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你觉得你属于那种喜怒无常的人么?”
“不,我不这么看自己,我觉得我,一般来说,情绪还是比较稳定的。”
“老马,我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得不对了,你也别生气,就当我是胡说八道。”
“怎么会呢?”
“如果你不喜欢,不想听我这么对您,对你品头论足,那我就不说了。”
“正相反。”马林生干笑着,非常欢迎,我洗耳恭听。”
“你是不是对自己一向,总是评价很高?”
“你认为我是个自大狂?”
“不是我这么认为,我是问你自己怎么看?”
我对自己还是实事求是的。”马林生说完发现这回答本身就充满自以为是,于是他艰难的结结巴巴地承认,“有时我的确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这也不可避免,对不对?”
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老马。”儿子严肃地对父亲宣布自己的看法,“所以你容易有挫折感。”
“可能。”老马强笑着,“看来你还挺了解我。”
他已经开始感觉为这一民主姿态付出代价了。
第七章
早晨,马林生一觉醒来,舒展身体,轻启双目,立刻感到一缕阳光的照耀满眼金星脸上热烘烘的。回过神来他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看桌上的闹钟。时间早过了他给自己规定的起床时间。他掉脸一看,儿子也仍在他的床上酣睡,毛巾被把身体的中段裹得严严实实。
“起床了!”他像往常一样粗鲁地吼了一声,跳下床把儿子盖的毛巾被蛮横地一掀一拽,扔到一国,将儿子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奇怪的是儿子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受惊似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去穿衣裳。他仍旧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你嚷什么?吓我一跳。”
他翻身朝里继续睡去,一只手拽过团在脚下的毛巾被搭盖在身上。
“嗬……”马林生正待发作,忽然想起从昨天起他们的关系已不是从前的那种关系了,一夜昏睡他几乎把这事忘顿饭。
现在他完全想起来了,他和儿子像一对哥们儿一样吃了顿饭。
他喝了很多啤酒,后来在他怂恿下儿子也喝了起来。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干杯,说了很多从未互相说过的亲热话,酒酣耳热之际称史道弟,他甚至对儿子吐露了不少自己的隐私。
回到家里,各自躺在床上还一直热烈地聊到深夜……他不禁脸红了,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失捡点。但这回忆是甜滋滋的,他很少像昨天那么快活,痛快。
他记起了自己的承认诺。
“该起床了,你看都几点了?”他和颜悦色地柔声说。
“从今后,我不起那么早了。”儿子屁股朝着他闭着眼睛说,“你上班单位远,所以你要起早。我学校这么近干吗跟你同时起床?起来也是呆着混时间,不如多睡会儿。我正在发育需要睡眠。”
“觉不够睡中午睡嘛,早起对身体有好处,起来没事出去锻炼锻炼。”
“谁说早起对身体有好处?你没看报纸上登着消息?早晨是一天中空气最浑浊的,清早出去跑一圈步相当于一个人每天抽一包烟连续抽二十年——你不是害我么?”
“那你打算几点起呀?”
“误不了上课就行了。”马锐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桌上的闹钟看一眼说:“以后我每天都在北京时间六点半起床。我已经受损失了,白白被夏令时偷了一小时——你还让我早起?
”
“好吧,那你就自己掌握好时间吧,迟到了可不成。”马林生走开。
“喂。”儿子叫住他。
他一回头,见儿子笑眯眯地瞅着他,指着自己脑瓜问他:“这儿,还晕么?”
“早没事了。”马林生笑着说,“一开始就没事,我根本没喝多。”
“得啦,昨晚谁又吐又闹的?”
“我吐了么——胡说!”
“你瞧,又不承认,我真该把你吐的那盆疙瘩汤留着。”
马林生嘿嘿乐。”我真是一点不记得了。”
“赶明儿你还敢再喝么?”
“那有什么不也的?哪天,我二天没事咱们爷儿俩再好好喝一次。我没想到你小子还挺能喝。
“昨儿我都是悠着的,根本没喝痛快。”
“行呵,哪天我让你敞开喝,看你能喝多少。
马林生笑着离开屋。他虽然脸上笑着,心里其实感到不舒服。儿子跟他说话的口气是意见的不分彼此的,真像哥们儿之间开玩笑一样,但不知怎么的,他听着别扭,看来一开始还真有点放不下架子呢。
那些天,他们俩基本是相安无事,有时互相打打趣儿。儿子也没过分利用自己新获得的权利,跟他说话时还挺有分寸,挺客气,有时挺注意他的脸色,尽量给他留台阶,表现出了充分严格的自律能力。他也开始渐渐习惯把自己放在新的位置上处理问题,心里那种别扭、不舒服、似乎受了慢待的感觉也差不多消失了。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儿子跟他说话时那越来越无拘束、随便的口吻。
“老马,你累不累呀?”
当他像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后,熄了外屋的顶灯,只留一盏台灯,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开始准备做他的文学梦时,儿子在一边打开电视,边看边对他说。
“怎么呢?”他回头问。
“坐那儿想还不如躺床上想呢。”
“去,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不知道您那么着解什么恨呢。写是不写,早拿个主意,我可是看您在那儿坐了有七、八年了,一眨眼,可就坐老喽。”
“当然写,早晚要写,写当然就要写好——我只不过是对自己要求严格点罢了。”
“又来那盲目的自信。要我说您还别想那么远,先写个赖的叫我瞧瞧。也甭什么中篇、长篇,一个一分钟小说就成。”
“你当我做不到?你小子还别以成败论英雄。”
“小鸡不孵出来那只是卵子。”
“哎,你怎么这么粗野?”
“对不起,老马,我说顺嘴了,可话糙理儿不糙。真的,我真是不忍看您这么熬憔悴了。要说您,那也不比谁笨,有这七、亻扩的工夫学什么不都出来了你说是不是爸?”
“油腔滑调!”马林生笑骂一句,接着似被触动地感慨,“倒也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就叫:执着呀——”“别逗了。”马锐扑哧一声笑出来,“您这叫一根筋。”
“我一根筋碍着你什么了?”
“可你把这根筋拐道弯儿又碍着自个什么啦?”
“……”片刻,马林生说,“你还别瞧不起你爸,你摊上我这么个爸还真算你有福气。
换个人家试试,不说别的,就冲你和我说话这口气,早大耳刮子抡你了。”
“我先声明我可没一点瞧不起你,你自个别心虚。再者说了,这不是您比一般人明事理么?您不是学者么?”
“别他妈使的开涮。”
“真的真的。”马锐笑着着说,“混同于一般老百姓您自个也不干呐。咱不能跟那个不够标准的没文化的家长比。你讲话老师讲话:咱们得向那高标准,好的看齐!”
“你光会用高标准要求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用高标准要求自己?”
“我怎么没用高标准要求了?有几个孩子能像我这样这么自觉地讨老师喜欢?”上课听讲专心致志老师不问一言不发腰板挺得我都腰肌劳损了。”
马锐捶起自己的腰。
“那是你学乖了。”马林生笑问,“你们那刘老师还给你们上课么?”
“上呵,怎么不上?爱讲着呢。不给我们上课她干吗去呀?
谁要她呀?”
“又出过错没有?”
“经常的,改不了啦,有时候错得你以为她是外语老师呢。”
“你们这刘教师水平是低点。我上学时我们学校也有几个这样的老师,没法叫人瞧得上。基本上就是刚扫了盲的也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教师队伍。噢,这话咱们关起门来可以随便说,出去就不要乱讲了。”马林生忙提醒儿子。
“我怎么那么傻呀?到外边我跟谁说去?”
“真没人么?马林生乜眼瞅着儿子,似笑非笑,“夏青呢?
你没跟她说过?”
“你是不是偷听了那天我们的谈话?”
“没有没有。马林生连忙否认,“不过你们在窗户根儿底下说得那么大声,我也听到了几耳朵。”
“我早怀疑了,看来以后还真得防着你点儿。””“怎么你们俩挺好的?最近怎么老没见她来串门?”
“什么意思呵——您?”
“有戏吗?”马林生做了个与其身份不甚相符的轻浮的鬼脸。
“您这话像是做父亲的说的么?您不觉得有点下流?!
“关心关心儿子怎么啦?”
“您甭瞎猜,我跟夏青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是,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有什么也得等将来。那姑娘不错,真的,我这是心里话。”
“我说爸爸……”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
“我发觉你们这些大人,都是两面派。外表一个赛一个正经,背地里,心里边……”“哟。急了急了,没劲!我都没急你倒先急了。”
马林生如此一说,倒把儿子怄笑了,无奈地说:“你说我是拿你当爸爸好还是不拿你当爸爸好?”
那些日子,正值一个亚洲人民和运动员的体育盛会将要在京召开,全市人民都被动员起来作贡献造声势。大街小巷摆满鲜花,到处是彩旗飘飘熊猫招手。扫大街的清洁工发了清一色的猩红新衣,终日活跃在街头,把马路擦得贼亮一尘不染。大小路口商场门前无不停有发售当场开彩奖券的专用车辆,车顶上架着作为奖品的自行车,扩音喇叭边放音乐边向路人招徕。车前挤满想试运气同时作点贯献的人们。为盛会谱写的歌词和曲词同样亢奋雄壮的流行歌风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B858马林生马锐父子俩作为朴素的爱国者,由衷地对盛会竟在我国举行感到喜悦,感到自豪,感到本民族的伟大和本国的国力增强。
在全国人民为盛会凑份子的热潮刚开始,他们就早早地捐出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没等街道大妈上门宣传。有那么几天,他们的捐款额在全胡同独占头,后来很快,胡同里的几个大款出手了,把他们比没了。
但他们走在街上,看到四城八乡一座座、一片片拔地而起正在抢建的场馆,总觉着有自己一份儿,因而头抬得格外高。
这些天他俩很少拌嘴、光啧啧赞叹了。虽不能说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有些小会歧也不过是在究竟有多了不起上是否把话说满。了不起是肯定的,是全无敌呢还是并列一流?他们虽然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但从不伤和气。
对巨大事物的关怀使得人们友爱了。
夏青被学校选去参加开幕式献演,出任收拥而入满场放汽车的少女之一。每天半天在学校操场排练入场时需要的轻盈步伐,晒得像非洲人。
她父亲夏经平很为女儿骄傲,专门找马林生炫耀了一番。
马林生不动声色地听完,回头就找到马锐问:“怎么没把你挑了去呢?”
“什么?”马锐不知所以。”
“那个光荣的时刻。”马林生语焉不详作。
“噢,他们只要女的。”马锐弄清了之后,说。
“我想要你知道,平时都好说,但我不想看到你在这种关键时刻显得落后。”马林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对儿子说。
“我会像报上号召的那样,当好这好客的主人。”马锐发誓说。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猛地投入到那什么之中去。平常父亲每天上班前都要抽空儿穿上杏黄色的印有“先锋”字样的坎肩在路口维持会儿交通秩序,迫使行人走人行横道。星期天,儿子就站在胡同附近的街上和同学一起吹喇叭敲敲。两个都很忙碌。十分辛苦,碰到一起也是吃了睡,睡了吃,无暇其他。但彼此心情很愉快,不笑不说话。马林生真觉得生活变得理想了像歌儿唱的一样。岂止是儿子学乖了,全社会各行业包括大街的闲人都变得懂事了。过去岩让他犯怵的商店售货员现在见了他都像亲姐妹似的和气。起初他还有点不习惯,还是按照老便,进商店买东西低三下四。后来经过看报学习,仿佛有了撑腰的,再进商店便颐指气使存了一肚子词儿就等售货员销有慢怠便摔脸子当场质问批评她——售货员压根没给他这机会!马林生跟大伙儿像度蜜月一样陶醉在那新鲜劲儿里了。
那也是他和儿子的蜜月。
他曾不无得意地向老同学兼邻居夏经平炫耀自己教子有方——在夏经平向他炫耀女儿被选拔去当着亚洲各国来宾的面儿放汽球是因为她多么优秀……几天后。
他劝夏经平也像他一样改变一下对子女的教养方法。
“你不知道这一变的好处有多少,你放过羊么?”
“没有。你忘了,我在后团一直是打铁。”
“噢对了,你也没养过鸡,上海市你就没有放牧和圈养的比较了。”
“你说吧。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圈养饲养员多麻烦呀,每天得给它们喂食、清扫,早上开笼,晚上收回,清点只数;夜里睡觉都不踏实,生怕黄鼠狼溜门撬锁叼走一只,放牧就不同了,满山遍野跑去吧,哪儿草美哪儿水甜就上哪儿足吃足喝吧,任你膘肥体壮,我想吃哪头了就上山抓回来宰了——多省事!它们还没意见,觉得自由了,心情舒畅长得还能不快?你可别小瞧这点心理满足,这可比拿笼子关头上用灯照放音乐还奏效还提精神——也人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拿笼子锁着夜里都怕典鼠狼叼了去,可天下撒了去倒不怕被狼咬了?莫非这一带的狼你都打光了?”
“你没听说过那句俗话么: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怕是不行的,躲也躲不开。你得相信这家畜回到自然中会恢复增强抗御灾害的能力。所谓经风雨风世面,优胜劣汰,更换的环境会逼得他们只能,必须更强壮。”
“你就不怕它们跑野了?你毕竟还是想有朝一日把它们吃了或者剪毛耕地再不然去集上卖个好价钱。它们倒是强壮了,锻炼出来了,不怕狼了——它们还会怕你么?”
“这……”马林生一下被问没词儿了,张口结舌,咕哝着,“我不吃它们……也不卖不剪毛成不成……”“那你养它干吗?这还叫放牧么?噢,放出去了,这辈子谁也不见谁了,那不就是放跑了么?‘牧’字如何体现?
‘牧’就是包括管理。”
“……我这不是无为而治么……”
“你拉倒吧你!夏经平不屑地一挥手,“Y不你这种饲养方针,谁敢把牲口交给你除非不想要了。”
“我说的是人,不是牲口。”马林生忽然想起来,“我不过是拿牲口打比方。”
“噢,你说的是人呵,我还当你跟我探讨骡马经呢。打了半天比方,我都想到邪处去了。”
“人就不一样了,人不是还有自觉性么……”“倒是,要不是怎么说比牲口强一截子呢。不过老实跟你说,人也不能这么养。小孩儿,那能算人么?除了走道姿势跟牲口不一样,好多时候还没一老牲口懂事呢。就说马戏团那些狗呵猩猩呵哪个不跟小孩儿似的?怎么不说小孩识途偏说老马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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