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挣开她的手,急冲冲地走开。她的走路激情胜于技巧。
“自以为是的小怪物,”斯佳丽在她身后嚷道。“别人家小孩第一
个叫的都是‘妈妈’,不是自己的名字。”
猫咪摇晃着停下来,回头微笑着朝斯佳丽看了一眼,之后斯佳丽把
这个微笑形容成“绝对的恶毒”。“妈妈。”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然后又蹒跚地走开。
“要是她高兴叫的话,可能早就能叫了,”斯佳丽向弗林神父吹嘘
说。“她像丢骨头给狗一样把那两个字丢给我。”
老神父宽容地笑笑。他几十年来不知听过多少骄傲的母亲的儿女
经。“这是个美好的日子。”他欣然道。
“一个十全十美的日子!”巴利哈拉最年轻的农夫汤米·多伊尔嚷
道。“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他再次为自己和弗林神父斟满
了酒。男人就该在收获节大肆庆祝、享乐。
斯佳丽让他为她也倒了一杯黑啤酒。敬酒马上就要开始,她至少得
跟他们共啜一口,否则将会招致恶运。上天已经赐给了巴利哈拉整整一
年的好运,她可不想冒险招来任何恶运。
她望着顺巴利哈拉宽阔的大街搭起的长桌,桌上摆满食物。每张长
桌上都放着一捆用丝带扎起的麦子。每张桌子旁都围坐着笑容满面、大
吃大喝的镇民。这是身为奥哈拉族长感觉最棒的地方。他们平日各显其
能,辛苦工作。现在全镇的人聚在一起,享受工作的成果。
除了美酒佳肴外,还为小孩们准备了糖果和一次小型的宴会,未完
工的旅馆前面临时搭了一个木台供人跳舞。午后的阳光使一切显得金光
灿灿,桌上的麦穗也是金黄的,每个人都沉醉在丰衣足食的喜悦中,这
正是收获节的意义所在。
每当马蹄声传来,作母亲的便分头寻觅她们的小孩。斯佳丽找不到
猫咪时,心跳停了片刻,而后看到她坐在桌尾科拉姆的膝上。科拉姆正
在跟他邻座的人聊天。猫咪也仿佛听懂每个字似地频频点头。斯佳丽不
禁莞尔,她的女儿是个多有趣的小姑娘啊。
一队义勇军突然出现在街道尽头,有三个士兵和三个军官,他们晶
亮的铜扣比麦穗更像黄金。他们放慢马的速度,宴会上顿时鸦雀无声,
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至少士兵懂规矩,没有急奔而过,扬起尘沙。”斯佳丽对弗林神
父说。不过当那些人停在废弃的教堂前时,她也噤了声。
“到大公馆的路怎么走?”一名军官说。“我是来找屋主谈话的。”
斯佳丽站起来。“我就是屋主。”她干涩的嘴竟能发出声音,连她
自己也感惊讶。
军官瞧一眼她蓬乱的头发,鲜丽的农妇装,嘴角轻蔑地翘起。“非
常有趣,妞儿,不过我们不是来玩游戏的。”
斯佳丽感觉到一股几乎已变得陌生的情绪在骚动,那是一种肆无忌
惮的暴怒。她踩到刚才一直坐着的凳子上,两手插腰。她知道自己的举
止是非常无礼的。
“没有人邀请你们这些当兵的来玩游戏或搞什么把戏。你们想干什
么?我是奥哈拉太太。”
第二个军官驾着马儿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跨下马来,走到斯佳丽面
前,比站在凳子上的斯佳丽矮了一截。“我们是来把这个交给你的,奥
哈拉太太。”他脱下帽子和一只白色长手套,把一卷文件递给斯佳丽。
“要塞驻军准备调派一支部队来保护巴利哈拉。”
在夏末暖和的气压中,斯佳丽几乎可以嗅出有暴风雨的迹象。她打
开文件,慢慢地看了两遍,完全弄清楚文件内容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来微笑,这样每个人都能看见。然后她把整个笑脸转向正仰头
看着她的那位军官。“谢谢上校的美意,”她说,“可惜我实在不感兴
趣,未经过我的同意,他不能在我的镇上驻扎一兵一卒。请代我转告好
吗?巴利哈拉没有任何动乱。我们的日子好过得很!”她把文件交还给
军官。“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有点口干舌燥,来杯啤酒如何?”从她十五
岁起,她脸上那种令人仰慕的表情就一直使这位军官之类的男人如痴如
醉。这位军官现在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就跟佐治亚州克莱顿县众多迷
她的年轻人一样。
“谢谢你,奥哈拉太太,可是——呃——规定——就我个人而言,
我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可是上校不准——呣——他会认为——”
“我懂,”斯佳丽和气地说。“那么改日吧?”
收获节的第一杯酒是敬给奥哈拉的族长的。以往这只是形式上的表
示,但是现在大家却欢声雷动地真心向她致敬。
第七十二章
冬天令斯佳丽心神不宁。除了骑马之外,没有别的活动,而她偏偏
又不能让自己闲着。到十一月中旬,新开垦的田就已经清理出来,并施
肥完毕,然后还有什么事可作呢?甚至连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日到她办
公室抱怨或要求调解争执的人也少了。不错,猫咪已经会自己走去点亮
圣诞蜡烛,新年那一天又有拿发酵面包扔墙和到镇上的每户人家当黑发
访客的祈福活动,可是短暂的白天对她而言,似乎仍嫌太长。自从表明
支持芬尼亚运动后,斯佳丽俨然成了肯尼迪酒馆最受欢迎的人,但是她
很快便厌倦了歌颂爱尔兰自由斗士的歌曲,还有高呼把英国人赶出爱尔
兰的口号。只有在渴望有人作伴时,才会到小酒馆去坐坐。所以当二月
一日圣布丽吉德节①来临时,斯佳丽自是欣喜万状,忙碌的耕作期又开始
了。她劲头十足地翻起第一块土,那块泥土倏地飞出去,在她身边绕了
一个大圈。“今年收成一定比去年更好。”斯佳丽未经思考便下了断语。
可是新辟的田地根本超出了农夫们的负担,要做的事情太多,时间
怎么也不够用。斯佳丽催促科拉姆再多引进些劳动力。镇上还有很多空
置的小屋可以安置他们。但是科拉姆不同意让陌生人进来,斯佳丽只得
打消这个念头。她也了解为芬尼亚运动保密的必要性。最后科拉姆想出
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她可以在夏季时雇些临时工。届时他会带她到德罗
赫达的雇工集市去挑人。还可以顺道参观一下马市,挑选些她认为合用
的马匹。
“‘认为’,哈!科拉姆·奥哈拉,当初我付高价买那些马来耕田,
不是瞎了眼就是神志不清。它们的动作简直比在石子路上爬的乌龟快不
了多少,我绝不会再上当了。”
科拉姆暗自笑了笑。斯佳丽的确是个令人叹服的女人,在许多事情
上精明能干的程度也令人咋舌。但是她再精明也绝斗不过爱尔兰马商,
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斯佳丽亲爱的,你的打扮像个村姑,不像地主。任谁见了,也会
认为你连旋转木马都买不起,更别说是买一匹真马了。”
斯佳丽意带威胁地皱着眉,她根本不知道她此刻看起来确实很像是
要参加集市的盛装少女。绿衬衫将她的绿眼睛衬得更绿,蓝裙则是春天
时蓝空的色彩。“请你帮个忙,让马车开始移动好吗,科拉姆·奥哈拉
神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打扮成有钱人的模样,商人就会把
最旧最破的货卖给我,还要大敲竹杠;打扮成乡下人,对我比较有利。
快走吧!我已经等好久了。我不懂为什么雇工集市不能在圣布丽吉德节
农忙开始时就开张。”
科拉姆对她笑了笑。“有些孩子还得上学,斯佳丽亲爱的。”说完
便挥鞭赶车上路。
“那对他们才好呀!可以在户外蹦蹦跳跳,又能赚外快,何必让书
本糟蹋眼睛呢!”斯佳丽暴躁不耐地说。
路程一英里一英里地缩短,树篱散发黑刺李花香。一旦真正上了路,
①
圣布丽吉德(453—523),爱尔兰女隐修院院长,爱尔兰主保圣人。
斯佳丽心情便开始好转。“科拉姆,我这是第一次去德罗赫达,你想我
会喜欢那地方吗?”
“我相信你会。那是一个非常大的集市,包管是你前所未见的。”
他知道斯佳丽指的不是德罗赫达这个城市。她喜欢热闹的集市。弯弯曲
曲的旧城街道中种种引人入胜之处不是她所能体会的。她喜欢一眼就看
得懂的东西。而这种特性常常令他感觉惶惶不安。他知道,她根本不了
解卷入芬尼亚兄弟会的危险性,这样的无知可能会为她招来劫难。
不过今天他是陪斯佳丽去办她的事,不是他的。他打算和斯佳丽一
起享受集市的乐趣。
“科拉姆你瞧,好大的集市!”
“恐怕是太大了些。你想先挑工人还是先挑马?这两个摊位各据集
市的一端。”
“哦,这倒难了!品质最好的通常一开始就会被抢光。我看这样好
了,你去挑工人,我直接去买马。你那边办好了就来找我。你确定那些
小伙子可以自个儿去巴利哈拉吗?”
“他们来这里就是要找工作,脚就是他们最好的交通工具。其中有
些人还是走了一百英里路来这里的。”
斯佳丽微笑道:“那么,最好在签字之前,先检查他们的脚。我会
检查牙齿。我该往哪个方向走?”
“后面那个插了旗帜的角落就是,在德罗赫达集市上你会见到全爱
尔兰最优秀的马。听说还有人愿出一百多个几尼呢。”
“胡扯!你真是个说故事高手,科拉姆。等着瞧吧!我不用那个价
钱就能买到三对马。”
帆布大帐篷权作临时马厩。哈!斯佳丽心想,谁也别想在这么暗的
地方卖牲畜给我。她挤进帐篷内团团转的喧闹的人群。
天哪!从小到大从来没在一个地方看到过这么多马!多亏科拉姆带
我来这里。我可以依自己的需要尽量挑。她在人群中以胳臂肘开路,看
过一匹又一匹马。“还没挑好呢,”她对马商说。她一点都不喜欢爱尔
兰的马市制度。买方不能直接走到马主人跟前,问他的马要卖什么价。
那样一来的确是容易多了。你刚对某匹马表现出一点兴趣,立刻就会有
一个马商跳出来喊价,不是拼命抬高,就是故意压低,然后催促买者与
卖者最终达成协议。她以前就已经体验过他们的这些诡计了。他们会抓
起你的手,也不管你会不会痛就使劲拍一下,表示你同意了这宗交易。
不可不小心哪!
斯佳丽看中了一对马商吹嘘是搭配最完美的三岁花毛马,而且只要
七十镑。她将两手放在背后。“把它们牵到亮一点的地方,我要仔细瞧
瞧。”
马主人、马商和附近的人都粗声表示反对。“喜欢就买下吧!”一
个穿着套头毛衣、马裤的小个子男人说。
斯佳丽坚持要牵出去,但是态度非常温和。香蜜可以吸引更多的蜜
蜂,她如此提醒自己。她端详马儿发亮的毛色,伸手摸了摸,发觉手掌
上沾了层发蜡。然后她又熟练地抱住马头,检查马齿。她终于扑哧爆出
笑声。三岁?我的姑奶奶!“把它们牵进去,”她朝马商眨个眼。“我
的外公都比它们年轻呢!”她十分得意地说。
折腾了一个小时,她只挑到三匹价格和牲口本身都令她满意的马。
每一次她都得费尽唇舌,甚至做出媚态,说服马主人让她在亮处检查马
匹。她不胜钦羡买猎马的人,因为空地上设置了许多障碍栏,可供买主
观察马匹是否符合要求。而且那些猎马真漂亮。作为耕田的马,外表就
无关紧要了。她将视线从跳马场移开。她还需要三匹耕田的马。当她的
眼睛适应了帐篷内的阴暗之后,她便倚着一根粗帐篷柱。才买到半数,
她就已经累了。
“你的帕格萨斯①在哪里,巴特?我没看到有任何东西飞跃过栏。”
斯佳丽伸手去抓那根粗帐篷柱。我一定是神智错乱了。那声音好像
是瑞特的。
“要是你害我白跑一趟——”
是他!是他!我没听错。世上没有人的声音跟瑞特一样。她飞快转
过身,朝洒满阳光的广场看去,连连眨着眼。
那是他的背影,不是吗?是他!我敢确定。只要他再说一句话,把
头转过来,就能证实了。但,不可能是瑞特,他没有理由在爱尔兰。可
是那个声音我不会搞错的。
他正转头跟身边一个身材较瘦的金发男人说话。是瑞特。斯佳丽的
指关节被揿得发白,她紧紧抱着柱子,浑身颤抖。
金发男子说了些话,用马鞭指了指,见瑞特点头后,他便走开,走
出了她的视线,留下瑞特一个人。斯佳丽站在阴影中,望着亮处。
当瑞特迈步欲走开时,斯佳丽命令自己别动。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一个箭步冲出阴影,向他跑去。“瑞特!”一向从容潇洒的瑞特,踉跄
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一种她不曾见过的表情在他脸上闪现,黑
眼珠在他的遮阳帽舌下显得很亮。然后他又露出了她十分熟悉的讥讽的
笑容。“你总是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斯佳丽。”他说。
他在调侃我,但我不在乎!只要他叫我的名字,站在我身边,我什
么都可以不计较。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哈啰!瑞特,”她说,“你好吗?”她知道这些话又蠢又不得体,
可是她总得说些什么呀。
瑞特撇撇嘴。“作为一个死人,我算是够好的了。”他拖长声音说,
“要不是我弄错了?我记得在查尔斯顿码头上我瞥见了一位寡妇。”
“嗯,是的。这我必须解释,我没有结婚,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丈夫
——”
“不必解释,斯佳丽。那不是你的专长。”
“四十①?你在说什么?”他变小气了吗?请别小气,瑞特。
“那不重要。什么风把你吹来爱尔兰?我以为你在英格兰。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干吗站在这里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
为什么不能想出其他话题,偏偏净说这些蠢话?“你没有在波士顿下
船。”
① 帕格萨斯,希腊神话中诗神缪司的飞马。
①
瑞特口中的“专长”(forte)与斯佳丽所说的“四十”(forty)读音相近。斯佳丽以为瑞特要将他答应
给斯佳丽的五十万美金缩减,故有此言。
他这话背后的意思令斯佳丽的心猛然蹦了一下。他居然花心思查询
她去哪里,表示他还关心她,他不想让她在他的世界消失。顿时她被快
乐冲昏了头。
“从你鲜艳的衣着判断,你不再为我服丧了,是吗?”瑞特说。“真
是可耻啊!斯佳丽,我还尸骨未寒呢!”
她骇然低头看看身上的农妇装,再抬头打量他剪裁合宜的苏格兰粗
呢骑马装和系结优美的白领带。为什么他总要让她自觉像个蠢蛋?她为
什么不能生他的气?
因为她爱他。不管他相信不相信,那就是事实。
斯佳丽不假思索,也未顾及后果,痴痴望着这个曾经是她丈夫、在
相互欺骗中过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爱你,瑞特。”她以率直的尊严
说道。
“真是太不幸了,斯佳丽,怎么你爱上的都是别人的丈夫。”瑞特
抬手抓起帽子致意。“我已经把誓约给了另一个女人。对不起!我先走
一步,再见。”说完即转身走了。斯佳丽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怔怔地
望着他的背影。
他没理由这样羞辱她,她并没有向他提出要求,只是把她学会付出
的最珍贵礼物送给他,他却一脚把它踩入粪土。他愚弄了她。
不!是她在愚弄自己。
斯佳丽站在那里,马市的嘈杂活动中一个色彩鲜艳、娇小孤独的身
影,站了不知多久。然后她又回过神来,看到瑞特和他的朋友到了另一
个帐篷附近,站在一圈围观者中。场中一个穿苏格兰粗呢的人抓着一匹
焦躁不安的栗色马的缰绳,另一个穿方格呢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