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生气背后的一段故事。几个星期以前布赖恩从他与丹尼尔合住的房间
里搬了出去,而莫琳对他这一突如其来的独立行动,还只是一半接受。
尽管他只住在几步之外,住在他姐姐帕特里夏的家中,但毕竟是离开家
走了。令莫琳深感欣慰的是,帕特里夏家的菜肴虽然更为精致,布赖恩
却仍对她烧的饭菜更加喜爱。“啊!帕特里夏不准鱼腥味沾上她家精美
的花边窗帘,所以你还能指望吃到什么东西呢?”她沾沾自喜地说。一
边把四块黄灿灿涂有奶油的煎鱼堆到她儿子的盘子里。“我敢肯定,做
她那样的夫人,在大斋期可够苦的!”
“住嘴吧,女人,”杰米说,“你是在说自己女儿的坏话呢。”
“作母亲的再不能说,谁还能说?”
这时老詹姆斯开了腔。“莫琳的话有道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
母亲那张利嘴。。”接着他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一连串年轻时的往事来。
斯佳丽特别专注地听着与她父亲有关的事。“就说杰拉尔德吧,”老詹
姆斯说,这时她便把身子向他靠了过去,“杰拉尔德一直是她最宝贝的
儿子,因为他最小。他闯了祸最多挨两句骂就没事了。”斯佳丽听到这
里笑了。老爸就该是他母亲的宠儿。谁能抗拒他在大声嚷嚷的外表下试
图掩饰起来的那颗温柔的心呢?哦,她真希望爸爸此时能在这里跟他的
家人团聚一堂。
“晚餐后我们要去马特家吗?”老詹姆斯问。还是他们到这里来?”
“我们去马特家,”杰米答道。斯佳丽记得,马特就是在帕特里夏
的生日晚会上第一个开始跳舞的那个人。她的脚开始在地板上轻轻地敲
了起来。
莫琳对她微微一笑。“我想已经有人准备要跳双人舞了,”她说。
她拿起自己盘子旁边的汤匙,又伸手越过丹尼尔拿起他的汤匙,然后碗
底对着碗底把他们的碗放好,把柄端松松地握在一起,用汤匙轻轻敲着
她的手掌、手腕、前臂和丹尼尔的额头。敲打的节奏就像敲响板,但声
音稍轻。光是这种用一对长短不一的汤匙来奏乐的傻样子,就把斯佳丽
逗得开怀大笑。她不假思索便开始用手掌在餐桌上用力敲打起来,那节
奏正好与汤匙的节奏相配合。
“咱们该走了,”杰米笑着说。“我去拿小提琴。”
“我们要把椅子带去,”玛丽·凯特说。
“马特和凯蒂只有两把椅子,”丹尼尔向斯佳丽解释说。“他们是
最近才搬到萨凡纳来的奥哈拉家人。”
马特和凯蒂·奥哈拉家的两间客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这一点都
不重要。他们有壁炉供人取暖,天花板上有煤气灯的球形玻璃灯罩照明,
有宽敞、磨光的本质地板可以跳舞。那个星期六晚上斯佳丽在那两间空
荡荡的客厅里度过的几个小时,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奥哈拉家族的人在一起共享亲情和欢乐,就像他们共享他们呼吸的
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毫无意识。斯佳丽觉得心头有某种遗忘已久的东西
在滋长。她变得像他们一样毫无装腔作势之态,一切感情的流露均出于
自然而然,全身心地沉浸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之中。她早已学会了在进行
征服和控制的搏斗中运用种种功妙的计谋和算计的手段,因为这是在南
方的上流社会作一个美女所必须掌握的东西,但在这里她却可以摆脱掉
这一切。
她无需诱惑或征服任何人,以她的本来面目她就受到欢迎,因为她
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她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想离开聚光灯的照明
圈,让别的人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他们真令她着迷,主要因为他们是
她新近才发现的亲人,还因为她一生所认识的人中从来没有哪个人像他
们一样。
或者说是几乎没有。斯佳丽望着莫琳,见她正与站在她身后的布赖
恩和丹尼尔在演奏音乐,又见海伦和玛丽·凯特正配合着莫琳的响板节
奏拍着手。突然之间,这些生气勃勃的红发家族的人仿佛变成了富有青
春朝气的塔尔顿家的。那对高大英俊的孪生兄弟,那两个坐立不安、带
着少女的急躁心情急于要涉足下一步充满刺激的人生的女孩子们。斯佳
丽一向对卡米拉和赫蒂·塔尔顿与她们母亲相处时那种自由自在、毫不
拘束的样子羡慕不已。现在她在莫琳和她的孩子们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
情形。她知道她又可以跟莫琳一起开怀畅笑,可以和他们相互取笑,可
以分享杰米的妻子倾注在她周围每个人身上的那种慷慨的慈爱。
此刻,斯佳丽对其安详娴静、沉默寡言的母亲那种近似崇拜的感情
被打碎并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裂缝。过去她一向因为无法遵循母亲的教诲
而感到内疚,现在也开始从中解脱出来了。也许成不了完美的淑女也没
有什么不对。这一思想太丰富,太复杂了,以后再去想吧。现在她什么
都不愿想。不想昨天,也不想明天。唯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以及此时
此刻所包含的快乐,还有音乐、唱歌、拍手和跳舞。
经历过查尔斯顿舞会的正式礼仪之后,这种家庭舞会自发的欢乐真
令人陶醉。斯佳丽深深陶醉在周围的欢乐和笑声中,不禁感到飘飘然起
来。
马特的女儿佩吉把双人舞最简单的舞步跳给她看。奇怪的是,让一
个七岁的孩子教你跳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接受别人(包括大人和
小孩)坦率的鼓励甚至嘲弄,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鼓励和嘲弄既是
对她的,也是对佩吉的。她一直跳到双膝发抖,才笑着瘫倒在老詹姆斯
脚边的地板上,老詹姆斯当她是小狗一般地拍拍她的头,于是斯佳丽更
是笑个不停,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才大声喊道:“我玩得真开心!”
在斯佳丽的一生中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她真希望这种纯洁而朴实的
欢乐永远持续下去。她看了看她这些个子高大、乐呵呵的亲戚,真为他
们的体力、精力及音乐和生活才能感到骄傲。“我们奥哈拉家人真是一
帮了不起的人,没有人能赶得上我们。”斯佳丽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声
音在重复他经常向她夸耀的话,而现在她才第一次体会到他这番话的含
意。
“啊,杰米,今天晚上真是太美妙了,”在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
斯佳丽实际上已累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但她却像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地讲个不停,兴奋得无法忍受沉睡城市的宁静。“我们奥哈拉家人真是
一帮了不起的人。”
杰米哈哈大笑。他用强壮的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转了
一圈,转得她头晕目眩。“没有人能赶得上我们,”他把她放下来的时
候说道。
“斯佳丽小姐。。斯佳丽小姐!”早上七点潘西带来她外公的口信
把她喊醒。“他要你立刻去见他。”
老军人已换上正式的穿着,胡子也刚刚刮过。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饭
厅餐桌上首的大扶手椅上,以非难的目光看着斯佳丽匆忙梳好的头发和
晨衣。
“我很不满意我的早餐,”他一本正经地说。
斯佳丽发呆地盯着外公。他的早餐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以为早
餐是她烧的?也许他精神错乱了。就像爸爸一样。不!他跟爸爸不一样。
爸爸只是承受不了那许许多多的打击,才退缩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以
前的那个时代和世界中去的。他像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但外公既不
糊涂,也不像个孩子。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事情。他为什么在我只睡了两三个钟头以后就把我叫醒,对我抱怨他的
早餐呢?
她尽量按捺住不快,平静地说:“你的早餐怎么了,外公?”
“淡而无味,而且冷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送回厨房里去呢?告诉他们把你想吃的送上
来,而且一定要热的。”
“你去告诉他们。厨房是女人家管的事。”
斯佳丽双手插腰,用同外公一样冷峻的目光瞪着他。“你的意思是
不是说你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就是替你去给你的厨娘送个口信?你把我
当成什么人了,佣人?你自己去跟厨娘说去,否则就饿肚子好了,我才
不管这一套呢。我要回去上床睡觉了。”斯佳丽猛地一转身走了。
“那张床是属于我的,年轻的女人,由于我的慷慨和恩准,你才占
用了它。只要你住在我家里作客,你就要服从我的命令。”
她此刻已处在盛怒之下,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我马上就去打点行装,
她想。我不必忍受这种窝囊气。
她正要开口,刚煮好的咖啡那诱人的香味堵住了她的嘴。她要先喝
完咖啡,然后再把这老头子骂一顿。。而且她最好是再想一下。她还没
有准备好离开萨凡纳。瑞特现在一定该知道她是在这里了。而且她随时
会收到女院长关于是否出售塔拉庄园财产的通知。
斯佳丽走到门边的拉铃索处拉了拉铃,然后便在外公右手边的椅子
上坐了下来。当杰罗姆进来时,她怒视着他说:“给我拿一个杯子来倒
咖啡。然后把这个盘子拿走。这是什么,外公,玉米粥?不管它是什么,
杰罗姆,叫厨娘自己把它吃掉。叫她先弄些炒蛋、火腿、腊肉、燕麦粥
和饼干来。奶油要多加一点。我还要一罐浓乳脂来拌咖啡,现在就要。”
杰罗姆望着笔直坐着的老人,暗示他让斯佳丽安分些。比埃尔·罗
比亚尔直视着前方,不理会他管家的目光。
“别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斯佳丽厉声说道。“照我的吩咐
去做。”她饿了。
她外公也饿了。虽然这顿饭和他的生日晚宴一样安静无声,但这次
他却把端给他的东西吃了个精光。斯佳丽用眼角余光狐疑地观察着他。
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啊,这只老狐狸?这番装模作样的把戏后面一定另有
蹊跷。依她的经验,使唤佣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你只要对他们吼
一声,想要的东西马上就会一样不差地摆到你面前。连上帝也知道外公
是恐吓人的好手。瞧瞧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就知道了。
其实瞧瞧我也就知道了。他一派人来喊我,我就马上从床上跳了下
来。下次我可不会再这样了。
老人把餐巾放在空盘子旁边。“以后吃饭时你要衣着得体些,”他
对斯佳丽说。“再过一小时七分钟之后,我们要准时出门到教堂去。这
段时间足够你梳妆打扮的。”
斯佳丽压根儿没想到要去教堂,一则因为她的姨妈已经不在,再者
她也从女院长那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但她外公这种专横跋扈的行径
必须加以制止。据她姨妈说,他对天主教是恨之入骨的。
“我不知道你也参加弥撒,外公,”她说,声音非常甜美。
比埃尔·罗比亚尔两道浓浓的白眉毛皱作一团突了出来。“你该不
会像你姨妈们那样,也赞成罗马天主教那些极端愚蠢的教义吧!”
“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如果你所指的就是这个的话。我要跟奥
哈拉家的亲戚们一起去望弥撒。顺便说一句,他们已经邀请我在我希望
的任何时候住到他们那儿去,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斯佳丽站起身来,
扬扬得意地大步走出了餐厅。她走上一半楼梯才想起来在望弥撒之前是
不该吃任何东西的。没关系。如果她不想领受圣餐,她就不必领受。而
且她刚刚显然已经让外公出了洋相。走到房门口时,她跳了几步前一天
晚上刚学会的爱尔兰双人对舞。
斯佳丽绝不相信老头子会就说要住到自己亲戚家去一事要她摊牌,
真的让她搬走。虽然她很喜欢到奥哈拉家去跳舞、听音乐,真要她住在
那儿,她却又嫌小孩子太多,太吵。再说他们家也没有佣人。没有潘西
帮她束腹、梳头,她便无法穿着打扮整齐。
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居心,她又在想了。然后她耸了耸肩。也许她很
快就会弄清楚。其实这并不怎么重要。在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前,瑞特也
许已经来找她了。
第四十章
斯佳丽上楼回到房间一个小时又四分钟后,比埃尔·奥古斯特·罗
比亚尔这位拿破仑的士兵,离开他“美丽的圣殿”般的家去做礼拜了。
他穿着一件厚大衣,披着一条羊毛围巾,稀疏的白发上戴着一顶黑貂皮
做的高帽子,这顶帽子原先是属于一位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战死的俄国军
官的。尽管春风拂面,阳光灿烂,老人瘦弱的身躯仍感到冷。不过他走
起路来仍挺直腰板,很少用他拿在手中的马六甲手杖。他还朝街上向他
打招呼的人们微微点头回礼。他在萨凡纳是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在奇普瓦广场的独立长老会教堂内,他在前面的第五条靠背长凳上
坐了下来,自从五十多年前该教堂的奉献典礼以来,这位子一直是他坐
的。当时的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曾出席奉献典礼,并要求引见这位曾
追随拿破仑从奥斯特利茨征战到滑铁卢的人。尽管对于一位曾与皇帝一
起作战的沙场老将而言,总统算不上什么令人敬畏的人物,但比埃尔·罗
比亚尔对这位较他年长的人却很客气。
礼拜式结束后,他跟应他的招呼急匆匆走到教堂台阶上来与其相见
的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他问了几个问题,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然
后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回家去小睡一会,直到午餐端到他面前为
止。每周一次的教堂之行变得越来越累人了。
像年迈的人一样,他睡得不熟,所以杰罗姆还没把托盘端上来,他
就醒了。在等午餐的当儿,他想到了斯佳丽。
他对她的生活或个性一点都不好奇。多年来也从未想到过她,当她
跟他的女儿们一起出现在他房间里时,他见到她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
不高兴。只是在杰罗姆向他抱怨她时,她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杰罗姆说,
她的颐指气使正在厨房内引起混乱。如果她继续坚持在他的饭菜中加黄
油、肉卤和甜食,她就会使罗比亚尔先生早日归西。
她的到来是对老人祈祷的回报。他对生活已别无所求,只希望再过
上几个月或几年不变的日子,每天睡个好觉,舒舒服服地吃上三顿饭,
每星期去一次教堂。他对生活平淡无奇并不感到烦恼;爱妻的身影时时
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确信到了大限之日,他将与她重逢。睡着时梦见她,
醒着时思念着她,他就这样打发着日子。这对他来说也就满足了。或者
说差不多满足了。因为他的确还怀念美食佳肴,而近年来所吃的东西却
淡而无味,不是烧焦就是冷饭凉菜。他要借斯佳丽来改变这种情况。
斯佳丽对老人动机的猜疑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比埃尔·罗比亚尔一
眼就看出了她是个专横霸道的女人。他希望她的这种个性能为了他的利
益发挥作用,因为他自己已无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仆人们知道他已
年迈疲惫,无法再控制他们。但斯佳丽却年轻体壮。他并不追求她的友
谊或爱。他只希望她照他过去的管理方式替他管家。也就是说要按他的
标准行事并听他支配。他需要想个办法实现他的愿望,于是便想到了斯
佳丽。
“叫我外孙女到这儿来,”杰罗姆进来时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呢,”老管家微笑着说。他幸灾乐祸地期待着老人
会发火。杰罗姆恨透了斯佳丽。
斯佳丽此时正跟奥哈拉家的人在逛巨大的城中市场。在与外公发生
冲突之后,她穿好礼服,支开潘西,从花园溜出去,一个人匆匆走过短
短的两个街区来到杰米家。“我是来邀伴一起去望弥撒的,”她对莫琳
说,其实她来的真正原因是想找个人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