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怪笑。哪有什么文书规定瑞特·巴特勒放弃他的骨肉啊?他完全可
以撤消离婚,从全部档案里一笔勾销。瑞特什么事都办得到。他会再次
证明这点的。南卡罗来纳州是不准离婚的,除非瑞特·巴特勒下定决心
非离不可。
“我现在就要回去,科拉姆。一定有再早些开的船次。再等下去我
就会疯掉。”
“我们星期五一早就离开,斯佳丽亲爱的,不过要到星期六才开船。
若是明天走,离开航时间还有一整天,你不愿意干脆在这里消磨一天
吗?”
“啊,不行,我必须确定走,哪怕只走一段路。我要回到瑞特身边。
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我一定会把问题解决的。一切都会太平无事。。
是不是,科拉姆?告诉我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
“是这么回事,斯佳丽亲爱的。现在你该吃点东西,至少喝杯牛奶。
也许该加一滴酒在里面。而且,你需要睡一觉。为了小孩,你得好好把
体力养足。”
“哦,是啊!我会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过我得先去瞧瞧
我的连衣裙,我的行李需要重新打理。还有,科拉姆,我们要上哪里去
找马车送到火车站?”她的声音又扯高了,科拉姆起身,把她拉起来。
“这个由我来办好了,叫几个姑娘帮你整理行李。不过有个先决条
件,你必须先吃点东西,再去看你的连衣裙。”
“是的,是的,我们就这么办。”她的情绪平复了些,但依旧暴躁
易怒。他只得一回到小屋就看着她把牛奶加威士忌喝光。可怜的小东西!
只要他能多了解一点女人和小孩,那就不会这么伤脑筋了。她近来一直
不睡觉,一心光顾着跳舞,那样会不会使婴儿早产?如果胎儿保不住,
他担心她就没戏可唱啰!
第五十五章
许多人都曾低估斯佳丽·奥哈拉的决心,科拉姆自不例外。她坚持
连夜把放在茉莉家的行李搬到小屋,又命令布莉荻帮她收拾东西,凯思
琳为她试穿连衣裙。“小心别压坏花边,布莉荻。”她在穿上胸衣时厉
声说道。“记清楚了,这就是你在船上得做的工作,到时候我可没法时
时提醒你该作什么。”她那狂躁的举动,粗哑的声音,早已把布莉荻吓
得两腿发软。当凯思琳用力束紧腰带,布莉荻听到斯佳丽痛苦的尖叫,
也跟着大叫起来。
疼痛是小事,斯佳丽提醒自己,痛总是会痛,也总是这么痛。只是
我忘记了有多痛罢了。过一阵子我就又会习惯了。我不伤到小孩。以往
每次怀孕,能穿紧身褡我就穿,况且此刻肚里的小生命连十个星期都还
不到呢!我一定要把衣服穿上去,一定要穿上去。就算要我的命,明天
也要赶上那班火车。
“拉啊,凯思琳,”她气喘吁吁说。“使劲拉。”
科拉姆走到特里姆去提早一天租马车,然后再四处去放出风声说斯
佳丽要回家探望生重病的丈夫。办完这事后,天色已晚,才拖着一身疲
惫回家。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美国来的奥哈拉家堂亲为什么像小偷一
样不告而别,连夜出走。
斯佳丽向家人道别时,表现得很好。前一天受了打击,她就此把自
己包在一层麻木的硬壳内,保护自己。只有在她和奶奶道别,或者应该
说是在老斯佳丽向她道别时,她的自制力才告瓦解。“愿主与你同在,”
老奶奶说,“愿圣人引领你的脚步。杰拉尔德的闺女啊,我很高兴你回
来过我的生日。唯一的遗憾是,你不能替我守灵了。。你哭什么,小姑
娘?你难道不知道活着的人举办的喜庆宴会及不上守灵会一半那么盛大
吗?错过了才可惜哩!”
斯佳丽默默坐在前往马林加的马车里,在开往高尔韦的火车上也一
语不发。布莉荻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但在她容光焕发的脸蛋和如痴如
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喜悦。她活了十五岁,还不曾走出离家十英
里的地面呢。
抵达旅馆后,那种豪华气派更让布莉荻看得目瞪口呆。“我先送你
们女的到房里去,”科拉姆说,“回头我会及时陪你们上餐厅去的。现
在我得去码头安排行李装船的事,顺便看看船公司给我们哪几间特等
舱。如果船舱不好,就得趁现在退换。”
“我跟你去。”斯佳丽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
“没有必要,斯佳丽亲爱的。”
“对我就有必要,我一定要看到船,才能真正安心。”
科拉姆只得迁就她。布莉荻问她是否也能跟去。旅馆太大,看得她
晕头转向,搞不清东南西北。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里。
傍晚时分,从海面吹上陆地的风,甜中略带咸味。斯佳丽深深吸了
一口气,不由想起查尔斯顿也有带咸味的海风。泪水悄悄流下双颊,却
浑然未觉。只要船能马上开航就好了,船长会考虑马上开吗?她摸着乳
房间的金袋。
“我在找‘夜星’号。”科拉姆向一名码头工人问道。
“在那儿,”码头工人翘起拇指指了指。“刚进港还不到一个小时
呢!”
船在三十个钟头前就该进港了啊!科拉姆没流露出他的惊讶。没必
要让斯佳丽知道有可能出了麻烦。
由于这是一艘客货混装船,一批批工人正井然有序地在“夜里”号
上穿梭往来。“此刻这地方女人来不得,斯佳丽亲爱的,我们回旅馆去,
等会儿我再过来。”
斯佳丽板起脸来。“不!我有话要跟船长说。”
“他很忙,没空见任何人,连你这么漂亮的女士也不例外。”
她没心思接受恭维。“你认识他是吧!科拉姆?每个人你都认识。
现在就去安排我跟他见面。”
“我根本没见过他,怎可能认识他呢?斯佳丽。这里可是高尔韦,
不是米斯郡。”
一名穿制服的人走下跳板。两只大帆布袋压在肩上,他却一点都不
觉得沉,步履仍然轻盈如飞,以他的身材体形而言,实在不寻常。
“咦!这不是科拉姆·奥哈拉神父吗?”他向他们走近时大声说道。
“什么风把你吹到离马特·奥图尔酒馆这么远的地方来,科拉姆?”他
将一只帆布袋放在地上,脱帽向斯佳丽和布莉荻致意。“我常说奥哈拉
家人一向交桃花运,果真不错。”他自以为幽默地哄然大笑。“你有没
有告诉她们你是神父啊!科拉姆?”
斯佳丽在被介绍给弗兰克·马奥尼时,勉强敷衍一笑,根本不理会
他与莫琳娘家亲戚关系的牵扯。她有话要跟船长说!
“我正要把美国运来的邮件送到邮务站等明天分拣,”马奥尼说。
“你要不要先过目一下,科拉姆,还是等回家后再慢慢看你那香喷喷的
情书?”他自以为聪明地捧腹大笑。
“你真好,弗兰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先来找找。”科拉姆
解开他脚边的帆布袋后,再拖到照亮码头的那盏高高的煤气灯下翻找,
很快便找到了一封由萨凡纳寄来的信。“我今天是真走运了,”他说。
“从我哥哥上一封来信后,我就知道下一封应该很快就会来了,不过我
倒已不存希望了,他竟来信了。谢谢你,弗兰克,我请你喝杯酒好吗?”
他把手伸进口袋。
“不必客气。我就是喜欢违反英国规定才这么做。”弗兰克又扛起
帆布袋。“我不能久留,那个该死的监督一定在看金表了!晚安,两位
女士。”
大信封内共有六封信。科拉姆轻轻翻找斯蒂芬那清晰的字迹。“这
儿有一封你的信,斯佳丽。”科拉姆将蓝信封放在斯佳丽手上,找到斯
蒂芬写的信,就拆开来看。他才看了几行,就听到一声又尖又长的哀叫,
顿时觉得什么东西沉沉地滑倒在他身上。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臂,斯佳
丽已然倒在他脚边。蓝信封和薄信笺先在她软绵绵的手中啪嗒啪嗒飘
动,随即被风吹走,在鹅卵石地面上四散飞走。科拉姆扶起斯佳丽双肩,
摸着她颈前的脉搏,布莉荻就去追寻信纸。
回旅馆的路上,马车飞驶,颠簸摇晃,虽然科拉姆竭力紧紧把斯佳
丽抱在臂弯里,她的脑袋仍然滑稽地左右晃荡着。下了车,科拉姆赶快
抱着斯佳丽走过旅馆门厅。“叫大夫来!”他对穿号衣的侍者叫道,“别
挡我的道。”回到斯佳丽房间后,他把她放在床上。
“快!布莉荻,帮我把她的衣服松开,”他说。“她需要顺畅的呼
吸。”他从外套内的皮鞘里取出一把小刀,布莉荻的手也在斯佳丽衣服
背扣上敏捷地移动。
科拉姆割破她的胸衣带。“好了,”他说,“帮我把她的头扶在枕
头上,拿些被子之类保暖的东西给她盖上。”他粗鲁地按摩斯佳丽的手
臂,轻拍她的脸颊。“有没有嗅盐?”
“我没有,科拉姆,据我所知,她也没有。”
“大夫会有,希望她只是晕倒而已。”
“她只是晕倒了而已,神父,”大夫走出斯佳丽的卧房时说道,“不
过情形比较严重些。我留了些补药,等她醒来后服用。这些女人啊!穿
那种时髦玩意儿,把血液循环都给切断了。用不着担心,她很快就会好
起来的。”
科拉姆向他道了谢,付过医药费,目送他出了门。这才重重在灯座
边的椅子上坐下,头埋在双掌中。烦心的事太多了,他担心斯佳丽·奥
哈拉是否真能再“好起来”。满是皱痕、湿迹斑斑的信纸散在桌上,信
纸中央贴着一张剪报,写着:“昨晚,安妮·汉普顿小姐与瑞特·巴特
勒先生假座南部邦联孤儿寡妇之家举行婚礼,结为夫妇。”
第五十六章
斯佳丽的意识不断往上盘旋、盘旋,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但是又有
一股本能把它往下拉,拉回黑暗中,远离不堪忍受的现实。如此的过程
一再重复,弄得她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挺尸般直躺在大床
上。
她作着梦,梦境千变万化,情势紧迫。梦里的十二棵橡树庄园,恢
复了被谢尔曼烧毁前的完整和美丽。雅致的曲线形楼梯宛如悬在空中,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爬着。阿希礼就在她前面爬着,不知她在后面唤他停
下。“阿希礼!”她喊道,“阿希礼!等等我。”一路追着他。
好长的楼梯啊。她不记得这楼梯居然有这么高,她越跑,楼梯盘旋
得越高,阿希礼也总是离得她远远的。她得赶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她
只知道一定要赶上他。她加快脚步,越跑越快,心头怦怦地在胸腔内猛
跳。“阿希礼!”她喊着,“阿希礼!”他终于停了下来,斯佳丽鼓起
前所未有的力量,飞快地往上爬,飞快地往前跑。
当她的手碰到了阿希礼的衣袖,全身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然后
他转身向她,斯佳丽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没有脸,只是一团苍白、模
糊的影象。
她摔了下来,在空中翻滚,眼睛惊骇地盯着上面的人影,喉咙紧缩,
喊不出声。只听到笑声由下面传来,像一朵云絮往上飘,团团包围了她,
嘲弄她无法发出声音。
我就要死了!她心想。可怕的痛苦就要把我毁了,我要死了。
忽然,两只强壮的胳膊抱住了她,轻轻拉着她,才没掉下去。她知
道这两只胳膊,知道枕在头下的肩膀。准是瑞特。是瑞特救了她。在他
怀里她是安全的。她掉过头,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顿时冰冷的恐惧感冻
彻全身。他和阿希礼一样,脸孔像笼罩在雾里、烟里,没有形状。笑声
又响起了,声音是从瑞特那张白糊糊一片的脸上发出来的。
斯佳丽猛地清醒过来,摆脱了恐惧,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令
她茫然无知。灯火已尽,布莉荻在偌大房间内的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沉
睡着。斯佳丽伸出胳膊在陌生的大床四处摸索,手指只摸到柔软的亚麻,
床垫四边离她太远,她摸不到。她仿佛被“放逐”到茫茫一片没有边界、
完全生疏的柔软空间,也许会就此坠入永远宁静的黑暗中——她的嗓子
眼吓得憋住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迷失在黑暗中。
别想了!她的理智硬将恐慌驱走,命令自己要把持得住。斯佳丽小
心翼翼地弯起腿,转身跪在床中央。动作很慢,免得出声。什么东西都
可能藏在黑暗里,在听着动静。她谨慎挣扎着在床上爬行,直到双手触
摸到床沿,才爬下床,站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你真是大笨蛋!斯佳丽·奥哈拉,宽慰的泪水滚下面颊,她暗自骂
着。房间和床当然是陌生的,你像个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傻女孩那样
晕死过去,于是科拉姆和布莉荻便把你带回了旅馆。别再这么像只惊弓
之鸟似的胡思乱想吧!
然后,记忆又像粗硬的拳头,打得她皮开肉绽。瑞特不要她。。跟
她离婚。。娶了安妮·汉普顿。她不相信,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
她不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做?她一直深信他是爱她的。他不能这么
做,他不能啊。
可是他做了。
我根本不认识他。斯佳丽听到这几个字,仿佛是她亲口大声说出来
的一样。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爱的究竟是谁呢?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今后我怎么样呢?
那天夜晚,在离乡万里的远方,斯佳丽·奥哈拉在一个伸手不见五
指的旅馆房间里那片惊人的黑暗中,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事——
敢于正视失败。
这全都是我的错。我该在发现怀孕之时就赶回查尔斯顿。我却选择
玩乐,几个星期的贪玩害我丢掉了我唯一牵肠挂肚的幸福。我从没想过
瑞特在我离开后,心里作何感想?一天过了又一天,一只舞跳过又一只,
我始终就没去想过。
从来就没有想过。
在这静悄悄的黑夜里,斯佳丽勉强自己检讨以前种种鲁莽粗心的过
错。查尔斯·汉密顿——她为了和阿希礼赌气而嫁他,根本就不曾爱过
他。弗兰克·肯尼迪——她对他太恶毒了,设计拆散他和苏埃伦,好让
他娶她,给她钱保住塔拉。瑞特——哦!她所铸下的大错多得不可胜数。
她不爱他却嫁给他,从来就没费过心思让他快乐,甚至从未关心过他是
否不快乐——等到发现为时已晚。
哦!主啊!请宽恕我,我一次都没想到过我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他
们有什么感受。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们大家,只因为我从没设身处地
为他们着想。
还有玫荔,尤其是玫荔。我不忍回想过去对她有多坏。我一次都不
曾感激过她给予我的爱,她还处处为我辩护。我甚至没告诉过她我也爱
她,因为我从没想到,直到最后想说也没机会了。
我这一生是否注意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哪怕
只一次?
绝望与羞耻紧紧揪住斯佳丽的心。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她瞧不起蠢
货。
然后斯佳丽握着双拳,下颚紧绷,肩背挺直。她决不沉陷在往事的
痛苦回忆里,自怨自艾。她决不向任何人哭诉,也不向自己哭诉。
她干涩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上方。她不哭,现在不哭。要哭等后半
生再哭。现在她得想想,仔细想想,再作决定。
她得想想肚里孩子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好恨,恨胎儿把她的腰撑大,使她的身材逐渐臃肿。
本来她以为孩子可以使瑞特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已没用了。做女人的只
有一个办法——她听说有些女人把不想要的小孩打掉。。
。。假使她真的这么做,瑞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可是这样做
又有什么关系?瑞特现在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一种压抑已久的啜泣挣脱她的意志,冲口而出。
失去!我失去了他!我失败了,瑞特赢了。
一股怒气倏地窜起,麻痹了她的苦痛,为她精疲力竭的身心打足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