盒。他眼中已没了愤慨,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坐好,摊开课本和作业本正待写算,冷丁抬头—脸微笑地问马林生:“您特满足是么?”
“少废话!”马林生勃然大怒。
马林生侧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着抽着烟。台灯罩低垂着,在桌面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带清晰周长的光圈,光圈里铺着一本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的稿纸,旁边放着笔、胶水、剪子和小子典。这台灯投射出的光圈是整个外屋的惟一光源。屋顶灯已经熄了,马锐也早做完了作业,此刻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看书。从敞着的门只能看到他一侧身子和一只朝上斜伸着的光脚丫子。里屋泄出来的光把门的轮廓投影在外屋黑色的地上。月光笼罩着玻璃窗,使玻璃发出冰块一般凛冽的光泽。
马林生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烟,灰白的烟雾在脸旁云一样萦绕,不时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云开月出,他的姿态充分具有处于忧患的领神或家长的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的那种。
马林生正透过桌对面横放的一面大壁镜欣赏着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灯吞云吐雾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职业使他本能地选择了写作作为消闲方式。开始,当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时,他还能把那些单纯念头诉诸文字。随着思想成熟眼界的开阔,他简直无从下笔下。每当他心平气和地在这安静的一隅坐下,脑瓜使像一口煤火上锅沸腾开来,锅里滚开的是类似那些著名扒鸡的百年老汤。这汤是如此粘稠,百味杂陈以至无法清清爽爽制作出一道小菜除非连锅端上方后快。无数精彩的片断像煮烂的肥肉不断地滚泛上来又沉淀下去,灵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脑海里噼噼叭叭爆炸又归于沉寂。他像一个没有助手的老迈的大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贵的才华随生灭束手无策作他苦恼,焦虑甚至暗地里饮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念头记录下来的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呵!他试图按捺自己才华的迸溅,逼着自己学些匠人的耐心和条理,可是拦不住呵!谁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发使其造福人类譬如取暖烧饭什么的?后来,他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去做一个编辑,把自己的才华无偿地提供给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长成千上万写字的庸人,这就像日本的技术和中国的资源相结合,那会形成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然,这一念头同他其他所有的念头一样,不了了之。不过,这倒使他认清一个事实:最好的文章只存在于某些默默无闻的人的头脑里。
他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个头脑而自豪。
再后来,他这个抽烟枯坐的姿态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嗜好,纯属个人的嗜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造物曾给人类文明提供过一个什么样的发展机会——他为整个人类遗憾。
马林生脸些热泪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响动。这时,他从镜子里看到躺在屋床上的儿子尔起身歪头往外看,由于里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儿子的一举一动。马锐看了一眼,又躺下了,只留下一个光洁粉红尚未因脚气的骚扰而糜烂蜕皮的脚丫。
他在观察我!马林生像个受到生客打搅的名人不快地想。
随之有些气馁,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态,过于搔道弄姿?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严肃起来。尽管他知道从儿子的那个角度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景,但就是后背也应该给人以尊严。
他正襟危坐了很长时间,像面对群众坐在主席台上的什么人或招摇过市的奇装女郎在忍受落在脸上身上的视线的同时尽可能显得从容不,舒展大方。这姿势很别扭,妨碍了他那流畅的遐想。终于,他立起身,跟谁赌气似地大步走向里屋。
里屋明亮的灯光下,马锐躺在铺着凉席因而十分平整的大床上睡着了。头歪在一旁,一侧腮帮压着枕头使嘴略张着露出几颗白牙;一只胳膊从侧倾着的身子底下伸出来,手软软地垂着,咫尺处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那是本去年以成年人中流行过的社科类图书。
显然他是在看书的时候睡着的。
他对父亲的到来毫无知觉。
第二章
马锐在刚出生时是个可爱婴儿,在同时出生的那拨婴儿中他被产科的护土们公认为是最漂亮、最雄壮的。在他全部婴幼期乃至儿童时代他都很惹人喜爱,像个女孩儿似的乖巧懂事听招呼。他比同龄孩子差不多要早一个月学会翻身、坐起、走路、定时排便乃至说话、穿衣和用匙吃饭。从没缺过钙和其它金属元素。他曾经是马林生的骄傲的魂魄所系。
后来、他不那么听话了。尽管没遇到过饥荒,他还是越长越丑了。呆头呆脑,脸上身上永远不干净,几乎每隔几天就要给马林生闯下一些锅。这使马林生渐生嫌厌,他甚至认为儿子从外形上也越来越不像他,完全长走了样儿。直到他翻看旧照片时发现自己在儿子这个年龄也是这副德行,由于衣衫褴褛还不如儿子现在精神,才不在呵斥中提及这一点。但他坚持认为他当时要比马锐现在质朴肚子里没那么多坏水儿。
他没料到他和妻子离婚时马锐竟坚决要求跟他生活。他一直认为儿子和母亲的关系要亲密些。他在家里一直是同时扮演上帝和护法金刚这两个角色的。儿子从小到大所经受的暴力袭击,除了一小部分发生在同伴之间,最悲惨最屈辱的几乎全来自他这具父亲。当然他师出有名。他的刚烈、正直、勇猛以及有错必纠有反必肃的严格劲儿都和母亲的迁就、温和乃至毫无原则护犊恰成鲜明对照。他不认为儿子正是因为瞧上他的这些品格,认清了做母亲伪善,从大是大非的立场才决定跟上他的,尽管他一向从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来教育孩子。
他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儿子是母亲留下的坐探,意在监视他。这想法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既然离婚了,他和妻子的长期混战也自然停止了,他们成了各不想干的陌路人,既没有共同利益也不再存在感情纠葛。谁还会关心谁呢?冲突也无由而起。另外当他看到母亲因儿子决定跟父亲生活时的那副伤心样儿,他有些惭愧。
除此之外,也许是儿子觉得父亲收入略高跟着生活水平不至于下降过多。这念头一出现就让马林生觉得恶心,这不啻为是对人间最伟大的情感之一人之情亵渎。同时,他也不无心酸地想到,他还没阔到足以令儿子嫌贫爱富的地步。
除了那些伟大的、光荣的、在哪儿说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来的冠晚堂皇的说辞还有什么呢?
马锐在回答他父亲小心翼翼的询句时曾很不严肃地答嘻嘻说,他怕他父亲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历而留下来承担母亲职责。
又曾貌似忠恳地含着泪说:“我怕你忘了我,妈妈是永远忘不了我的。”
虽然马锐如是说令马林生感动,但常识告诉他,这决不是真正理动由。动听的话可以使人像喝了酒似地产生欣慰,但只能麻醉幼稚的人,甭想蒙敝像马林生这样见多识广的老手!
没人教过,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是凭马林生自己的机灵劲儿,他掌握了毋宁说是练出了一种生物本能如同天冷皮肤起鸡皮疙瘩一样:一旦谁万分诚恳地向你灌米汤,手一定要捂紧口袋。
事头很快证明了马林生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从妻子离去,马锐单独明着爸爸过日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过哪怕是一丁点儿小鸟依人的惹人疼样儿。他妈的一点不像个没了妈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倒从容了,跟当爹的分了工,每天进进出出忙着自己的事。父亲不主动,他连最小的事也不请教,完全把自己管起来了。瞧他跟父亲说时那样儿,带搭不理的,就像被拢了清静的商店售货员。亲生儿弄出那远房亲戚的感觉来了。
这是个阴霾的休息日。马林生一觉醒来仍哈欠连时。枉耗心血的彻夜苦思常常使他入睡后仍不能平静,各种奇思妙想以更荒唐更纷乱的形式百倍活跃地在他大脑中涌现,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搞得他心力交瘁,每次醒来都像在手术台上感到全身麻痹嘴里苦涩干得一点唾沫都没有,心情像少女诗人一样忧郁。他很想再立即睡过去,但作为一个父亲,总不能是个留恋床铺瞌睡虫般形象,按时起床几乎是责无旁贷。他很怀念单身汉的日子,那时他常常整天沉溺的梦境之中,终日似醒非醒,惬意地蜷缩在被窝里任思想飞驰。他强迫自己拖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时,心里充满怨恨,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杀了。
他无精打彩,满面倦容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起来干吗呢?当他做完所有琐碎的洗漱进食动作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确实是无所事事。他早就对自己默默承认了,从妻子离他而去之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就是说,不管他闲成什么样儿,也没有人来造访,既没有人对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他像一个外国人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以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
马锐以院里独自对墙打乓乒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摩察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
难道他也没有朋友么?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
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腰的身影在窗上一闪。
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满头大汗地跑进怀,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看了眼父亲,又跑了出去。
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一些。
窗外响起一女孩子清亮的噪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
“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回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的响着。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这不是在玩么?”
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
她和马锐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马锐笑笑,马锐则是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熟的。
“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水泥砌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
“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
“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人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
“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坚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哆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人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么?”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三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
“本来就是女的写的么。”
“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咱人么?你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么?
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么?”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
“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窍笑,他有强烈的冲动相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强项呵。但他克制祝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毛头小秋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的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
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滋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的教训、开导着天真幼雅的女孩儿。
“你想呵,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阴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
“我老是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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