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埃莉诺小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真不明白为什
么有的男人不去当水手。”
“瞧你玩得这么开心,我也很高兴,不过瑞特让你吹风晒太阳,实
在可恶。你的脸红得像印第安人。”巴特勒老太太命令斯佳丽回房,将
甘油和玫瑰香水抹在脸上。然后便开始责骂她那高头大马、嬉皮笑脸的
儿子,直到他佯装羞愧,低下头来才罢休。
“我去把特地为你带回来的圣诞节冬青挂上,你会让我饭后吃甜点
① 指4 月1 日愚人节中受愚弄的人。
心吗?还是要我到角落罚站?”他假作低声下气地问道。
埃莉诺·巴特勒摊摊双手认输。“真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瑞特。”
这回她强忍笑容的努力,终告白费。她真心疼这个儿子。
那天下午,趁斯佳丽忙着为晒伤的皮肤擦护肤液时,瑞特提着从农
场带回的冬青花环,代母亲送去给艾莉茜亚·萨维奇。
“谢谢埃莉诺的好意,还有你瑞特,谢谢。来杯酒好吗?”
瑞特欣然接过酒杯,两人悠闲地聊着反常的气候,聊着三十年前的
一个下雪的冬天,那一年连续下了三十八天雨。他们自小就认识,两家
仅隔着一道花园墙,一棵桑葚树,园墙两边低垂的枝头挂着蜜甜的、沾
着指印的紫色果实。
“斯佳丽被私闯卧房的北佬吓得魂不附体,”瑞特在他们结束往事
追忆后说。“希望你能跟一个在你五岁时掀开你裙子的老朋友谈谈这件
事。”
“如果你能设法忘掉我小时候讨厌穿内衣那回事,我就会爽快地跟
你谈。”萨维奇太太愉快地笑着。“为了那事,全家人至少有一年对我
感到绝望。现在一想起来,倒觉得很好玩。。但是北佬这事就一点不好
玩了。总有人动不动爱开枪,打死一个兵,那后果就不堪收拾了。”
“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艾莉茜亚。也许我可以猜出是谁。”
“我只见过他一眼,瑞特。。”
“那就够了。是高是矮?”
“高,实在非常高,他的头离窗帘顶只有一英尺左右,那些窗子有
七英尺四英寸高呢。”
瑞特咧开嘴一笑。“我就知道找对人了。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眼
睛最尖的,只有你,站在屋子角落也能认出生日宴会中哪勺冰淇淋最大。
我们都在背后叫你‘鹰眼’。”
“我记得你们当我的面还替我取了其他更难听的绰号。你是一个讨
人厌的臭男孩。”
“你是个讨人厌的臭女孩。不过,就算你穿了内衣,我还是会爱你
的。”
“就算你不爱,我也照样会爱你。有好几次我偷看你裙子底下有什
么东西,却什么都没看到。”
“行行好吧!艾莉茜亚。至少得叫做苏格兰裙①。”
相视大笑后,瑞特又重新盘问。艾莉茜亚开始认真回忆,倒记起了
许多细节。那个兵很年轻——的确非常年轻——笨拙的举动像个正值尴
尬年龄,还不习惯生理变化的男孩子。人也很瘦。军服松松垮垮地套在
身上,手腕露出袖口一大截,军服可能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发色很黑,
“但不像你那么乌黑,瑞特,顺便说一句,而是有点暗灰,不,他的头
发一定是棕色的,在阴暗处颜色才变得较深。”是的,梳剪整齐,但没
有抹油。否则她一定会闻到望加锡发油的味道。她一点一滴地把想起来
的事拼凑起来。随后她的话儿支吾起来。
“你知道他是谁了吧,艾莉茜亚?”
“我一定弄错了。”
① 苏格兰裙是苏格兰高地男子穿的折叠短裙,通常用格子呢制作。
“你一定不会弄错。你有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儿子,你一定认识他
的朋友。我一听到消息,就猜到一定是查尔斯顿的男孩干的。你当真相
信一名北佬士兵胆敢闯入女人香闺,只为偷看盖着被单的女人那模样?
这决不是恐怖事件,艾莉茜亚,只是一个可怜的男孩对自己的身体发育
感到困惑而已。他想知道没穿胸衣、裙撑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强烈的好
奇心驱使他偷窥睡觉的女人。十之八九当他看到清醒、穿戴整齐的女人
时,会为自己不安分的念头感到羞耻。可怜的小鬼。我猜他的父亲可能
在内战时死于沙场了,他找不到可以谈谈的人。”
“他有个哥哥——”
“哦?那是我弄错喽!要不然就是你猜错人。”
“恐怕不会。那男孩叫汤米·柯柏,是同龄小孩中个子最高、最干
净的一个。我在卧房里碰上这事后第三天,在街上碰到他,就跟他打招
呼,差点没把他吓死。他父亲在野牛河战役中阵亡,汤米根本不认识他
父亲,他哥哥也比他大十岁或十一岁。”
“你是指爱德华·柯柏,那位律师?”
艾莉茜亚点点头。
“难怪。柯柏律师是我母亲的南部邦联之家委员会的人,前不久才
在家里见过他。他几乎是个太监。根本帮不上汤米的忙。”
“他根本不是太监,他只是太迷恋安妮·汉普顿,忽略了他弟弟的
需要。”
“随你怎么说,艾莉茜亚。我倒打算去开导开导汤米。”
“瑞特,不能去。你会把这可怜的小鬼吓死的。”
“可是这‘可怜的小鬼’把查尔斯顿的女人都吓死了。感谢上帝,
至今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意外。但下次他可能会失去控制。或者可能挨子
弹。艾莉茜亚,他住哪里?”
“教堂街,在百老街转角附近,圣米迦勒巷南边那排砖房的中间一
栋。可是瑞特,你打算说些什么?总不能一走进去就抓住汤米的脖子拖
出去吧!”
“相信我,艾莉茜亚。”
艾莉茜亚双手托着瑞特的脸,轻吻他的唇。“你能回家来真好,老
邻居。祝汤米好运。”
汤米回家时,瑞特正与他母亲坐在阳台上饮茶。柯柏太太将儿子介
绍给瑞特,然后叫他进屋放下书本,洗手洗脸。“巴特勒先生要带你去
他的裁缝师那儿。他有个侄子住在艾肯,个头跟你差不多高,想找你去
试穿一些衣服,好为他侄子选一样合适的圣诞礼物。”
一离开大人的视线,汤米立即换上愁眉苦脸的表情。然后一想起瑞
特少年时代大胆行径的点滴传闻,才又高兴帮巴特勒先生这个忙。也许
他可以鼓起勇气问巴特勒先生一些困扰他的问题吧。
其实根本无需汤米开口。两人一走出屋子,瑞特就搂着男孩的肩说:
“汤姆,我想教你一些很受用的课程。第一课就是如何在做母亲的面前
撒谎,而不会被怀疑。等会儿上了街车,我会把我裁缝师的习惯和他店
里的情况详细说给你听。我帮你再说几遍,直到能够把这个谎说得圆满
为止。因为我根本没有侄子住在艾肯,我们也不去裁缝师那儿。我们要
坐车到拉特利奇大道,再散散步,走一段路也有益于健康,我们到那里
去见我的几个朋友。”
汤米·柯柏听了没二话,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习惯听长辈的吩咐,
也喜欢巴特勒先生叫他小名汤姆。在日落前,汤姆被送回母亲身边,男
孩看瑞特的眼神多了几分英雄式的崇拜,瑞特知道今后几年他还得背起
汤姆这个包袱。
瑞特肯定汤姆这辈子绝对忘不了他们刚见过的那些朋友。查尔斯顿
在历史上有不少“第一”,包括有史以来第一家“专供男宾”的妓院。
近两个世纪来,虽然搬了无数次地方,但从没有一天不作生意,不管战
争,传染病,飓风,都没有间断过。妓院的特色之一便是温柔而得体地
向小伙子介绍成为大人的乐趣。而这也是查尔斯顿珍视的传统之一。瑞
特有时不禁会想,如果他父亲能像看重作为一个查尔斯顿绅士所应具备
的礼教一样看重这项传统,他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往者已矣,来
者可追。瑞特露出一丝苦笑。至少他有能力代尽父职,相信汤米的父亲
在世,也必定会带他去见识成人世界。传统自有其作用。而成效最显著
的,便是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夜半北佬闯香闺的事情发生了。到火车站去
接妹妹之前,瑞特先回家喝了一杯庆功酒。
第十九章
“万一火车提前到呢,瑞特?”埃莉诺·巴特勒两分钟内,看了十
次钟。“我不敢想象天色暗后,车站只剩罗斯玛丽一个人。你是知道的,
她的使女经验不够。依我看,还是个笨蛋。真搞不懂罗斯玛丽怎能忍受
得了她。”
“那班火车自开通以来,没有一次不误点四十分钟的,妈妈,就算
火车准时到站,离现在也还有半个钟头呢。”
“算我特别央求你早一点去行不行。谁知道你会回来,否则我早就
照原来的计划自己去了。”
“千万别急,妈妈。”瑞特又把先前已告诉过她的再说明一遍。“我
雇一辆出租马车过十分钟来接我,到车站的时间是五分钟。所以我将会
早到十五分钟,而火车将误点一个钟头或更久。我会亲手把罗斯玛丽送
到家里,正好赶上吃晚饭。”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瑞特?我想出去兜兜风。”斯佳丽在心里
勾勒出一幅与瑞特在马车内独处一刻钟的画面。她要问问瑞特有关他妹
妹的事,他一定会喜欢的。瑞特非常喜欢这个妹妹。只要他透露的够多,
斯佳丽就能提早作准备。斯佳丽怕罗斯玛丽不喜欢她,怕罗斯玛丽是另
一个拉斯。她小叔那封写得天花乱坠的道歉信,并未能稍减她对他的厌
恶。
“不行,亲爱的,你不能跟我去。你给我乖乖坐在长沙发上敷眼睛。
瞧这双眼睛被晒得肿成那样。”
“要我陪你去吗,亲爱的?”巴特勒老太太卷好梭织花边,搁置一
旁。“恐怕要等很久。”
“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妈妈。我趁此可以好好打算一下农场的春
耕。”
斯佳丽背靠着椅垫,巴不得瑞特的妹妹别回来。她一点也不清楚罗
斯玛丽长得是什么模样,还是不打听的好。她所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
来的。据说罗斯玛丽的出生曾引起许多人窃笑,埃莉诺·巴特勒生她时,
已经年过四十。她也是个老处女,战争的受害者之一——战争刚开始时,
因年纪太轻不能结婚;等战争结束后,又因长得太丑,家里太穷,得不
到少数单身男子的青睐。瑞特衣锦荣归,又惹人议论纷纷了。现在的罗
斯玛丽一定有一大笔嫁妆。但是她似乎经常不在家,忙着到别的市镇去
探望亲友。她是去那里找丈夫吗?查尔斯顿的男人配不上她吗?大家等
她订亲的喜讯已等了一年多了,但是连谈恋爱的影子都没有,订婚的事
更甭提了。“人一有钱,身价自然不同啰!”这是爱玛·安森的评语。
斯佳丽则自有一套想法。不管罗斯玛丽嫁出去要花瑞特多少钱,她
都乐意,不过她也不在乎罗斯玛丽嫁不出去而待在家里。不论罗斯玛丽
长得多像丑八怪,到底比她年轻,而且,到底是瑞特的妹妹。她会倍受
他的关怀的。听到大门一开,斯佳丽浑身紧张了。离吃晚餐还有几分钟
时间,罗斯玛丽果然到了。
瑞特走进藏书室,冲着母亲就笑。
他说,“你的流浪女儿终于回家了,她可是身体健康,而且凶得像
头饿狮。等她洗过手后,就会赶来这里把你一口吞下去。”
斯佳丽不安地直盯着门口。果然没过多久,就进来了一位满面笑容
的年轻女人。她全身上下嗅不出一丝流浪味儿。可斯佳丽一看真大吃一
惊,仿佛她真的是一只长着鬣毛、张口咆哮的狮子。她跟瑞特像极了!
不,不是指长相。她的黑眼睛、黑头发、白牙齿确实和瑞特很像,这还
不是真正相同之处。更相同的是她的神采——几乎跟瑞特是同一个模子
刻出来的,大概是遗传吧!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斯佳丽眯起绿眼珠,打量着罗斯玛丽。她并不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
样丑,只是她没在打扮上下功夫罢了。瞧她将头发全梳向脑后,在颈背
处绾个大髻。她耳朵长得很美,却没戴耳坠子。肤色有点蜡黄。如果瑞
特不常在大太阳下曝晒,肤色大概也是那样。找件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
来穿,就能遮掩肤色的缺点。她身上穿的那件棕绿色衣服是一大败笔,
斯佳丽暗忖,也许我可以帮她点忙。
“这位一定就是斯佳丽,”罗斯玛丽三脚两步走到斯佳丽面前。哦!
我的老天!我得教她如何走路,斯佳丽想着。男人不会喜欢女人这种大
大咧咧的走路姿态。斯佳丽没等罗斯玛丽走近,就先站起来,摆出亲如
姐妹的笑容,脸部微仰,打算接受她的亲吻。
罗斯玛丽却未照一般礼节跟她贴脸,反而直率地注视斯佳丽的脸。
“瑞特说你是猫一样的女人,”她说,“看到这双绿眼珠,果然名不虚
传。希望你对我发出的是愉快的呜呜叫声,而不是凶狠的呼噜声,斯佳
丽。欢迎我们做个朋友。”
斯佳丽张口结舌,惊讶得无言以对。
“妈妈,晚餐准弄好了吧,”罗斯玛丽说这话时,人已转开身。“刚
刚瑞特没带一篮吃的去车站,我还骂他是粗心的畜生呢。”
斯佳丽看到了瑞特,不禁火冒三丈。他正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嘲弄
地笑着。畜生!你竟然唆使妹妹欺到我头上来?她暗想。我像猫吗?我
倒要让你瞧瞧猫的凶相,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赶快看看罗斯玛丽,她也在笑吗?没有,她正在拥抱埃莉诺·巴特勒。
“我看马尼哥来禀报开饭了。”瑞特说。
斯佳丽晒伤了皮肤虽然很痛,但罗斯玛丽目中无人更令她头疼。因
为瑞特的妹妹为人热情、固执己见、又好争辩。她宣称自己到里士满去
探望的那些表亲都是蠢得无可救药,待在那儿简直是如坐针毡。她绝对
肯定他们没有一个看过一本书——至少没看过一本值得一看的。
“哦!天啊!”埃莉诺·巴特勒柔声说,以哀求的眼光看着瑞特。
“亲戚通常都是个麻烦,罗斯玛丽,”他微笑道。“我来告诉你汤
森表叔的最近状况。不久前我在费城看到他,见了面之后,我的视线模
糊了一个星期。我不断试着用正眼看他,结果却觉得头昏眼花。”
“我宁愿头昏眼花,也不愿无聊死!”他妹妹打岔说。“你能想象
吃完晚饭后,呆坐着听米兰表姐大声念《威弗利》那本小说,有多难受
吗?都是些多愁善感的空话!”
“我一向较喜欢看司各特的那种小说,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埃莉
诺想平息罗斯玛丽的烈火性子。
不过一点儿也不管用。“妈妈,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找不到
有哪本好书。”
晚饭后,斯佳丽企盼会像以往一样,与埃莉诺小姐共享片刻的宁静。
但是现在屋里多了罗斯玛丽,显然休想安静了。瑞特怎会如此喜欢她呢?
现在她似乎已下定决心,准备跟他吵架了。
“假如我是个男人,你就会让我去。”罗斯玛丽对着瑞特嚷着。“我
一直在读亨利·詹姆斯①先生写的有关罗马的文章,不让我亲自去见识见
识,我会因无知而死的。”
“可是你毕竟不是男人,亲爱的,”瑞特平静地说道。“你到底从
哪儿拿到《民族》杂志的?看那种自由主义垃圾,你会被吊死的。”
斯佳丽耳朵一坚,随即插话进来。“何不让罗斯玛丽去呢,瑞特?
罗马又不是很远,我们认识的朋友当中,一定有某些人的亲戚住在那儿。
那儿离雅典也不是很远,塔尔顿家有无数亲戚住在雅典呢。”
罗斯玛丽张口给舌看着她。“塔尔顿家是些什么人?雅典跟罗马又
有什么关系?”她说。
瑞特轻咳一声,差点大笑出声,然后清清喉咙说:“雅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